四年前。大学毕业前夕,郭楠和七位同学策划了一次毕业旅行。几个未来的设计师凑在一起,设计了性价比最高的路线,从昆明出发,坐车到丽江,一路经迪庆、中甸、剑川、大理、楚雄、禄丰,最后回校。要不是包里的盘缠太少,还可以跑得再远些。在昆明读书四年,郭楠几乎游遍了云南的每一处景点。她是北方人,对神秘的彩云之南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比较之后她发现,有些地方触及灵魂,她是想再次去、反复去的。比如,丽江。她去过四次,算上这一次是第五次。“郭楠,这么喜欢丽江,毕业就留在丽江做媳妇吧?”去丽江的路上,好友沈叮咚不断煽动着。她们做了四年室友、闺密,她真希望郭楠跟她一起留在云南做伴。“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就跟北京死磕到底了!”郭楠早已经打定主意去北京发展,先做平面设计师,再开设计公司,力争做个“女强人”。为此,她甚至拒绝了很多条件优秀的追求者和好几份云南企业高薪诚聘的工作,可谓破釜沉舟。到达丽江古城已近黄昏。八个人住进了一家价格低廉又干净舒适的官方招待所。大家坐了一天长途汽车累得不想再出门,就都聚在一间屋子里打牌看电视。郭楠嗔怪着“你们这些家伙啊浪费时间”,自己就拎了相机去逛四方街。她想再看一眼黄昏的木氏土司府是什么样子。真正的丽江土司府若是“活”到今天应该有三百多岁了。可惜它命运多舛,虽然今人做了跟它样子差不多的复制品引来众多游客,郭楠却总忍不住透过现世的繁华去追思往日的凄凉。沈叮咚没少批判她这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普世情怀和夫子气,郭楠屡教不改。这个时分,游客略显稀少。郭楠举着EOS单反相机为石牌坊拍照。取景器里,一个身影不合时宜地闯进来。准确地说,是三个。一大两小。大的那个穿红色的POLO衫,深卡其色军裤,身姿挺拔,粗壮的手臂把POLO衫的袖口撑得满满的。他右手抱一个红衣女孩,左手牵一个红衣男孩。小女孩勾着他的脖子指着石牌坊问:“那是什么字?”“忠,义。”他说。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音清晰洪亮。郭楠不由得心头一动。她喜欢他的声音。这穿亲子装的一家三口就像一株红红火火花满枝丫的木棉,漂亮得直抓她的眼球。她的相机镜头就偷偷聚焦到他们身上。找准黄金分割点,缩短曝光时间。日落时分的光线是最好的。快门按下去。再按一下。他好像听到了快门声音,转过身来看她。那是一张很北方、很男人的脸,短发净髯,眉浓鼻挺,下巴的线条刚硬俊朗。他与她对视了大概五秒钟,嘴角挂上一抹浅浅的笑。这张脸唤醒了郭楠心底沉寂了很多年的两个字:英气。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身边看到具有英气的男人了,美男是有的,型男是有的,猛男也是有的,眉宇间有英气的男人却日渐稀少。她只好一遍遍翻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随着老祖宗的笔锋臆想长坂坡的赵云、羽扇纶巾的周瑜和百步穿杨的花荣。然而,这次“街拍”却让她撞见一个浑身英气的男人。郭楠不否认自己好色,因为发现美是设计师的天职。她看着他粗壮的手臂发花痴,简直想凑上前问一句:“你会不会射箭?你真像‘神臂将军’花荣。”郭楠的傻话并没有问出口,对面的人却先发问了。他从军装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数码卡片机,递给她说:“摄影师,帮我们拍张照吧?”“好!”真的发花痴了!他的笑容灿烂起来,俯身抱起红衣男孩。一对小兄妹被这样左拥右抱着,都勾住他的脖子咯咯地笑。他说着“不许调皮,看镜头”,然后问郭楠:“能不能拍到‘忠义’两个字?”郭楠往后退几步,打个手势说:“OK。”从取景器里看过去,“神臂将军”慈爱又不失刚毅,充满柔情又极富力量感,实在像一株傲然怒放的木棉。快门按下去的那一刻,卡片机后面的郭楠笑得有些痴。道了再见,离开石牌坊,郭楠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余晖下,汉白玉的石牌坊被镀了一层金黄,增添了几分威严和庄重感。观光的人群来来往往穿梭着,红衣人却一直抱着孩子站在那里驻足仰望“忠义”,久久不曾离去。晚上,郭楠拉着沈叮咚一起去四方街听纳西古乐。“你就是附庸风雅!明明听不懂还要听!”沈叮咚一边走一边嘟囔。“我不懂,但是我感动!”郭楠嘴硬。让郭楠感动的,宣科。他是云南著名的音乐家,也是纳西古乐研究领域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学者。古乐融合了道教法事音乐、儒教典礼音乐以及唐宋元的词、曲牌音乐等多种音乐元素,的确不好“懂”。游客都是慕名而来,听到一半却已意兴阑珊。沈叮咚先是昏昏欲睡,继而心不在焉,拉着郭楠要中途开溜。郭楠说:“宣科先生还在,我不走。”坚持要听完。沈叮咚又坐一会儿,还是借着上厕所溜掉了。演出最后,听众所剩不多。郭楠扭头看时,惊讶地发现石牌坊前的“木棉人”竟然坐在跟自己同一排的最边上位置。他胳膊抱在胸前,窝坐在椅子里,黑色的平顶帽帽檐拉得很低。但是郭楠一眼就认出他,他的红色POLO衫在昏暗的演奏厅里实在惹眼。她看到,他的脸上有泪光。她递一包面纸过去,轻声说:“第一次看到宣科先生的时候,我也哭了。”他抬头看她,双眼通红。她笑问:“有共鸣吗?”“所谓共鸣,不是旋律相同,而是伤口相似。”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他们刚说这两句,演出就结束了,宣科带领众乐师谢了幕,郭楠起身鼓掌要离开,“木棉人”却问:“一起喝酒吃烧烤吧,我请?”他自嘲说,“难得动情落泪一次还被美女撞见,真不好意思啊。”郭楠大笑:“无情未必真豪杰嘛。”他也笑:“说得好。”他叫沈阔,出生在丽江,在北京上大学,已经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并签约北京的C大学任教。这次到丽江是回家探亲,过些天还要回北京去。他上午抱着的两个孩子是他好朋友的,孩子从出娘胎就喊他干爹。沈阔抽很多烟,而且是一种云南牌子的特别辛辣刺激的烟,郭楠戏称他“大烟枪”。他却十分乡愿地说:“这是故乡的味道。”“听你的口音,还以为你是纯正的北方人。”“我妈妈是北京人。”“哇!我马上毕业就要去北京找工作了,老博你得罩着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北京呢?留在昆明或者丽江多好,有美食,有美景,生活安逸。北京节奏太快。”“我从小就想考北京Q大学美术学院,可惜高考分数差太多了。”“你是不是很小的时候站在Q大门前照相?”“哇!你怎么知道?”“嘿嘿,”他神秘一笑,“很多小孩都这样,很多家长也鼓励孩子这么做。”“北京对于很多人来说,代表一种梦想。”“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沈阔歪着头,笑着问。郭楠以笑缄口。有个秘密她守了三年多,绝无二人知道。她从小学习画画,考上北京Q大美院是她的理想。但是自己左半边大脑不争气,英语和数学狠命拖着她的后腿,她只能与北京擦肩而过,到了云南的Y大学学平面设计。她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她遇到王梓健。王梓健是高她两级的师兄,桀骜,清高,因为有才。高大帅气又才华横溢的学长总是受到众多学妹的追捧,王梓健是这样的典型人物。他却很少有绯闻传出,甚至对身边的男男女女都是疏离冷淡的,细长的眼睛不会多看谁一眼,垂在额前的长发总是遮着半张脸。他是美术学院的谜。然而,谜一样的王梓健,越是对女生冷漠,女生们越是渴望接近他。即使不能接近他,在自己的身边塑造一个“王梓健替身”也是好的。于是,很多追求他而不得的女生就强迫自己男友向他看齐。他留长发,她们就逼着自己的男友留长发。他左手小指总戴一枚藏银的尾戒,那款尾戒就成为众多女生收藏的爱物。即便后来王梓健有了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朋友,仍旧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情书和示好的眼神。郭楠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更没有主动示好。人前豪爽的她,在“王梓健”三个字的魔咒面前是自卑胆怯的。别人提到王梓健的时候,她假装听不见,耳朵却伸得老长,捕捉每一条关于他的信息,无论真假。然后,她就像做平面设计一样把这些信息在脑袋里美化加工一番,在自我想象的空间里任意揣度他的一言一行。王梓健早两年毕业,潇潇洒洒地去了北京闯荡。从那个时候起,郭楠把剪了多年的短发一寸寸留长。她下定决心毕业之后去北京找工作,这样就有一个最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投奔师兄。为此,她拒绝了所有追求者,甚至放弃了好几份诱惑力巨大的高薪工作,一家云南支柱产业的大集团公司企划部门指名点姓要她,她只是摇头。青春是她握在手里的最大筹码,她把未来的幸福孤注一掷,赌在了王梓健身上。没有人知道这些事。郭楠掩藏得太好。她对所有的人说:“我是北方人,我怀念北方的风土和人情,我毕业之后要去北京闯荡出一番事业来。”她也是这样告诉沈阔的。沈阔喝着啤酒,笑说:“骗人。”郭楠心惊,追问:“我骗谁了?”戳穿谎言的人翻着眼睛看天,一只手晃着烤串的竹签子,另一只手做“掐指一算”状:“我猜,你在牵挂某个人,要追随他去北京。”他敏感地捕捉到她脸上掠过的诧异神情,满含理解地补充了一句:“多数人都是这么感性,为了一个海市蜃楼的幻影,可以放弃眼前坚固实在的老宅。”郭楠愣住,自己严防死守的秘密竟然被这个家伙轻易说破。看来大家都在谬传,读博士的人并不都是傻瓜嘛。“很想见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迷住你,让一个傻乎乎的小女孩可以放弃舒适安逸的生活,只身闯荡北京城。”博士的脸上挂着好奇。也许是应了“酒壮人胆”的古语,郭楠干脆和盘托出。大半年前,她听北京的师姐赵骁说,梓健在北京很不如意,和女友分手了,原本就散淡落拓的他变得非常颓废。听到这样的消息,郭楠的心早就先一步飞去了北京。她决意过去鼓励他陪伴他,不管能不能做恋人,都要帮助他走出低谷。拯救落难才子,自古就是红颜的不悔之选。沈阔拍案:“傻姑娘,你要让我气死了嫉妒死了你怎么能在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单身汉面前口口声声说爱另一个人。今天我必须把你拿下,留在我们丽江做媳妇,必须!”酒酣耳热,人已半醉。沈阔问郭楠,知不知道到丽江古城有十件事要做。郭楠一件件数:听纳西古乐,买醉,淘宝,吃小吃……“有一件是,走进四方街的一个院子发呆。”他向她伸出手,“走,带你去我家看看。”她说“好”,并不牵他的手,而是掏出钱包来抢着埋单。他看到,她的钱包里塞着一张照片,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穿着白衬衣,戴着红领巾,站在北京Q大学的门前,满脸天真的笑。果然是她。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