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后是连日的阴雨。席桐出发那天拖着行李箱走出房子,回望一眼,花园里青翠葱茏,高大的凤凰木早早绽开了火红的花朵,在绵绵细雨中灿若骄阳。她把脚腕上的五彩绳取下来,扔进下水道,长长呼出一口气。“戴到端午节后的第一个雨天,扔到水里。”迟点就迟点吧。扔掉就不要再想它了。从银城到东阳省会的高铁要开十二小时,东岳订的票,一车厢都是基金会志愿者,到了晚上六点,席桐去餐车排队买盒饭,叶碧打来电话,周遭环境太嘈杂,她只好去过道接。叶碧刚到荷花圩,给她爸和奶奶烧了纸,叫她不忙,安心做志愿者,有时间再回去,到支教学校后告诉她一声。学生们中考完,叶碧就拖着大包小包回老家了,和牛杏杏一起。基金会只报销普通火车票,叶碧嫌硬座太难受,自己出钱让小姑娘跟她坐高铁回去,然后送她上大巴回瓶县。“唉,你不知道她多惨,住在山村里,哥哥是个赌棍,母亲没工作,两个人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她家门窗都挂蜘蛛网了。我猜她每次在食堂只吃素菜,是因为基金会给的钱都被她哥抢了。”叶碧在电话那头叹息道。席桐也颇为感慨:“希望她能正常发挥考上一中。”“肯定没问题的。”席桐和母亲又闲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手中盒饭一个没拿稳,差点泼人家一身。对方是个女的,俏模俏样,穿着志愿队服,眉头一皱:“你没长眼睛啊!”“对不起。”席桐有点不开心,她也没真泼上去,这人眼珠子瞪得和要吃了她似的。回到车厢才发现她们就隔着一排座位,那女的又皱皱眉,好像碰见只苍蝇,说了声“晦气”,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席桐听见。领座姑娘刚好也从餐车回来,看在眼里,悄悄跟她说:“席记者,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和上司有一腿,妄想靠这个升职呢,结果人家翻脸不认,她只好忍痛报名参加志愿活动,因为这个可以算业绩指标。她最受不了憋屈,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见谁都咬。”席桐笑笑:“没事儿。”晚上十一点到荣城,五十名志愿者被安排在江边的豪华酒店。住得太好,反而没那个雪中送炭的意思了。近乡情更怯,席桐睡不着觉,出去透风。她上次回来还是高考后,十八岁成人了,跟她爸说一声。她爸和奶奶的骨灰埋在玉兰县的荷花圩,就在老房子后面的山丘上,那天是下葬的十年整。酒店花园在江滩,万籁俱寂,黑黢黢的树影随风摇曳。盛夏的深夜,星月当空,萤火缭绕,如果没有突然响起的尖锐人声,本该是个恬静美好的时刻。“你不用假惺惺地推老李出来挡箭,跟我上过床的是你!我跟老李没有任何关系,我眼界还不至于这么低,看上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我不怕把这事抖出来,反正我的名声已经臭了,可你呢,要是你老婆知道,会怎么样?”席桐一头黑线,居然在这里也能狭路相逢。不远处的树丛后,餐车里那女人焦躁地来回踱步,激动地讲着电话:“你不是好男人吗,妻管严吗?你的女人可不止我一个。我放屁?你当我瞎啊,你连学生都不放过!不就是十周年上台讲话的那个吗?谁让你那么不小心,在楼道里搂着她,我都看见了。杜辉,你可真能下得去手。不过,只要我今年能升主管,就可以当这些破事儿从来没发生过。”杜辉?席桐如遭雷击,待了片刻,转身就走,到了房间里,立即给她妈打电话。“什么?有这种事?”叶碧从家里的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你先不要跟别人说,我明天找杏杏证实一下,如果是真的,我来处理。你先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席桐更加睡不着了,牛杏杏那天站在台上哭,她当时以为是小姑娘紧张,现在想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第二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看到她妈妈的微信,牛杏杏家没电话,她妈刚从瓶县回来,又去那儿了,势必要把话问出来。天底下有这种遭遇的小女孩太多了,没几个会说出来,尤其是这种自卑文弱的,有权有势的男人装模作样地威胁几句话,就能扑灭她所有希望。志愿者们去二楼吃早餐,顺便把任务给分了。蔚梦基金会在东阳省设了十个办事处,分部在不同的县。东岳派出的人去其中六个办事处,有些办事处设立的县发达一些,有些办事处设立的县穷得叮当响。席桐喝着牛奶,冷眼旁观一帮志愿者抢地点。名单是事先排好的,可谁也不愿意去最落后的地方,各种借口轮番上阵。争了快一个小时,领队和大部分成员达成一致,不出所料,昨天坏脾气的女人被排挤到生产总值倒数第一的县,嗓门简直要冲破天。领队被她吵得没办法,无奈道:“那你找个人替你。”女人撩着烫染精致的大波浪,眼睛在全场转了一圈,毫不犹豫地指向席桐:“喏,她是记者,记者就是负责报道实情的,不去亲身体验能写出好新闻吗?”说着向席桐走过来,用一种看似客气实则尖酸的语气说:“我们是带薪离岗,你是加薪,公司请你来做报道,你得对得起我们给你发的一万块钱啊。”席桐运气好,被排到荣城旁边一个县,宿舍条件不错。她端着杯子走到领队那儿,和和气气地道:“我看看你分在哪里。”女人看她没有拒绝的意思,忙不迭在纸上给她指:“这里——唉哟!”哗啦一下,牛奶洒了她一身。“不好意思,我手滑。”席桐看都没看她,跟领队说,“瓶县是吧,我去了。”女人还没来得及发飙就被领队拽了回去,原来那一组的员工们都哭丧着脸。席桐五个新队友都是男的,这下很高兴,瘟神走了,来了个记者妹子,看起来挺软萌的。领队安慰道:“席记者,你别担心,我联系那边的学校,给你单独弄间房,有什么问题就打我电话。”席桐其实没把地点放在心上,她之前看过校舍图片,比她在坦桑尼亚支教的时候条件好。但领队这么说,她还是认真地谢了领队。回房后,席桐跟叶碧打了个电话,她已经坐上车出发了,两人都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