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他怎么治的。 管这些作什么呢,有心无力的事。穆炎陪我坐了一路的车,想必闷到了。还不如早点安顿了,洗一洗路上沾的灰尘。 这府里除了松柏,还是梅竹之类的偏多。所以冬月里走来,竟然也一路绿色。 我注意到,这里的树比梁府的更大更粗,不少已经过了五十年的树龄。而且有不少上好的品种,布局养育也都得当。 梁长书的父亲已经过世了罢,可惜。 正厅侧门。 “承长参见主君。”梁长书先一步进去,深深一揖,朝等在正厅里头的男子施礼。 那男子四十出头,玉冠锦衣,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抬腕相让道,“周治侯何必如此多礼,坐。” 而后,那男子朝厅外看过来,目光透过侧门的垂幔,依旧带了犀利的冰寒。 梁长书谢过,在下手侧身坐了,没有靠着椅背,言行姿势甚是恭敬。 自有人奉茶。 “穆炎,外头等着。”我低声侧了些头朝后边吩咐,用淡淡的口气令道,一边自然而然地展露了下我的左脸。 ——他进去,肯定要下跪。这事,还是算了。 揭幔而入,我朝那男子作揖,用的是游学之人见各家主子时候的礼,而非奉他为君的那般。礼毕,立在原处,等他问话。 “广湖公子,莫非不记得本君了?”梁国主君倚到座上,慢条斯理道。 “时临前尘尽忘,连名字都是新取的,故人,的确是一个也不记得了。”我答。他若是以待士之礼相待,我当然不说这一句。可他明知我不是,却又用广湖称呼,性子看似又是个冷戾的,有些事,便示弱不得。 “不记得么,还是不愿记得?”愿字,被念了重音。 怀疑我合作的诚意? 不用怀疑,当然是——没有半分诚意。 “既然时临不记得了,想必广湖公子,肯定是不愿记得罢。”我微垂着头,答道。 ——当啷。 这句话效果太好了,好得出乎意料,梁长书居然失态得摔了杯盖。 厅中一时静谧。 我很想知道这主君现在脸色如何,以方便应对,但是还是神色上的恭谨来的要紧。有时候,有些人的脸,看一眼的代价太大了。 “下去罢。”主位上的人发话,“这两句,能瞒过正旁君就罢了,不能……” 小心我的脑袋么…… 看来,我的jiāo易对象只剩下东平使者这一个选择了。 话说回来,这么费心费力接待那个使者,东平此次遣使西来的目的,不会简单。 虽然已经说好推说我意外失忆,梁长书还是会来看看字画,考棋验琴。 只要他不把我作为蓝璃,抓到chuáng上当广湖用,爱看不看,我便没有意见。 在周治侯府住下的第一日,梁长书又来了一次。 “毫无长进。”梁长书草草浏览了下几张字,抽过一旁的山水画坐下准备慢看,目光却被另一边的字吸引。 那是穆炎写的。 当然不是临摹广湖公子那几张漂亮得不行的。是我画的楷体。 没错,就是画的。而不是大笔一挥而就的。 拿细笔一点点画出来的。 比起我直接写的,好歹架构端正,笔画的横竖钩提也都到位。 穆炎腕上本就有力,字样讲究个模样,就可以了。临摹样本笔画上下间的神韵连贯虽差了些,却无大碍。 待到他写熟了,拿开模本,叫他自己快写,没准还能出个行楷什么的。 梁长书目光稍驻留了片刻,又撇了眼穆炎,勾出一抹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 穆炎垂手立在我身后,低头不语。 这话根本不对,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几张字虽是初学,稍稍加以时日,便肯定比我的几张好出一大截。 但鉴于目前的处境,对于这种貌似幽默的讽刺,我一贯左耳进右耳出,保持沉默。 也就原样坐着,没有反驳什么。 只是…… ——既然讨了穆炎过来,管教之事,还是不敢劳动梁长书梁大人费心过问的好。 好不容易等的梁长书走了,回头去看穆炎。 “穆炎。” “公子?” 神色如常,并无不妥。 松了口气,倒是我把他想脆弱了。又不是那两个宝贝弟弟,十几到二十来岁之间,夸奖贬责都得特别小心。梁长书这种作为,并不至于伤到穆炎的自尊。 原来他无视闲言碎语的本事,比我还高上一筹。想来,和生死夹缝间走惯了有关。 “差不多是时候用膳了。” 只是,有时候我倒宁愿他敏感麻烦些。起码,会更像个人。 一个二十二岁的人。 而后的几两天,梁长书以广湖公子大祸初愈,尚须静养,路途劳顿,不宜见客为由,推了一gān老熟人的拜访。 我和穆炎安安静静住下,这里的房间较大,布局和梁府中那个小院不同,内室屏风宽八扇,而非四扇。除了chuáng之外,窗下尚有一卧榻。另多了好几对靠墙的座椅和相配的小几,以及装饰品。 穆炎总算不用再打地铺,除了采光比较好之外,这是大房间带来的唯一便利了。 早上还是去习箭投壶,不过作陪练的老武师缺席了而已。 下午依旧冥想、教字、画画,若说有改变,不过一样——用的东西都换了。 穆炎还在就好。 三十七 冬月二十五。 “公子。”穆炎立在一旁看着我正正经经着衣着冠,配上腰间挂的玉石垂饰,低低出声道。 “何事?”我转身望向他。 “请容属下随公子赴宴。” “穆炎,今日此宴,我全身而退不难,却保不准他们是否会迁怒下人,或者拿你杀jī儆猴给我看。”透过垂幔,撇了眼外厅门口守着的两个人影,我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所以……” 穆炎沉默了会,而后答,“公子小心。” “恩。”我点头,走到他面前,道,“你在此等我回来便好。可能会迟一些,你千万莫要出去探寻才是。” “……”穆炎稍低了头撇开视线,额际几根碎发垂落不动,没有应。 我静等。 他,非应不可。 全身而退,自然是夸口。保住性命,却是的确能够的。 但穆炎摆在外面的身份,差不多算是我的房里人。诸多所谓的故人乍见之下,可就不好玩了。 因此,就算没有人随身,难免吃些亏,他还是不能去。 “……是。”穆炎终究拗不过我。 系好垂饰,我转身出了门。 五对三人合抱粗的黑漆柱,撑起了高达八九米的大殿。层层叠叠的纱幔垂帘,围住了殿中两边二正二副一共四排的矮几。 正中间上方尚有一案,宽是其他的两倍,显然就是梁王之位了。 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地上一尘不染,几上酒菜俱备,仆侍婢女垂手而立,副席上一gān人等俱已在座,正席也满了一半。 却悄然无声。 跟在礼官身后,走到宴上,看到的便是这般的情形。 东平来使的接风宴,在梁国,的确属于大事一件了。 礼官问过身份,将我引到左边第二几。 两边前面一共六几,和上头的案一样,都空着,只有我这儿突兀地坐了一个人。 我随他示意坐下,敛袖静等,心里却突突一跳。忍不住往门口几张案子溜去一眼。 ——那里比较安全。 却正对上一人yīn翳的狭长单凤眼。 此人剑眉入鬓,薄唇冷峭,身姿颀长,头顶青玉冠,皂白暗纹袍,绣金黑裘带,一色的描花护腕束了袖子,跨过高槛,正向里缓步走来。 他身边,是梁长书。 一秒。 两秒。 三秒。 我移开了眼。 “寺御君,请。” “周治侯,请。” 梁长书落座右边第一几,寺御君则在右三。 来不及再打量他,门口礼官唱名,却是正旁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