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裡,顧千帆雖然沒再回到蕭府,可他也並未立刻啟程返京,而是仍在蘇州做著鄭青田案的收尾工作。案桌上,看完的和沒看完的卷宗堆成了兩座大山。 陳廉抱著另幾冊卷宗進來,抱怨道:“這卷宗都快堆成山了!我都懷疑,全江南的官兒,都被這鄭青田這老家夥收買了!” 顧千帆抬眼看了陳廉一眼。陳廉忙改口:“當然,下官除外,蕭相公也除外。” 顧千帆既然已經收了陳廉這個小弟,便要板一板他這張遲早招惹是非的嘴:“我們皇城司隻管查案,卷宗口供勘驗無誤,案子就要移交當地有司處置。等忙完這堆事,就該動身進京了。” 陳廉並沒有聽懂顧千帆的言外之意,一想到終於能回東京頓時喜上眉梢。他興高采烈地說:“太好了!我終於能見著我娘和我兩個姐姐了!指揮,這一回我也算立功了吧?能升個什麽官?十將還是軍頭?我要不要先做一身威風的衣服!聽說蘇州的裁縫是天下一絕……” 在顧千帆冷冷的眼神中,陳廉的聲音越來越小。 陳廉尷尬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讓我娘她們一進京就能看見我意氣風發的樣子。指揮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 顧千帆故作隨意地問道:“京裡可有什麽消息?” “沒什麽特別的,就是雷司公在晨會上,把你大大地誇獎了一通。”陳廉看著顧千帆的眼神,突然明白過來,嬉笑道,“哦,你是想問趙娘子的事吧?還沒有,那些探子,一個消息都沒傳來。” 顧千帆不悅地收回目光:“誰問她的事了?你下去吧。” 陳廉吐了吐舌頭,趕緊跑開了。 顧千帆摸出懷中的火珊瑚釵子,微皺雙眉:“依她的性子,居然沒有鬧得天翻地覆?趙盼兒,你是不是出事了?” 燭光映射下的火珊瑚流光溢彩,折射出的光暈中,趙盼兒的淚顏依稀可見,顧千帆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抹去淚水。但他接觸到的卻只是冰冷的釵子,他頓時猛然清醒了過來。 病容未減的趙盼兒並不知道那個遠在蘇州之人正在掛念著她,她輕咳著展開手中那幅杜長風被三娘推出門外時不慎掉落的小像細看,思緒回到了歐陽旭為她作這幅畫的那晚。 綺窗之外風清月皎,歐陽旭和趙盼兒在窗邊相對而坐,溶溶月色將趙盼兒本就比常人更加白皙的皮膚襯得更加剔透,美得像蟾宮姮娥。歐陽旭在熟宣上細細描畫,收筆後自得地欣賞了一下:“你看看。” 趙盼兒看著小像上那位明眸善睞的女子,感覺歐陽旭一定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羞澀地笑道:“你把我畫得太好看啦。” 歐陽旭眉目含情,寵溺地說:“瞎說,我筆力不夠,還沒畫出你一半的美來。” 趙盼兒從回憶中收回思緒,她毫不留戀地將那幅畫點燃,看著它在盆中一點點化為灰燼,然後在窗邊迎風撒落,輕輕吟道:“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正端藥湯進來的孫三娘見到這一幕,難掩傷心,掉轉了頭去,半晌才調整好情緒,深吸一口氣笑道:“舊東西燒了,病根就斷了,來,喝點藥。” 趙盼兒接過藥來一飲而盡,她打定主意要盡快好起來,千萬不能被歐陽旭看扁,以為她沒了他就活不成了。 “以後咱們做何打算?你是想找官府去告歐陽旭,還是……”孫三娘想到她們趕來東京用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可才來沒幾天就要打道回府便覺得心有不甘,總覺得她們不能這麽輕易放過歐陽旭這個負心漢。 趙盼兒苦笑道:“平日裡我自詡臨危不亂,可真出了這檔子事,腦子裡就跟糨糊一樣,什麽都想不出來了。”她四處看了看,問道:“對了,怎麽一直沒見引章?” 孫三娘拿過趙盼兒喝完的藥碗,隨口答道:“她昨晚上為了照顧你熬了一整夜,我讓她回隔壁休息去了。” 趙盼兒卻心生疑竇,有些擔心地看向宋引章房間的方向:“引章一向淺眠,可剛才我們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她都沒聽見?” 孫三娘這才覺出不對,一拍腦門道:“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趙盼兒披上衣服跟上了三娘的腳步。待兩人走近宋引章的床榻,卻見引章睡得正沉,趙盼兒和孫三娘都松了一口氣。趙盼兒見宋引章的被子滑在一邊,順手想幫她提一提。不料宋引章被驚動,下意識地就是一聲尖叫,她抱著被子縮在床角:“別打我,我沒錢了,真的沒有了!” 孫三娘忙探身安慰:“別怕,是我們。” 宋引章似乎聽不到三娘的話,也認不出眼前的人,仍然瘋狂地踢打。 趙盼兒果斷在她耳邊叫道:“睜開眼睛,不然我打死你!” 宋引章馬上從床上彈了起來,瞪著如受驚小鹿般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趙盼兒。 趙盼兒放柔聲音安撫道:“引章乖,看著我,我是你盼兒姐姐啊,我不會傷害你的。” “盼兒姐……”宋引章迷離的眼神漸漸清晰,一下撲進趙盼兒懷裡,“姐姐,周舍他打我,他罵我是賤人,不給我飯吃,還把我的孤月給賣了……” 趙盼兒摟著引章,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你忘啦?周舍已經被刺配,你的琵琶也回來了。” 孫三娘忙拿了一邊的孤月過來給引章看。宋引章卻抱著琵琶哭了起來:“沒有,過不去的。現在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我的醜事了,歐陽旭背叛了盼兒姐,也沒人能幫我贖身脫籍,我這一輩子已經完了……” 孫三娘見宋引章哭得肝腸寸斷,好不容易振奮起來的趙盼兒也被這席話說得也怔怔地,她果斷出手,一掌打在宋引章的後頸處,宋引章頓時軟軟倒下。 趙盼兒回過神來,替宋引章蓋好被子,又把琵琶放在她的身邊,喃喃道:“好好睡吧,一切傷心的事情都會過去的。”她這話既是說給宋引章,同時也是說給自己。 趙盼兒和孫三娘小心翼翼地替引章掩上門,彼此對望一眼,都是深深的無奈。孫三娘歎了口氣:“她這樣的姑娘,就是朵柔柔弱弱的蘭花,合該被富貴人家放在暖房子裡頭嬌養著,遭這一場罪,可是徹底把她給打蔫了。” 趙盼兒暗自歎了口氣:“先別說了,你也趕緊回房吧,這兩天為了我,你也沒少辛苦。你之前問我做何打算,剛才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所以,咱們務必得養精蓄銳,以後要你幫忙的事情還多著呢。” 將孫三娘勸回房後,趙盼兒卻沒有歇息,而是強打起精神寫了一份給歐陽旭的契書。認真檢查完畢後,她望向窗外的明月,喃喃自語:“顧千帆,如果你看到這份契書,一定會取笑我前後不一的吧。可是,引章是我的責任,就算我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公子王孫,我也一樣得為她遮風擋雨。所以,用一份死去的愛情去換引章後半輩子的幸福,我不會後悔。” 她稍微搽了點粉,讓自己看起來氣色不至於灰敗到嚇人,便換上外出的衣服獨自拿著契書出了門。 歐陽府上,歐陽旭正對著他原本要在過小定時送給趙盼兒做信物的白玉釵睹物思人,正在此時,一名小廝走了進來。歐陽旭將玉釵收好,抬頭問道:“有什麽事嗎?” 小廝稟道:“有一位趙娘子,在外頭求見。” 歐陽旭猛地站了起來,他沒想到趙盼兒還願意見自己,他匆匆趕到院中,果然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兒。歐陽旭沒想到趙盼兒能知道他住在哪兒,不禁有些詫異:“盼兒,你是怎麽找到——” 趙盼兒聽了歐陽旭的聲音便覺得心煩,打斷道:“我給了高家門外的賣花女十文錢,她就告訴我你住在這裡。” 歐陽旭見趙盼兒形容憔悴,又尷尬又難掩關心:“盼兒,幾天不見,你怎麽清減了這麽多?” “因為我有心肝。”趙盼兒忍下心頭的酸澀,淡淡地答。 歐陽旭的心一下子就揪在了一起,但他為了保護她,必須要做那個沒心肝的人。他深吸一口氣,狠心道:“何必說這些氣話呢,盼兒,我知道做妾是委屈了你,可我一定會待你好的,昨天高家小娘子來看我的時候也說了,以後一會和你和睦相處,妻妾相得,你不信問他。”歐陽旭指了指身後的小廝。 “那就祝你以後多納美妾,後院風流,只是我就恕不奉陪了。”趙盼兒打心底覺得惡心,她不明白自己此前怎麽認為他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冷聲道,“歐陽官人,今天我來找你,只是為了跟你做筆交易。” “交易?”歐陽旭聞言一怔。 “你給德叔的那些錢,買得斷我當初救你命的恩,卻贖不了你背信毀婚的情。我是絕不會自貶為妾的,你若想和我了斷姻緣,乾乾淨淨地去做高家的乘龍快婿,那麽就請按這份契書去做,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趙盼兒不帶感情地說著,似乎跟眼前人只是萍水相逢。 歐陽旭驚疑不定地接過契書看著,只見趙盼兒在上面羅列了三點要求,一是要他手寫一份退婚書,二是讓他兌現幫引章脫籍的承諾,三是歸還《夜宴圖》。這三點要求其實都不過分,他沒有理由拒絕。 趙盼兒一一解釋道:“你曾在我爹娘靈前以女婿身份發誓,說會一生護我安穩,如今你要毀婚,那也請手寫一份退婚書,讓我回錢塘後可以燒給我爹娘,也算有個交代;你當初也曾許諾一旦為官,定會幫引章脫籍放良,如今你做了高門貴婿,想必也不難辦到。還有我的《夜宴圖》,你當初說要帶到東京替我請名師裝裱,現在請你歸還給我。” 見歐陽旭沒有立刻答應,趙盼兒繼而說道:“對於我這樣的生意人,契書比發誓更可信。只要你做到這三點,我保證以後和你路歸路橋歸橋,非黃泉不相逢,寧枉死無相乾。你要是做不到,我就會把咱們倆當初定下婚約的事鬧得天下皆知,到時候,你若青雲路斷,可別怪我心狠。” 在歐陽旭的心目中,趙盼兒雖然出身差了些,可她溫柔賢淑、知書達理,他沒想到她也有如此絕情發狠的時候,不由面露驚異。 趙盼兒覺得歐陽旭的反應有些好笑,難道就隻許他無情,不許她無義?“這契書你到底同意不同意?現在的我,可沒什麽耐心。我隻數十下,一,二,三……” 歐陽旭脫口而出:“我同意。你跟我來書房,我現在馬上就給你找畫。”倘若被高慧知道他曾有過婚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趙盼兒沒想到歐陽旭為了攀附高家,答應得這麽爽快,臉上扯出一絲慘笑:“果然。” 歐陽旭此前一直借住在杜長風府上,最近才搬到這裡,收拾了大概十二箱東西,眼下還沒完全歸置好。他翻出裝書畫的箱子,展開一幅,發現不是,又展開另一幅,仍然失望,他愈是著急愈找不到,卻不想讓趙盼兒誤會自己在故意拖拉,只能無奈道:“我剛搬到這兒來沒多久,東西都是德叔收拾的,也不知道他放哪了,一時半會兒只怕找不到。要不,我明天找到了,給你送到客棧來?” 趙盼兒冷眼看了歐陽旭半晌,量他不至於騙自己,便問:“引章脫籍的事情,要多久才能辦好?” 歐陽旭面露難色,遲疑著說:“我現在無官無職,也只能托杜兄先想想辦法,杜家是京城大族……” 趙盼兒神情中的鄙夷逐漸加重,幾月不見,她竟不知歐陽旭倒變成了幹什麽都要拖拖拉拉的人。 歐陽旭不想被趙盼兒看輕,咬牙道:“總之,我會想辦法,三日之內一定會給你答覆。” 趙盼兒對歐陽旭已經失望至極,她冷漠地點點頭:“好,我就恭候你三日。歐陽,希望這一次,你別再讓我失望。” 見趙盼兒轉身欲走,歐陽旭擔心自己再也送不出那支釵子,不禁脫口而出:“盼兒你等等,我有一枝釵……” 趙盼兒卻停下腳步打斷他:“歐陽官人,你我以後既成陌路,還請稱我一聲趙娘子。” 說罷,趙盼兒便決絕而去,房間內隻留下茫然若失的歐陽旭一人。 轉眼三天期限將至,趙盼兒仍沒等到歐陽旭的消息。這些天來她的心一直高懸著,她原本以為自己的要求不算過分,歐陽旭不過隨手寫一份退婚書、還一幅畫的事,可沒想到他連這等小事都要推拉,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歐陽旭的信心逐漸消失。 孫三娘也焦急地在房裡來回踱步,忍不住對趙盼兒說道:“歐陽旭怎麽還沒來?他不會又想說了不算吧?” 趙盼兒雖心中不安,卻自我安慰道:“脫籍這件事情,的確也不是那麽容易辦到。我那天已經故意說重話去刺激他的自尊心了,憑著我對他的了解,他應該能說到做到。” 孫三娘沒想到趙盼兒在她和宋引章出事時都極為清醒,可輪到她自己面對舊愛的背叛倒也糊塗起來,她著急地說道:“可人是會變的。” 趙盼兒咬了咬唇,的確,歐陽旭早已不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了,他如今有多無恥還真不好說:“你說得對,他那邊多半是有問題了,走,咱們去看看。” 趙盼兒和孫三娘一起趕到歐陽旭家,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趙盼兒試圖求小廝給通融一下:“我三天前才來過,你忘了?歐陽旭已經和我約好了,要不,你讓我們進去等他?” 小廝攔住她們:“不行,德叔吩咐過了,誰也不讓進!” “德叔?他回東京了?”趙盼兒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關鍵信息。小廝這才發現失言,頓時後悔不迭。德叔在她上回來那天晚上就回來了,可歐陽官人已經吩咐過不能讓趙娘子知道德叔回來的事情。 孫三娘一臉鄙夷地說道:“我說得沒錯吧,他又想耍賴了。” 趙盼兒聲冷如冰,高聲道:“你讓歐陽旭出來見我,不然,我一定會讓他後悔的。” 那名小廝苦著臉說道:“我不懂你們在說什麽,讓開,讓開啊,別堵在我們家門口!” “還敢趕人?”孫三娘冷哼一聲,對趙盼兒說道,“盼兒,我要債經驗多,這事你聽我的!”說罷她就大聲衝牆內喊道:“咱們退開點,你守前門,我守後門,跟他們耗著,渴了餓了,就叫小販送東西來吃,累了,就買張椅子坐下來。到了晚上,再叫引章來換班,我就不信,有人能當一輩子縮頭烏龜,永遠不出門!” 孫三娘的聲音傳到院內,歐陽旭臉色變得極為陰沉。歐陽旭原本一心想兌現趙盼兒的三個要求,他甚至跑到杜長風府上求他找人幫宋引章脫籍,可杜長風卻告訴他,如果此事被哪個言官聽到風聲參上一本,把他發落到哪個偏遠小縣,那他一輩子就都完了,而且以高家的狠毒行事,多半會想辦法讓他也暴病而亡,保高慧不用跟他去窮鄉僻壤吃苦。 至於《夜宴圖》,在德叔風塵仆仆地趕回東京後,歐陽旭便從他口中問出了那幅畫的下落,原來德叔一直擔心歐陽旭不懂交際往來,在給歐陽旭省試的座師柯老相公置辦壽禮時,自做主張地將畫加進了禮單。老柯相不久前剛被蕭欽言鬥倒,如今已經罷相外放,他即便想把畫要回來,也見不到老師了。況且如果他現在去討畫,豈不就成了人走茶涼,落井下石的小人? 而那退婚書他亦是不能寫,德叔途經華亭縣時聽說了趙盼兒假扮花魁,從周舍處騙取休書,又立刻翻臉到官府將周舍告到發配充軍的事跡,難保她這回不想故技重施,騙到退婚書後將婚約坐實,再去告他毀婚另娶。盡管歐陽旭不信盼兒是這樣的人,可他也不能冒險,就算不是為了自己的仕途,如果他曾有婚約之事被高家知曉,那高家人豈會放過他與盼兒? 他本想著能躲就躲,卻沒想到孫三娘這般難纏,如果趙盼兒在華亭縣真為宋引章使出了那般手段,那她面對自己,還不知能做到哪一步。 然而趙盼兒和孫三娘的行為正中了德叔的下懷,他在一旁煽風點火道:“老奴沒說錯吧?只要稍不如趙盼兒的意,她就放話要讓您後悔,您要真替她做了那三件事,以後還不被她給磋磨死?” 歐陽旭沒好氣地問:“少說那些沒用的話,現在怎麽辦?” 德叔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放心,老奴猜到孫三娘會使這種潑婦手段,所以早就已經安排好了。” 與此同時,趙盼兒正站在樹蔭下守著歐陽家的大門,卻見幾個地痞大步朝她走來,趙盼兒一眼認出打頭的是那個臭球簍子池衙內的狗腿子,不禁驚異他們怎麽往這邊來。 何四受德叔之托來收拾人,卻沒想到對方竟然是那個惹惱了池衙內的小娘子。冤家路窄,他一卷袖子,招呼著身後的兄弟:“是你!弟兄們,跟我上!今天咱們一定得好好教訓下這個膽敢對咱們衙內不敬的臭婆娘!” 眼見何四氣勢洶洶撲來,趙盼兒一個貓腰碰過,接著迅速地往他腳趾上一踩,何四立刻痛呼連連。其他跟班見勢不妙,忙將趙盼兒團團圍住。趙盼兒反手拔下發間的釵子:“誰敢過來?”眾人見釵頭尖利,都有些害怕。 何四死咬牙切齒地抱著腳亂跳:“都給我上啊,一個娘們兒怕什麽?”有大膽者撲上來,趙盼兒拿起釵子就往他眼睛捅,那人嚇得忙避開。但趙盼兒畢竟寡不敵眾,很快被兩人製住。 “三娘!救命!”趙盼兒扯破嗓子大聲呼救。 轉瞬之間,孫三娘如疾風卷雲一般衝了過來。只見她一陣橫拎豎摔,四五個地痞紛紛倒地不起。何四雖然膽寒,但仍然撿了根木柴衝了過來,沒想到趙盼兒斜刺裡一踹他的膝蓋窩,何四立刻倒地不起。 趙盼兒環顧四周,見不遠處放著幾個馬桶,便和孫三娘耳語了幾句,孫三娘隨即倒拎起何四。趙盼兒踢開馬桶蓋,孫三娘一手掩鼻,一手提著何四,作勢要往裡面放。 何四立刻哇哇亂叫:“饒命!女大王饒命!” 趙盼兒橫眉冷對:“說,是不是那宅子裡的人讓你們來的?” 何四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一個糟老頭子,給了我們兩貫錢!” 趙盼兒即便已經對歐陽旭失望至極,可他對她用如此卑鄙的伎倆,她依舊難掩難過,她無奈地看著孫三娘:“被你說中了,人一旦當官,手段也辣了,心肝也黑了。”說罷,她又轉向何四,既然歐陽旭不仁,那也別怪她無義:“你是想進去呢,還是想出來?” “出來出來!女大王隻管吩咐,我何四願聽號令!”何四兩眼驚恐地覷著馬桶,眼下讓他幹什麽他都得答應。 趙盼兒對孫三娘使了個眼色,三娘會意,做出點穴的樣子使了幾招,然後在何四腰眼上一捅。 趙盼兒冷厲地說道:“三娘點了你的龍虎穴,以後你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何四頓時大驚失色,他尚未娶妻,要是他以後不能生孩子,老何家不就絕後了嗎? “想解穴,就替我乾件事。”趙盼兒煞有介事地指了指遠處的歐陽家,“帶著你的人,把他的前門後門都堵緊了,隻許進,不許出。然後每隔半個時辰在牆外頭大叫二十聲:有借無還,天理難安!” 何四一得自由,立刻慌裡慌張地帶小弟堵住歐陽家前後大門,開始字正腔圓地喊了起來。趙盼兒和孫三娘在遠處看了一會兒,趙盼兒擔心宋引章一個人在客棧會應付不來,便決定先回客棧。 孫三娘仍覺得不解氣,擼著袖子說:“就這樣就完了?我還想索性踢門闖進去呢!” 趙盼兒搖頭製止道:“那就真成了女大王了。這兒畢竟是天子腳下,他又是官身。想想華亭縣的事吧!真要來硬的,吃虧的只會是咱們。讓這幾個潑皮鬧一鬧,叫他知道忌憚就行。我們都還病著,不能天天守在門口乾熬,得找個能長久呆著的地方換班盯著才方便。” 孫三娘回想剛才的畫面,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些潑皮還真信了我會點穴,本來男人就不會生孩子嘛!你上哪學的這唬人的本事?” 趙盼兒脫口而出:“當然是從顧千帆那兒,那會兒在錢塘,他……”半晌,她苦笑道:“他說得沒錯,我一直都在自己騙自己,而這個世上最不可相信的,就是人性。” 孫三娘長歎一聲,想說什麽,又最終住口,只是溫柔地握了握趙盼兒的手。 烈日之下,何四帶著一乾傷痕累累的手下,在歐陽家外不斷高呼:“有借無還,天理難安!有借無還,天理難安!有借無還,天理難安!” 高呼聲傳進牆內,歐陽旭煩躁地指責德叔:“聽聽!這就是你的早有安排?再讓他們這麽叫下去,傳到高家那邊,我就完了!” 德叔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惶然跪下:“老奴無能,請官人責罰!” 歐陽旭還要發火,卻突然察覺院外的呼喊聲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了,他和德叔一時都面露欣喜。 大門外,池衙內正指著何四的鼻子痛罵:“她叫你在這當看門狗,你就乖乖聽話,那她叫你吃屎,你怎麽不去吃啊?” 何四委屈地嘟囔著:“可我差一點就吃了啊。” 池衙內氣結,一腳將他踢倒地:“趕緊起來跟我走,別在這丟人現眼了!” 何四趴在地上,涕淚橫流地哀求道:“求衙內饒命!我不能走啊,她們給我點了穴,不解穴我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三代單傳,要是絕後了,衙內你難道不會傷心嗎?” “傷個鬼心!”池衙內氣得衝冠眥裂,“你聽多了說書是不是?她一個女人,又不是什麽大內高手,江湖能人,能點什麽穴?” “那可不好說,裡頭住的還是個進士,她都敢對著乾,誰知道是什麽來歷啊?”何四的聲音越來越小,“再說人家蹴鞠也比您厲害……” 池衙內更氣,舉手欲打:“你有本事再說一次!” 何四挺起了胸,抽泣道:“您要打就打吧!您可以不拿小的當回事,可我還想要兒子啊!啊!還有四次沒叫完!”何四忙轉頭對自己手下吩咐道:“快跟著我一起叫,有借無還,天理難安!”眾手下不敢違抗何四的命令,又不敢觸怒池衙內,只能小聲地跟著他念。 池衙內氣得牙根癢癢:“他奶奶的,我收拾不了杜長風,還能收拾不了這兩個女人?”他轉頭對其他手下下令:“去給我查!一炷香之內,我要知道她們住在哪!” 高呼聲再次傳來,歐陽旭的臉色越來越黑,終於,他下定了決心:“不能再讓他們繼續了。罷了,趙盼兒,是你逼我這樣的。”他抓起筆,匆匆地寫了幾個字:“德叔,你馬上從狗洞裡爬出去,替我送封信。”德叔無奈,隻得接過。 客棧後院桃花樹下的石凳上,宋引章雙眉含愁,抱著琵琶輕攏慢撚,她全身心地沉浸在曲子中,並未察覺大堂通往後院的門口擠滿了人。淒涼的曲聲響起,聽曲子的人無不一臉享受沉迷,但隨即又被氣氛所感,表情又都黯淡下來。就連客棧掌櫃也聽得老淚縱橫,走到櫃台後默默抹眼。 就在此時,池衙內大搖大擺帶著幾個手下衝了進來:“喂,是不是有個叫趙盼——”但他隨即便被眾人齊刷刷的怒目而視,下意識地閉上了嘴。他的手下們也立刻被宋引章的琵琶曲吸引了。 池衙內絲毫不為所動:“嗚嚕哇拉的,有什麽好聽的?豔陽高照日子安泰,聽點什麽不好,非要聽這種要倒霉催快斷氣的?”然而在場之人盡皆沉浸在嘈嘈切切的曲聲中,根本沒人搭理他這個有辱斯文的傻大粗。 池衙內動了真火,一揮袖子,一把尖刀便插在了正撐著櫃台專心聽曲子的掌櫃手指縫中。琵琶曲正好也在此時金石激蕩地結束了最後一聲。池衙內陰惻惻地問道:“是不是有個叫趙盼兒的,住在你們店裡?” 掌櫃嚇得渾身發軟,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顫抖著手臂指向後院。 剛剛彈完一曲的宋引章正輕微地喘著氣,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池衙內暴喝:“喂!趙盼兒在哪裡?” 宋引章一驚,猛然轉過身來,霎時之間,一張含淚帶驚的芙蓉面闖入池衙內的眼簾。宋引章被池衙內凶神惡煞的表情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往後一退,結果險些跌倒。 說時遲,那時快,池衙內飛身而上扶住了宋引章,表情變得無比禮貌溫柔:“美人小心!” 宋引章驚魂未定,連忙推開他。 池衙內對付小娘子早就頗有心得,油嘴滑舌地說道:“我剛救了你,你就這樣翻臉無情,不太好吧?” 宋引章經歷了最近一系列的事情後,對陌生男子終於有了防備之心,她警惕地後退一步,福了福身子道:“多、多謝這位官人援手。”由於心中害怕,宋引章前幾個字說得細若蚊鳴。 池衙內立馬被她逗笑了:“小娘子不用見外!”他故意把“小”字說得很小聲,後面幾個字卻刻意放大聲音,眾跟班都哄笑起來。宋引章發現自己被調戲,臉色漲紅,奪路欲走。 池衙內攔住宋引章,擺出了個自認為瀟灑的姿勢:“哎,別走啊,咱們說正事,趙盼兒是你什麽人?” 宋引章強忍害怕,盡量大聲地答道:“她是我姐姐,你們有什麽事嗎?” 宋引章越是害怕,池衙內越想逗她,他凶神惡煞地說道:“她連著得罪了我兩回,你說我們有什麽事?” 宋引章先是一驚,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福了一福:“妾身雖然不知道就裡,可我們姐妹初來東京,不懂規矩,若多有得罪,還請您大人大量,千萬恕個則個。” 池衙內忙道:“好說好說,老話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嘛。其實,小娘子如果願意陪我找個清淨地方坐坐,這事,其實也可以就這麽算了。” “不要,我不去!”宋引章不斷退後,卻被池衙內抓住了的琵琶柄。 “小娘子別怕,我是個好人。”池衙內嬉皮笑臉地說道。 這下宋引章徹底急了,她平生最不能忍別人動她的“孤月”,她尖聲大叫:“別碰我的琵琶!” 池衙內出手闊綽,秦樓楚館的姑娘們都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他還從沒見過這麽不識抬舉的。池衙內略帶慍色地說道:“我都沒碰你,你叫這麽大聲乾嗎?我碰了又怎麽樣,摸了又怎麽樣?” 眼看他越逼越近,宋引章慌不擇路,索性一頭頂上了池衙內的下巴,池衙內一聲慘叫,嘴中瞬間流血。待池衙內的手下如夢初醒地上前追趕,宋引章已然抱著琵琶奪路而逃。慌亂之中她撞入了一個人的懷抱,她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引章,是我!”孫三娘也被宋引章的樣子嚇了一跳。 宋引章看清孫三娘,如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三娘姐,有壞人在找咱們!” “誰這麽大的狗膽?”孫三娘立刻卷起了袖子。 池衙內捂著嘴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叉腰喊道:“本衙內!”他自以為神氣十足,實則因撞破了舌頭口齒不清。他伸出大手又要抓宋引章:“我看你能跑到哪去兒!” 此時,趙盼兒也正好進來,一見這場面,她想也沒想,操起客棧門邊的一小壇子酒就衝池衙內潑了過去。那酒正好是紅曲酒,和池衙內嘴角的血混在一起,霎時間極為可怖。 周遭的環境一下子靜默了,池衙內接過手下送上來的素絹,抹乾淨了臉,目光陰鷙地看著趙盼兒:“趙盼兒,又是你!” 趙盼兒昂首挺胸地反問:“是我又如何?” 池衙內痞氣地咬著牙,指節捏得“咯咯”響:“新仇舊怨,今兒一起算了!” 趙盼兒心中冷笑,對著跟出來看熱鬧的客棧客人說道:“好啊,正好這兒人多,我們就請大夥做個旁證,看該怎麽算?我和你打過三場交道。第一場,你玩白打,撞上我後球落地了反而怨我,結果我踢得比你好,你就懷恨在心;第二場,你手下收了人家錢,當街調戲我們,被我們收拾了在那看門抵罪。第三場,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想替被我們收拾的手下出頭,所以趁著我不在來找我妹子出氣。請問大夥,這三件事到底是誰對誰錯?” 何四聽了下意識地把頭往裡縮了縮。池衙內卻死皮賴臉地說:“我手下?呵,我池衙內是東京綢緞藥材皮毛米糧航運十多個行會的總把頭,手下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冒名頂替的更是多得數不清。你說的那些,我全不知情。現在我要跟你算的帳,只有一件,你妹子把我的嘴搞成這樣,你又把我的衣裳潑成這樣,總得有個說法吧?” 宋引章急紅了臉,從趙盼兒身後探出頭細聲細氣地喊道:“你輕薄我,還要搶我的琵琶,我才撞你的!” “胡說!除了你跌跤我扶了一把你之外,其他什麽時候我碰過你?輕薄?你問問這兒所有的人,我池衙內雖然風流惆悵,什麽時候對女人用過強?遇到哪家的花娘小姐不都是客客氣氣的?”池衙內頗覺冤枉,他好心相扶反被誣陷,這理上哪兒說去? 宋引章眼圈瞬間紅了:“我不是花娘!不是小姐!” 池衙內頓時笑了:“青樓勾欄那就是我第二個家,你這調調,我一看就知道!” 圍觀眾人看宋引章的眼光立刻有些異樣,宋引章臉色變得慘白,雙唇微微顫抖。 趙盼兒卻難掩鄙夷地說道:“是風流倜儻,不是風流惆悵。連字都不識的人,自然只會胡說說八道。” 池衙內惱羞成怒,他最恨人揭短,就因為他沒讀過書,現在連杜長風都能騎在他頭上。“嘿,別扯這麽多有的沒的,把我弄成這樣子,難道你們就想這麽算了嗎?先說好,錢,本衙內可不要。” “那你想如何?”趙盼兒心中暗忖,他想得倒美,她半枚銅錢都不會給他。 池衙內指著宋引章,惡狠狠地說:“上長慶樓擺頓和頭酒,再讓她給我彈三支曲子,這事就算結了,否則我能叫你們三個永遠在東京也不太平,信不信?” 見趙盼兒猶豫,何四小聲勸道:“趙娘子,要不就這麽著吧?我們衙內真能說到做到。” 池衙內像隻驕傲的鵝一樣伸長了脖子,對眾人趾高氣昂地說:“聽見了沒有?” 趙盼兒想了想,決定以退為進,朗聲道:“想喝和頭酒,容易,可想聽我妹子彈曲子,沒那麽簡單。我妹妹是江南第一琵琶名手,別人想聽她彈一曲,必須要過我們姐妹的文武三關,你自然也不能例外。” 池衙內想到宋引章剛才彈的嗚哩哇啦的曲子,哪有張好好給他唱的情歌好?他的嘴角不禁動了動:“吹牛吧你,她能是江南第一琵琶名手?” 趙盼兒拉過宋引章對眾人驕傲地說:“你們都聽過宋娘子的琵琶,難道她不配這個稱號嗎?我妹子是樂工不假,可自前唐起,她家世代都都在宮中做琵琶供奉,手中的這把‘孤月’更是唐明皇的遺寶,她不單是錢王太妃府中的座上賓,這回還是受秀州許知州之請進京,她的曲子,豈能是隨便彈給俗人聽的?” 池衙內心裡沒了底,不滿地哼了一聲:“我才不上當,誰知道你要出什麽故意為難的題目?” “你怕了?覺得自己肯定過不了這三關?”趙盼兒露出一副心中了然的模樣,還用略帶同情的眼神關懷地看著池衙內。 池衙內瞬間火大,被小娘子嘲笑膽子小還了得?連忙反駁道:“我膽子小?別說三關,十關我也敢過!不過先說好了,不比蹴鞠,也不比力氣!” 孫三娘站了出來:“不比就不比,擊掌為誓!” 池衙內和她擊掌,卻被孫三娘的掌風扇得差點摔倒,他踉蹌地站好,咬牙切齒地問:“是得三場全勝呢,還是三打二勝?” “兩勝就算你贏!”趙盼兒已然胸有成竹。 池衙內心中合計一會,覺得憑自己十三太保的實力,對付幾個青樓瓦舍的女子自然不在話下,點了點頭:“行,說吧,第一關是什麽?” 趙盼兒微微一笑,拉著宋引章來到一邊:“引章,第一關先由你來出個題目。” 宋引章驚慌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趙盼兒這回一定要讓宋引章自信起來,鼓勵道:“對啊,他肚子裡沒幾兩墨水,聯詩也好,對對子也好,他欺負了你,你難道不想把他欺負回來?” “想!”宋引章猛點頭,鼓起勇氣道,“那我就出個絕對,對死他!” 趙盼兒把宋引章帶到桌邊,對已經坐下的池衙內說:“第一關由我妹子親自出題,有個對子,請衙內在一炷香裡對出。” 宋引章吸了口氣,怯生生地說:“你,你聽好,上聯是‘煙鎖池塘柳’!” 池衙內一聽就怔住了,這是什麽意思?隨便說五個字就想考住他? 掌櫃在一邊解說道:“喲,這可是個絕對啊,上聯裡有五行金木水火土!”池衙內這才皺起了眉。 “對不出來可以認輸。”看著池衙內搜腸刮肚的樣子,趙盼兒已經開始勝券在握了。 池衙內狠狠地看了趙盼兒一眼,旋即笑道:“誰說我對不出來的?你聽好了,河堤涮鍋盔!河堤長樹不?鍋用火不?一樣也是金木水火土!” 圍觀眾人一時沸騰。 池衙內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狗屁絕對,你當本衙內混了這麽多年青樓是白混的?這種段子,聽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宋引章大急,但仍道:“我、我還沒說完呢,我的上聯是,煙鎖池塘柳,琵琶琴瑟遠魑魅魍魎!我是彈琵琶的!” 池衙內徹底放松下來,遊刃有余地說道:“那我也會對,河堤涮鍋盔,嫉妒姑娘有波濤洶湧!我是做漕糧航運的!” 見眾人哄笑起來,宋引章一咬牙繼續說道:“煙鎖池塘柳,琵琶琴瑟遠魑魅魍魎,獨憐芳草萋萋!” 池衙內眼珠一轉,再一次靈光乍現,他頗為做作地學書生走了幾步,閉目吟道:“河堤涮鍋盔,嫉妒姑娘有波濤洶湧,隻好玩玻璃球!” 何四聽了頓時一臉佩服,他已經對老大的才學佩服得五體投地:“衙內,你可以啊!”池衙內聽了也是一臉驕傲。 宋引章慌了,拉著趙盼兒小聲道:“姐姐,現在怎麽辦?”要她給池衙內彈曲子,她還不如死了算了。 趙盼兒眉心微蹙,但還是冷靜下來,安撫道:“別慌,剛才是我們小看了他了,下面我們來就是。” 池衙內洋洋得意地搓著手,問道:“第一關我贏了,第二關是什麽?” 趙盼兒依舊信心滿滿地迎上池衙內的目光:“第二關武比。我們要比的,是刀法。” 池衙內懷疑趙盼兒得了失心瘋:“刀法?哈哈哈,本衙內練了幾十年的刀,你要跟本衙內比刀法?” “噌”的一聲,銀光出鞘,池衙內抽出長刀,對準了面前的一隻長凳。圍觀群眾倒吸一口冷氣。池衙內邪魅狷狂地笑了一下,對眾人說道:“都給我看好了!” 只見他運刀如風,繞著凳子前後左右一陣飛劈,最後一個漂亮的收刀。但那凳子卻仍在原地,仿佛從未被碰過一般。池衙內用手指輕輕一彈那凳子,那凳子立刻四分五裂成好幾塊,眾人驚歎之余,紛紛鼓掌。 宋引章緊張極了,臉色煞白地看向孫三娘:“他,他的刀法怎麽這麽好?三娘姐,你用什麽刀?” 在圍觀百姓好奇的目光下,孫三娘從背後摸出了一把菜刀。 池衙內一愣:“菜刀?”他和手下頓時笑得捧腹。 孫三娘冷笑了一聲:“瞧好了!”她面前的菜板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塊豆腐,她拿著那把菜刀,對著豆腐中心切了幾下,然後輕輕一拍板子,中心的一小塊豆腐應聲飛起,孫三娘將它抄在手中,余下板上豆腐中現出一個梅花狀的空洞來。現場卻只有趙盼兒和宋引章鼓起了掌。 “這就完了?”池衙內撇著嘴覷著那塊豆腐。 “大夥請看。”孫三娘重新把手中的那一小塊梅花狀豆腐放上在了空洞上方,任其慢慢滑落。令人驚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一小塊豆腐竟然跟原來的空洞完美地嵌合在一起,看不出絲毫痕跡! 孫三娘拔下一根頭髮,交給掌櫃,掌櫃敬畏地用發絲去戳兩塊豆腐結合的地方,竟然無處可尋。孫三娘又按住豆腐邊,將整個案板傾倒過來,梅花狀的小豆腐也沒有滑落! 眾人看在眼裡,這一回,他們連歡呼都沒有,只是齊齊張大了嘴巴。 趙盼兒信心十足地看著圍觀眾人:“大家說,這一回,誰贏?”眾人齊刷刷地把手指向了孫三娘。 池衙內狠狠地盯著何四,何四連忙放下了指著孫三娘的手,打了自己一記嘴巴。 眼下雙方打平了手,但三局兩勝,池衙內認為自己依然有機會翻盤。他眼珠子一轉,說:“趙盼兒,和我結怨的是你。第三場,總該你自己下場了 吧!對了,為著公平,第三關的題,得我出才行!” 孫三娘直覺不妥:“笑話,天下哪有闖關的人給守關人出題的道理?” 池衙內手指宋引章:“那剛才明明說好對一個對子就算贏,她卻連接著改了三回,這又算怎麽回事?” 趙盼兒攔住又要卷袖子的孫三娘,上前問道:“那你想比什麽?” “來個又文又武的,咱們比骰子!”池衙內可是號稱賭場小霸王,扔骰子比吃飯睡覺還精通,這一回他簡直勝券在握。 眾人團團圍住大堂中的一面方桌,桌上放著兩隻骰盅,池衙內和趙盼兒分居兩端。池衙內一拍桌子,六粒骰子迎空而起,他一把抄住,把骰盅玩出了千般花樣。 池衙內得意地看著趙盼兒:“桌上誰開出的骰子點數多,就算誰贏!” “行,不過,我還要加個彩頭,如果你贏了,除了和頭酒和三支曲子,我再賠十貫錢。可若是我贏了,你的手下,就還得替我乾活。”趙盼兒爽快地答應了,心想,這題目池衙內自己選的,看來連老天爺都不肯幫他。 “行啊!”池衙內沒想到趙盼兒還要給他送錢,當即應允。 趙盼兒和池衙內同時開始搖盅,池衙內仍然各種花式玩得不亦樂乎,不時引起眾人歡呼,趙盼兒卻如一個新手一般,緩慢而笨拙地搖著骰盅。直到池衙內一個漂亮的轉身把骰盅扣在了桌上後,她才跟著放下。 池衙內輕蔑地看著趙盼兒:“誰先開?” “請。”趙盼兒禮貌地謙讓著。 池衙內覺得贏得太容易也沒意思,忍不住提醒:“一樣的點數,先開者為贏。” 趙盼兒卻不以為意,點了點頭:“可以。” “別說我欺負你啊,是你自己要的。”池衙內微微一笑揭開骰盅,六枚骰子都是六點朝上。池衙內手下一齊歡呼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趙盼兒也揭開了骰盅,裡面除了六個六點的骰子,竟然還多了一粒一點! 何四揉了揉眼睛,認真細看,才發現有一粒骰子被齊齊地剖成了兩半。 宋引章激動地忘了害怕,驕傲地看著何四:“六個六,外加一個,三十七,你們衙內贏不了。賭場小霸王算什麽?我們那的賭場大霸王,也沒見誰骰子玩得比盼兒姐好了。” 池衙內眼中寒光一閃:“趙娘子,你的戒指可否借我一看?” 趙盼兒脫下戒指,丟給池衙內。 池衙內看著戒指上面那米粒一樣大小的寶石:“金剛石?”他沒想到趙盼兒竟然用戒指把骰子割開了。 池衙內把戒指丟還給她:“技不如人,我認輸。何四他們,你隨便用。” 趙盼兒朝池衙內一福身子,故意問:“多謝衙內手下留情。您寬宏大量,想必一點得失不會放在心上吧?” 池衙內頗有氣度地一拱手:“趙娘子客氣了,貴姐妹既有如此才藝,想必以後必能在東京大放異彩。”說罷,便帶著眾手下離開。一時間,現場歡聲雷動,趙盼兒、孫三娘、宋引章相視一笑,臉上都有著自離開錢塘以來少見的意氣風發。 池衙內臉上帶著剛才離開客棧的微笑,帶著眾手下走在街道上。 池衙內的手下呂五不禁讚歎:“咱們衙內的風度,可真是瀟灑。” 話音未落,走在他前面的池衙內忽然停住,呂五的臉正正地撞在了他的背後,池衙內的眼神落在了路邊的土地廟匾額上,大步向土地廟走去。 待眾手下跟了過去,只見池衙內抱著土地神像放聲大嚎:“土地爺啊,你怎麽不保佑我這個東京地頭蛇啊,怎麽能讓我被三個外地女人削了面子呢!”眾手下頓時愕然。池衙內跪在蒲團上祈禱:“您上天有靈,一定要保佑那三個女人早日滾出東京,千萬千萬別再讓我碰著,一定一定!”說完,他結結實實地磕了幾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