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別苑,H市有名的別墅住宅開發區,集聚了三分之一有頭有臉的人物,物業、保安服務皆是一流。 其中一間別墅內,一個年紀二十五六的女孩身著一件香檳色的真絲袍,慢條斯理地半臥在落地窗前塗丹蔻色的指甲油。十個腳指甲全部描好了,在她描到了右手中指,還欠兩個指頭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又響,共響了三次。 女孩看樣子不想接這個電話,可叨絮的電話鈴聲吵得她靜不下心。 她左手抖了一下,右手指甲油塗出了邊界,蹭到了指肉,她用濕巾擦了溢出甲面的紅色,怒氣衝衝地接了電話。 而僅用了淺淺的一層的指甲油被她用力地扔到了木質地板上,指甲油瓶身完好,質量不錯。可木地板卻似打翻了油漆桶,豔麗的紅如滾燙的岩漿,灼傷了地板。 “喂!誰啊?!” “炎焱,是我。” 孟炎焱的語氣立即軟化了,她聽出了來電人是誰。 “爸,你打電話找我幹嘛,人家好不容易畫好的指甲都花了。” 她半是撒嬌半是控訴地說著。 “炎焱,你現在還在家啊?” “是啊。” 孟炎焱沒聽出她父親的話外音,絲毫沒有覺得不妥。 屋外毒日當空,綠化植的高大喬木,平靜得就像一道孤煙。 太陽過於熱情地拋出光熱。 大日天孟炎焱一般不會出門,外面的陽光強烈得十層防曬也沒用,出門一趟還不得死十幾個皮膚,她將一身雪白的皮膚引以為傲。 孟炎焱的父親靠建材起家,H市逢人都得給他三分薄面,混得還算不錯。但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他仍想乘萬家的東風往上擠擠。 一樣是靠下海撈金闊達起來的,萬家就無人逞嘴舌,拳頭硬才是真道理。 “你這是胡鬧!” 孟炎焱不知道她父親,為了此次相親花了多少心思,他另有一個目的,給孟炎焱謀一個好夫家,以至她後半輩子不用愁。 “爸,你凶我!” 孟炎焱不樂意了,她自小被寵上天,將別人對自己的好視作理所當然。 她父親為她操碎了心,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只要是孟炎焱的要求一概不拒絕,天上的星星也得摘下來捧到她手裡。 孟炎焱素顏狀態皮膚很好,一派小家碧玉的小女人姿態,這樣的長相不適合濃妝。 她往人群中一站,就給人以文靜之感。但一說話本性就暴露無疑,句句帶著刁蠻,容易得罪人。 “唉,炎焱啊,我昨晚不是跟你說過嗎?叫你周五十點前到37度咖啡廳,你怎麽就不聽我講?” 孟炎焱父親苦口婆心地說。 “我不去,我不去,我就是不想去,一個臭法醫,我才不要跟他在一起!” 一向寵她的父親居然喊她去跟一個男人相親,而且還是一個天天摸屍體的法醫。 孟炎焱把心裡的想法,一股腦倒了出來。 她素有潔癖,想到法醫,就想到了屍體,想到屍體鼻腔就有若有若無的惡臭,叫她與一個法醫男生活,不如要了她的命。 所以她將父親的話當成了耳邊風,恃寵而驕地一覺睡到日上三杆,起床後還悠哉遊哉地塗指甲。 “傻女兒啊,你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啊?他是萬家的大少爺!” 孟炎焱恨鐵不成鋼地說著。 萬家是H市的房地產大亨,孟炎焱父親做的是建材生意,也得看萬家行事。 萬海突如其來的圈內打聽單身年輕女性時,其他人都敏感地察覺到萬家的動向,尤其是萬海遮遮掩掩地安排相親時,不少人都猜到了萬海的用意。 能混到這個圈子的人也不是傻子,萬家二少爺不成器有目共睹,而且他年紀尚幼,沒有太迫切的相親需要。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不去打理萬家的產業,去警局做起默默無聞小法醫的萬家大少爺。 孟炎焱心裡的如意算盤打得劈啪作響,對自己女兒的長相有萬分自信,只要第一次見面,女兒能在萬濤面前留下個好印象,加上兩家在生意上的往來,這宗婚事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萬濤再不願意,時候到了,萬海也會綁著他跟自己女兒結婚。 為此,他特意叮囑還孟炎焱收起自己的大小姐脾氣,在萬濤面前好好表現,但沒有告訴孟炎焱萬濤的真實身份,隻說是一個警局裡的普通法醫。 這是萬海特意交代下來的,他排除掉那些歪瓜裂棗後,對相親人選只要有一個要求——不能告訴她們萬濤是萬家大少爺。 相親失敗的那些人,自然不會把這個消息透露出來,他們巴不得所有人栽跟頭。 孟炎焱的父親也想提前告訴孟炎焱,那個小法醫就是萬家大少爺。但是,自己的女兒嘴裡藏不住事,他怕萬濤發現端倪,隻跟孟炎焱強調這次相親很重要,連續強調了五六次。 萬萬沒想到,孟炎焱在節骨眼上誤事。 “萬家大少爺?!” 孟炎焱聲音都變了調,她一邊持著電話,一邊去找衣服換。 時值上午十點十分,她趕過去的速度再快,也得遲到二十分鍾。 她第一次討厭別墅區建得偏遠,驅車到市中心得花不少時間。 “我現在趕過去!!!” 語氣極快地說完並掛了電話,但孟炎焱父親的話還沒講完。 他想在電話裡叫她別過去,孟炎焱既然已經遲到,這事就此揭過,權當沒有發生。 以他對自己女兒的了解,這樣的勸告極可能是無用功。 女兒被自己寵壞了啊。 二十五年前,醫院產房女人難產,女人痛苦地喊了兩個小時,男人簽下了剖腹產手術的同意書。 術中,產婦大出血,小的保住了,大的卻沒了。 男人抱著繈褓的足月的女嬰,忍痛給自己的妻子辦了葬禮。 醫生說剖腹產的嬰兒比順產嬰兒抵抗力弱,兩個月時,嬰兒肺炎住院,他找了大師算卦,大師說這嬰兒五行缺火,所以他起名的時間給女兒添了五把火,叫孟炎焱。 名字取好,嬰兒的肺炎也迅速轉愈。 因為孟炎焱只有父親,沒有母親,所以他舍不得罵,也舍不得罰。 他這個父親做得盡忠盡職,連後半輩子的路都給她想好了。 無奈孟炎焱沒能把握住,讓機會白白流失了。 37度咖啡廳,韓甜甜拘謹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街道行人來來往往清晰可見,對面坐著一個犬齒位置鑲了金牙的大叔。 大叔姓金,炒股賠了不少,剩下一點本錢,想著開個婚介中心。然而囊中羞澀,去掛名成立了一家皮包公司,自己給自己打工,老板是他,員工也是他。 大齡剩男剩女被催婚的現象使他看到了商機,所以他又轉了行,從替別人介紹結婚對象,變成了短租男友、女友的中介人。 靠著從前闊時的一些朋友,他也小賺了幾筆,手腕上的地攤貨手表,變成了世界名表勞力士的A貨。 拿來充場面的名牌西裝,襯衫背後破了好幾個大洞,被他拿不同顏色的碎布一針一線打了補丁,天熱滿頭大汗,捂出痱子也只能借口自己體寒,不能受涼。 現在他換成了嶄新的正品名牌襯衣,在咖啡廳裡,他穿著當季新品襯衫,購物大廈賣二千塊一件。 人生得意,心境也不同,他笑得春風滿面問道:“請問是韓小姐吧?” “是的。” 韓甜甜穿了龔琳琳送給她的小裙子,那條清純中帶著誘惑的白色蕾絲長裙。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常年掙扎在吃土線的韓甜甜,形象氣質立刻就撥高了一個層次。 她給這條裙子配了雙相對低跟的高跟鞋,走起路來不至於那麽別扭,而且還早起去做了個造型,齊耳的短發看著蓬松染成了栗色,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如同夢幻的色彩。 像是把這場買賣,看作是真正的相親會。 無巧不成書,萬濤也是這間咖啡廳裡,他的桌前有一個空的咖啡杯子,還有一杯不帶雜質黑得發亮的純正黑咖啡。 他被放鴿子了。 這樣的事,他經過過四五次,奔了其他目的來的,他一眼能看穿。 他和孟炎焱都沒有對方的電話,所以萬濤只能被動的等著。 這樣做是為了全程保密,而保證僅僅是兩個人在單純地交談,不摻雜其他任何東西。 萬濤坐的這個位置背陰,陽光照不到他的身上,此時咖啡內沒有多少人,店內擺放著一架純白色的鋼琴,另外還有一部純黃銅的留聲機。 鋼琴無人演奏,凳子是空的,留聲機悠悠地轉動,複古的黑膠唱片輕觸唱針,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傷感的旋律緩緩流出。 幾朵白雲遮住了太陽,投下了大片陰影,籠罩著街頭。 陰沉仿若腐爛的氣息,使萬濤又記起了他的生母,一個徹頭徹尾的女瘋子,又愛又恨的眼光流連著他的童年。 後來,那個女人自我毀滅了,躺在浴缸裡,水還在放著。她像浸泡在櫻紅色的酒缸裡,皮膚白得透明,那張喋喋不休的嘴閉著。 在萬濤看來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通常情況下連夢裡她都在咒罵,有時在罵他父親,有時在罵自己,更多時候在罵他。 她說他是刺在她臉上的刺青,時刻提醒著她是監獄裡的囚犯。 水從管道裡流出來,她似乎變成了一條魚,穿著的白裙子,也染成了淡淡的粉色,像是一大塊溫暖的屍斑。 她的眼皮緊緊地閉著,這種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是一件稀奇的事。 她應該無端地懲罰他,應該處於憤恨不滿,應該雙瞳折射仇恨,應該奔走在嫉妒一途,而不是閉上嘴巴沉默不語。 她就是她的生母,將媒妁之言鎖死的可憐蟲,將自己的靈魂獻祭給了某個不知名的神靈,瘋狂地詛咒著目及的人與物。 在他生日那天,收獲一件無與倫比的禮物。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那個女人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 叫他閉上眼睛,半個小時再進浴室。 赤腳走在地板上的聲音,落鎖的聲音,水流滴落的聲音……黑暗中構成了一幅梵高荒誕不羈的油畫。 萬濤的呼吸有些急促,自上衣內襯拿出白色的小藥瓶。 艾司唑侖,處方藥,惡毒的聲音再次響起,女人豔麗的臉再次在他眼裡放大。 他呢喃著笑得嬌豔欲滴,卻在耳邊詛咒著:你怎麽還不去死? 嗡鳴轟隆地響著,天旋地轉,日日夜夜地猶如烏鴉催命。 心象迷宮築起了一道高牆,不,四堵高牆,圈住了自己。 早晚他會被牆外的黑泥拉入地獄,那個女人想要他陪葬…… 呼……怎麽又想起了她…… 從瓶子裡倒出了兩塊藥片,就著苦澀的黑咖啡咽了下去。苦得他皺起了眉頭,藥片好像在口腔裡融化了,他品鑒出了兩種苦味。 這些藥片陪伴了他十幾年,無法想象沒有它們的日子。 他晝夜難眠以及回想起那個女人時,就會吞下兩片藥,這個瓶子他隨身帶著,就像身體的一部分,一個外置的器官。 藥物起效很快,副作用也如附骨之蛆,腦神經像是短路的高壓電線,燒灼感潮水般湧來。 但萬濤只是皺著眉頭,就和品嘗到一杯難喝的咖啡相似。 咖啡廳另一角,天空過雲已走,金色的陽又自玻璃窗外,撒在歐式的鐵藝小圓桌上,像是秋收時節地裡的麥子。 肚皮像羅鍋的金經理聽完了韓甜甜的要求也是冷汗連連,人不可貌相,韓甜甜給他上了一課,他有過心理建設,韓甜甜要求會高——韓甜甜形象給他第一印象。 長相不差的女人仍然單著,不是眼光高於天際,就是胸中自有天地,無心戀愛。 這門生意開張以來,他也接過大大小小幾百單生意,會面過上千個形形色色的人,可也沒聽過這麽離譜的條件! 潘安再世在這位顧客面前也懸。 “韓小姐你的要求……我們盡量滿足,還是先看看人選吧,不枉來這一趟。” “好吧。” 金經理的話令她意識到機會渺茫,她開始考慮將要求放低。 而即將歸來的尹小天又讓她傷神,她家母上大人還意有所指地想促成她和尹小天的事,她萬一找個不如尹小天的人回去…… 十年不見,尹小天不出所料會更令人仰止,回想起景小天那些年的非人操作:參加大小比賽拿獎到手軟,胸有成竹地放棄高考…… 這個契約男友的要求又好像不能低了,她家母上大人老惦記著抓她回去相親,半路又殺出個尹小天…… 韓甜甜又提示道:“金經理,我希望還是盡量往我的要求靠近。” “明白,明白。” 金經理拿紙巾擦了下不存在的汗,看了手表的時間說道:“他們應該到了,請韓小姐再等一會。” 韓甜甜點了點頭,抿了小口飽含牛奶、巧克力醬和鮮奶油的摩卡。 甜膩的口感會使許多女性充滿負罪感,而對她來說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