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想象力喜歡給事物賦予顏色和感,許多人的記憶中家是明黃色的,溫暖的,但在龔琳琳的記憶裡,家是一張灰白色的照片,只有一個人是鮮活的。 “龔總監,文件打好了,我放桌面可以嗎。” “嗯。” 龔琳琳眼睛盯著文件上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條款,這個天娛下一個電影的合同,那些投資方精得跟猴兒似的,稍不留神就會栽一個大跟頭,因此,每份合約她總要仔仔細細地逐字看完,免得掉得那些個猴精挖的大坑。 過了一會兒,龔琳琳察覺到房間裡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抬頭一看,新上任的秘書還沒走,眉毛糾結到了一起,這人是和她一個學校出來的,剛畢業不久,看在師妹的份上,她暫且把人拉過來用用。 她工作乾得還行,用著還算順手,雖然有時唯唯諾諾的,但一臉糾結還是少見,所以她開口問道:“小琳,有事直說吧,別耽誤工作。” 秘書全名左琳朵,面試會時劉海幾乎把眼睛蓋住了,走路、坐姿腰背聳著,教她調教了幾個月,毛病差不多都改了過來。 “龔總監,前台打電話過來,樓下有個女人自稱是您的母親,要硬闖進公司,暫時給攔下了,您看……” 她猶豫著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聽電話裡前台妹子吐槽,那個女人凶了吧唧的一個悍婦,很難與冷豔高貴的龔總監聯系在一起。 龔琳琳臉上的表情凝結了一下,又變回工作時的嚴肅古板臉,照著平時的口吻說到:“我知道了,我下去看看。” 秘書看她神色如常,料定樓下那個婦人是在碰瓷,她就說她們龔總監氣質好、工作能力強,她的母親哪能是這樣的一個潑婦? 龔琳琳在秘書出去之後,把手裡拿著的文件放了下來,上面的那些條文像加了摩斯電碼,費盡盡力才能解讀出一點點。 她的腦子裡充斥著疑問:那個女人過來找她幹什麽?她明明已經警告過她,不準到她工作的地方來。 無數的念頭冒了出來,攪得她坐立難安,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跑出去了,辦公室門外在工作的員工,下意識地覺得“工作女神”比平時更冷了。 天娛門前的兩個保安像兩座門神,一左一右地擋著穿著過時花衣裳的女人。 這個女人頭髮花白,扎了個短短的發辮,仔細看著尾端參差不齊,面容衰老。 可罵起人來神氣十足,指著保安的鼻子罵道:“我來看我女兒,你們憑什麽攔著?” “她可是你們公司的大總監,你們的上司!你們給等著,等著!我讓她把你們通通開除了!!!” 保安小王抹了下臉上豐富的唾沫星子,堅定不移地把當擋著,把這女人罵的愈發難聽的話當耳旁風。 按照天娛的規定,非預約及持有員工卡,不能進入公司,他如果把人放進去,他這份工作也就沒了。 換做旁人他能當做無理取鬧,直接把人趕跑,偏偏這女人又叫了她們龔總監的名字,這就難辦了,他也拿不準主意,所以找人去把龔總監請下來。 “龔總監。” “小王,你們回去工作吧,這裡無來處理。” “琳琳!” 龔琳琳斜瞥了那邊穿著破落,在血緣關系上與她聯系在一起的女人,她之所以穿成這樣,穿的長褲還是幾年前的,從藏藍色洗成了淺藍色,全是她自己作的——把錢全花在了她那個寶貝兒子身上。 保安走進了大門,看不到外面的情景,龔琳琳把這個所謂的母親拉到一邊。 “你過來幹什麽?我不是說過,別到我上班的地方來,有事給我發短信嗎?” 老女人一臉諂媚,老臉笑成一朵菊花,無法想象一張臉前後的神色完全不一。 不出龔琳琳所料,這個人開口三句不到,必會提到她那個寶貝兒子。 “這不是你弟弟他上學要錢嗎?” “他不是我弟弟。” 龔琳琳冷笑著,這個女人表現得再卑微,也無法掩飾她純粹將自己當成了,那個成年巨嬰弟弟的提款機。 這麽多年,他們沒有管過她的死活,她替他們付學費已經仁至義盡了。 “一家人,打斷骨頭,血肉還連著,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 女人說教著,嘴臉寫著的是醜惡的為她著想。 “閉嘴!” 這個女人裝模作樣的臉,她看著就胃酸反湧上來。 女人見好就收,討好地笑著,生怕惹急了龔琳琳拿不到錢。 龔琳琳從她比從前蒼老得多的臉,回想起了這個人曾經對她和奶奶做過的那些事。 那年龔琳琳初中畢業,女孩本就早慧,一年年的相處,她發現了自己父母,對待自己和弟弟截然不同的態度。 家裡的農活、家務,父母隻叫她去做,而弟弟卻能在外面和別人玩耍,他在吃糖果的時候,自己只能眼巴巴地咽著吞口水。 一家人吃飯,她的碗裡裝了丁點菜,和小半碗米飯就到一邊兀自吃著,她弟弟卻好吃好喝伺候著,吃得滿嘴是油。 而且,凡有不順,定會打罵她,拿她出氣,最常說的就是賠錢貨。 初三畢業那一年,她考到了縣裡的重點中學,免學費,只要住宿就能去讀書,可是,她忐忑著去問他們要錢的時候,這對夫婦隻回答兩個字:沒有! 她一周前才見弟弟腳上穿的嶄新的印著英文字母的運動鞋,聽說花了一千塊錢,而輪到她這裡就沒有了,她知道父母重男輕女,卻沒想到會嚴重到這種程度。 還好她有一個從小寵她的奶奶,她每次偷偷跑過去見奶奶的時候,奶奶都會從一個紙包裡給她幾粒方塊的乳白糖塊,那是她記憶裡鮮有的甜味,她後面知道只是一塊普通的硬糖,不值幾個錢,但是總覺得其它糖果沒有她吃過的那種奶奶給的乳白色方塊硬糖好吃。 父母不給她錢,她沒辦法去了奶奶家裡嚎啕大哭了一聲,並在哭聲中把父母不給錢供她上學的事告訴了奶奶。 奶奶一氣之下告訴她,學費奶奶給你掙,你隻管放心去上學。 然後,她就回到家收拾了幾件舊衣服,趁那對夫婦熟睡的時候,跑去了奶奶家住下。 她家裡的衣裳,永遠只有弟弟身上是最光鮮的,其他人全穿的是舊衣服。 那對夫婦第二天發現她不見時,把整個村子都鬧了遍,跑到奶奶家去要人,她藏在奶奶的陪嫁衣櫃裡,清楚地聽見了外面的對話。 “老太婆,你把那個小賠錢貨藏哪兒了?” 她的母親還沒有現在這樣蒼老,但是潑辣尖酸的勁兒有過之而無不及,絲毫沒有尊重老人的態度。 “我憑什麽告訴你?” 她透過衣櫃的縫隙那一線光,看清楚了奶奶佝僂的背,如鋼鑄城門一樣擋住了兩個來勢洶洶的人。 “媽,你別礙事,滾一邊去。” 作為親生血脈的兒子也是滿臉不耐,字裡行間是向老人要人。 老人身體衰朽,可毫不畏懼。 “怎麽?你們兩個想打我來著,來啊!你打啊!! 逼死你爹還不夠,現在還想來弄死我這個老婆子是不是?” 男人臉上浮現出懼意,他怒斥道:“你瞎說什麽?!” “呵,敢做就不怕認,你信不信我把鄉裡人全部喊來?叫你以後抬不起頭做人?” 老人的話道破了男人內心的隱秘,他當時強行從老不死那裡要錢,不就推了那麽一把,誰想到那個老頭子那麽不頂用,沒多久就隔屁了,想想都是晦氣。 “老婆子,你識相點,把我女兒給交出來。” 她心疼十幾年養大龔琳琳的米,還成想用她換一筆嫁妝,再過幾年,這個丫頭也能出嫁了,一個女的總有男人要。 老奶奶沒有理這兩個人的威脅,警告道:“我再問你們一遍,你們走還是不走?!“ “我不走,你能把我們怎麽的?” 一對男女堵在老人門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吃了秤砣要跟她耗。 老人見此在門背拿了一把禿頭掃帚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兩個畜牧橫掃過去。 兩人哇哇叫著生怕被掃帚掃著,農村有個說法,被掃帚掃中要倒霉三年,老人一路掃過去,兩個一邊跑出了院子,嘴裡不乾淨地仍在罵。 老人漲紅了臉大聲地說道:“我跟你們講,淋淋以後就跟我姓龔了,從今往後不姓魏,你們再敢過來,我打死你們兩個不要臉的!!!” 最終,那對夫婦灰溜溜地走了,沒有再去打擾過老人,他們不害怕老人,他們害怕村人傳出的風言風語,俗話說的死要面子。 龔琳琳原名叫魏淋淋,因為下雨天生的,就取了淋淋這個名字,她奶奶嫌這個名字聽著低賤,給她換了王字旁的琳。 高中隻認身份證上的名字,所以她寫的名字是魏淋淋,但是隻讓別人喊她龔琳琳。 奶奶家裡多了一張嘴,生活就更加艱難了,她去求了別人不用的田地,把雜草清乾淨,自己種菜到縣城裡賣,坐車到城裡菜提前賣完,就沿路翻找垃圾桶,找別人不要的廢銅爛鐵和礦泉水瓶,去廢品站換錢。 龔琳琳也爭氣,拿了不少獎學金,所以日子還過得去。 高考的時候,她的成績能上一本,但是不能免學費,所以隻填了師范專業,因為可以申請貧困生免學費,即便如此住宿費和夥食費也是一個難題。 錄取通知書寄到村子裡時,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她卻對那高昂的住宿費發愁,所以跟奶奶講,她不去上學了,要一輩子陪奶奶。 但是奶奶卻像變了一個人,拾了根藤條,逮著她滿院子打。 她不跑也不躲,任由那藤條落在自己身上,她怕奶奶年紀大了跑著摔倒,卻死死咬牙不肯松口。 最後還是奶奶從有年頭的木梳妝台抽屜裡,拿出一本皺皺巴巴的存在,跪下來求她:“琳琳啊,我知道你心疼奶奶,但是你要讀書呐,讀書才能走出這山溝溝,奶奶求你了,你去上學吧。” 龔琳琳也跪了下來,給奶奶磕頭,含淚答應了奶奶的希求,心裡發誓,以後一定要好好對待奶奶。 大學四年,她家也沒回過一次,不要命地讀書和兼職,舍不得花錢買車票,為了兼職方便在外面租房子,一次次她想過回家看望奶奶,卻在心裡告訴自己還不是時候,等她好不容易在外面出人頭地了。 滿懷喜悅地回去時,看到的卻是布滿蜘蛛網的房子,奶奶常睡的那張躺著吱吱響的木床上的黑盒子。 盒子上沒有貼照片,她才想起奶奶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 同時,她在奶奶寶貝著不肯給她看的床下一個木箱子裡,找到了一張化驗單,醫生給出的診斷結果是胃癌早期,建議及早就醫治療,她又想到奶奶跪著交給她的那張存折。 奶奶原本是有活著的希望,她將救命錢供她上學,隱瞞了自己的病痛。 鄰居告訴她,奶奶死的時候屍體發臭了,是鄉親合力搬出來火化掉的,那對夫婦鐵公雞一對,一毛不肯拔。 這個家裡唯一對她好的人死了,她連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叫她怎麽能不恨眼前這個為了向她要錢不擇手段的女人。 “我跟你說過,我只會付他上學的費用,其它的不關我事。” 如果不是奶奶跟她講過,他們到底還是她的父母,她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 以交出戶口本給她改名為代價,她許諾負責那對夫婦寵著的寶貝兒子的上學費用。 女人仍不肯死心,自顧自地說著:“你弟弟說學校寢室太吵,搬到外面好複習。” 那個所謂弟弟的鬼話,也只有這對夫婦能信了,她十成十肯定這錢的用途不會是學習。 “我不會給錢的,你回去吧!” 龔琳琳強硬地對她說,並且警告道:“你下次再到我工作的地方,他以後的學費也別想了!” “哎哎哎,別別別,我馬上就走。” 龔琳琳說完話就走了,不再理會那個女人。 而那個女人卻還沒有熄滅管龔琳琳拿錢的心思,回身往來的方向走,想著回去從長計議。 她徒步走著去車站的方向,隻為省兩塊錢的公交車費,腦子裡想著兒子在電話裡催她趕緊打錢過去。 這個女人關心的兒子在學校裡,花錢大手大腳,交了一個拜金的女朋友,租房子好兩人不用在外面開房,他好說歹說打消了女朋友買包包的心思,心裡卻在埋怨著家裡人還不給他打錢。 洗手間的水龍頭開著,水嘩嘩地流,水流衝激洗手盆的聲音,成了衛生間裡的主旋律。 鏡子前,女人的臉被水打濕了,異常狼狽,水珠頑固地沾在發絲上,眼線、口紅也花掉了。 門打開了,說說笑笑的兩個女職員,見了龔琳琳馬上停止了打鬧。 “龔總監。” 龔琳琳從包裡拿了濕巾擦臉,平靜地說道:“抓緊時間。” 面色如常地化了一個濃得多的妝容,猶如戴著一張厚重的面具,面具底下的面孔是如何,無人關心,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