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國。 寂靜的醫院走廊。 檢查室門拉開,陳獻想上前扶陸則言,被他抬手阻擋。 回到vip病房,陳獻給陸則言遞上茶。 他隻抿了一口便放下茶杯,神色淡然的望向窗外。 那是他常有的動作和神情。 但是窗外什麽都沒有。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主治醫生進門,用英文說:“陸先生,我們剛才檢查了您所有最新報告,情況是有好轉的。您這次劇烈的頭疼,依舊是血塊壓迫顱內神經的問題,但是它有消散的趨勢,由於它的位置,我們依舊暫時不建議手術清除治療方案。” 也就是再等。 陸則言眼波深邃:“好。” 醫生走後,陳獻拿了件外套給陸則言披上。 風有些大,帶著潮雨的氣息。陳獻想把窗戶關上,被陸則言阻止。 好幾個月了,陳獻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麽。 這位陸先生,真是他護工生涯裡遇見的最奇怪的先生。 他禮貌且冷漠。 可能因為腦部問題? 陳獻拿出記錄文本,在上面勾畫,說:“陸先生,其實您現在最需要的是放松心態,不要太用腦。醫生說了,你只是暫時性的記憶錯亂,可能血塊消散,一切就會好的。” “只是可能.” 陳獻筆一頓,合上手上的記錄文本,把筆插進胸口的衣袋,安慰道:“我以前照顧過一個病人,他是全部記憶消失,最後也好了。” “可是.”陸則言閉上眼睛,右手扶著額頭,眉頭有深深的溝壑,“我總覺得很難受。” 陸則言在醫院醒來後,記憶重疊到三年前的那場車禍時。 醫生說這叫記憶混亂,又叫記憶錯亂。 最大的可能,就是顱內血塊導致,但是也不排除是大腦自我保護系統機制,比如說把最珍惜的東西鎖進最安全的房間。 所以醫生不能保證血塊消失後,這三年的記憶就能恢復。 醫生的原話是,大腦是人類最精密複雜的器官,它影響很多,也受很多影響,目前醫者也正在探索中。 陳獻繼續說:“陸先生,其實我能理解您的感受。比如說我正打算做一件事,卻突然被一些外在原因打斷,回過神怎麽也想不起剛才想要做的事,就會特別煩,特別難受。我想,您就是這種感覺。” 陸則言沒搭話。 他不是這樣的感覺。 他感覺心裡有一個好深好深的黑洞,他不住的向下探尋,卻依舊是無底的,不管他怎麽努力,永遠看不見盡頭。 像低頭望向深海,淪入無止境的黑色漩渦。 又像抬頭望向星際,陷入宇宙之外的宇宙。 那種難受,還蘊含著恐懼。 仲瑞芝聽說陸則言又頭疼,開完會匆匆趕來醫院。 “則言,我聽陳獻說你又頭疼,而且最近睡得也不好,我剛才問過,你以前吃得那款助眠藥現在也可以吃,要不讓醫生給你.” 她話還沒說完,陸則言擺了擺手。 他說:“不用。” 頓了兩秒,陸則言看向仲瑞芝:“高小姐怎麽樣了?” 仲瑞芝嘴角微微上揚:“高小姐現在在玉和上班,挺好的。” 陸則言收回視線,望向窗外:“等我好了,直接回玉和吧。” 仲瑞芝看著陸則言的背影,指甲陷入手心,微微的疼。 陸則言:“這麽多年沒見了,想回去看看她。” “.好。”仲瑞芝站起身,“到時候我幫你訂機票,公司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陸則言沒回頭,語氣溫和又冷漠:“路上小心。” 仲瑞芝走到門前,回頭。 依舊是陸則言的背影。 她拉開門,走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陳獻抱著水果進來:“陸先生,仲小姐呢?” “回公司了。” “哦,陸先生,我切了水果,您來吃點吧。” “不用了,謝謝。” 陳獻放下水果,走過去,疑問:“陸先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不等陸則言說話,陳獻已經問出來:“您到底在看什麽?” 陸則言沉默了十幾秒,右手抬起,指向窗外:“雪山。” “???”陳獻偏了偏腦袋,語氣格外滑稽,“啊?” 陳獻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雷尼爾山,這座雪山在這座城市亙古不變,有什麽好看的? “很奇怪吧?”陸則言嘴角淡淡的訕笑,“我也覺得很奇怪,它一直在那兒,可我總覺得它和以前不一樣了。” 其實他不止對雪山的感覺不同了。 還有,比如說剛才,仲瑞芝說的助眠藥。 他的記憶裡那是良藥,是他的必備。 可是現在的心境卻是,我不能吃。 又比如說上次,他路過醫院樓梯間,看見有人在樓道偷偷抽煙。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我不能抽。 這些等等,都和他的記憶有駁。 陸則言站起身,身上的外套滑落。他彎腰撿起:“我要去趟雷尼爾山。” “這這這”陳獻結巴,“您的身體.要不我還是給仲小姐打個電話?” 陸則言象征性拍了拍外套,慢條斯理穿上,語氣慢:“我是被囚禁嗎?” 說完,他抬眸。 陳獻縮了縮脖子,他第一次見陸則言這樣的表情。 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不可違背。 陳獻咽了一口口水:“我去準備。” 車輛繞著盤旋公路上山。 陸則言記憶裡從未來過這兒,卻覺得好些都不陌生。 陳獻開著車:“陸先生,這個季節的雷尼爾山很漂亮,你看這裡都是花,再上去,就是白茫茫的雪地了。” 陸則言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心裡那種空曠的感覺又來了。 車緩緩停下,為對面駛來的觀光車讓道。 觀光車是敞空的頂棚,有小朋友從裡面探出身子。 陸則言腦仁刺痛,腦海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跳上觀光車,耳邊一個明媚的女性聲音。 ——陸則言,給錢。 陸則言眉頭皺緊,手覆在右腦上方。 “陸先生,您沒事吧?” 陸則言慢慢呼出一口氣。他額頭有細細的汗:“沒事。” “要不我們下山吧,回醫院!” “上山!” 陳獻不敢違抗,繼續往山上開。 在一個滑雪場停下車。 陳獻小心翼翼開口:“再往上會有高原反應,陸先生,真不能再上去了。” 陸則言龐若未聞,視線看著熱鬧的滑雪場。 他拉開車門往滑雪場走,直到陷入蓬松的雪裡才停下腳步。 陳獻跟上來:“陸先生,這邊沒路。再說,您現在不能滑雪。” 陸則言目光在雪場裡撒歡的小朋友身上,喃喃:“會摔倒。” “對,會摔倒。”陳獻說,“所以您不能去。” 陸則言微不可聞的沉氣,瞥了一眼陳獻。 這小孩什麽都好,就是話多。 陸則言到處轉了轉,然後看見一家酒店。 又是那種感覺,對眼前的景象不陌生的感覺。 他往裡走。 酒店是木質結構,進去後異常寬敞明亮,旁邊是熊熊烈火的壁爐,幾個小孩兒坐在那兒吃冰淇淋。 他站了一會兒,出來一個大胡子男人。 “Oh!It'smyhonourtomeetyouagain!”男人伸出手與陸則言打招呼,“Where'syourwife?” “Wife?” 陸則言驚訝這個男人認識自己,更驚訝他口中的“妻子”。 他.哪來的妻子? 他還沒問,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衝進來,歡樂地抱住男人手臂往外拉。 “Dad!Thereisabigelk!!!Quick,Comewithme!!!” 小男孩這話一出,原本圍坐在那兒吃冰淇淋的小朋友盡數往外跑。 “陸先生,有麋鹿!我們也去看!”陳獻也不例外。 熟悉的聲線再次在耳邊回蕩。 ——陸則言,有點可惜。 ——沒看見麋鹿。 陸則言腦袋爆炸性的疼痛,他捂住腦袋跪倒在地上,額頭頸部全是凸出的青筋。 陳獻嚇壞了。 陸則言腦袋裡閃過無數模糊的畫面和聲音。 像電影裡的長焦鏡頭,一幀一幀,逐漸清晰。 明媚的女孩兒叫他。 ——陸則言。 ——陸則言。 ——陸則言。 只有她那樣連名帶姓的叫他,又帶著所有的情意。 原來,他僅以為存在於年少記憶裡的女孩兒,已經成為了他生命裡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她會假意哭唧唧的撒嬌,會理直氣壯的耍賴,會雙手輕輕捏住他耳垂發脾氣,還會鑽進他懷裡像小貓一樣. 她已經如此生動。 他在那兒計劃著要回國看她時,竟然忘記了他們的相愛。 他那麽愛她。 怎麽能忘記她? 陳獻顫抖著摸出手機準備撥打電話,被陸則言全是汗漬的手攔住。 他抬頭,額頭是汗,眼裡是紅血絲,嘴唇很艱難的張了張:“訂機票,回國。” 下山的路上,陳獻時不時看一眼陸則言。 陸則言撥打那個倒背如流的手機號,卻一直沒人接。 “陳獻,我以前的手機呢?” “???”陳獻搖頭,“我不知道。” 陸則言握著手機,閉上眼睛,他腦袋還有隱隱的疼,卻遠不及他心裡。 除了仲瑞芝和李航,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 所以她也一定,以為他死了。 已經四個月了。 他深愛的人怎麽樣了,他不敢想. 陸則言手機突然震動,他渾身一顫,立馬拿起來,看見來電人是仲瑞芝,果斷掛斷。 眼裡是無盡的失落。 後來陳獻的手機響了。 陸則言睜開眼睛:“開免提。” 手機被放在車輛中央扶手上,仲瑞芝的聲音傳來:“陳獻,醫院說你和則言出去了,你們去哪裡了?” 陳獻不敢說話。 這種氣氛他有些害怕。 陸則言語調沒有任何溫色:“我全想起來了。” 然後,就是長達十幾秒的沉默。 仲瑞芝:“則言,你聽我說,我只是想完成我們的計劃,不得已.” “仲瑞芝女士。”陸則言打斷她,“你的解釋只是如此嗎?” 仲瑞芝頓了頓:“則言,你難道要把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摧毀嗎?” “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陸則言抬手掛斷電話。 他看向數公裡外的參天瀑布,想起高幸幸半個身子都探出觀光車。 她興奮的指著:“陸則言,瀑布!” 她當時那樣開心。 只要一想到那雙眼睛現在含著淚,陸則言心就沉沉的疼。 他再次撥打高幸幸手機號。 這次,是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