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點煙 很快又要去學校了。 自從上了中學,總感覺每次周末都像沒放過假似的。 夏薰回到教室才發現魚缸裡的那兩朵月季花,已經開始敗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花開到這個時候才最美,九榮一枯,有種在轟轟烈烈裡走向衰敗的美。 所以她給花換了水,卻沒有把花換掉。 有那兩朵花陪伴的日子,夏薰的生活過得都還算平靜。 又過了一周,花徹底枯萎了,而這天晚上去車棚推車的時候,夏薰發現她的車輪被人扎了。 始作俑者壓根就沒走,五六個人靠著牆,抽著煙,明顯在等她。 夏薰知道自己走不了,所以連掙扎都沒有掙扎,她站在自行車旁,看向他們之中為首的那個人,似乎在等待對方“發落”。 季天涯抽完了一根煙,才朝夏薰走過去。 夏薰先聞到他身上讓人安心的檀香氣味,才意識到,來的人是誰。 季天涯問:“知道錯了嗎?” 夏薰忙抬手把碎發掖到耳後,強裝鎮定的與他對視:“我自己來就好。” 夏薰又說:“嗯。” 夏薰覺得自己整個頭皮都要被揪起來了,疼得說不出一句話。 脆弱的,蹂.躪的,任人采擷的美。 夏薰顫顫巍巍接過打火機,她的頭髮凌亂,臉上還掛著生理性的淚水。 “自行車壞了?”他一靠近,煙味就籠罩了下來。 她手上也沒有力氣了,一隻手根本摁不開打火機,兩隻手一起才勉強打上火,她伸手把火給季天涯遞過去,火苗照亮了她孱弱的淚珠。 看她這樣,季天涯才舒坦了一點,把她放開,咬上一根煙,又把打火機丟給她:“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季天涯遲緩地把那個煙圈吐了出來。 他的好事被打斷,卻沒有露出不快,隻笑:“這是我的地盤,我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嘍。” 季天涯這個人面相上就不善,他明明穿著校服,留著板板正正的寸頭,卻沒有半點好學生的氣質。 周流光不為所動,轉身看了眼還在啜泣的夏薰,說:“走吧。” 他頓了一下,才傾了傾身子,把煙湊到那簇火苗上。 她不願這樣的自己被人看到,不自覺往他後面縮,他是那麽高那麽結實,完全能擋住一切危險。 劫後余生,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往外冒。 這會兒周流光不在眼前,她孤立無援,只能低眉順眼。 季天涯的表情這才有了一絲變化。 “好,有空一起打球。”周流光淡淡說。 他抽了一口煙,還沒來得及吐煙氣,便拿掉了香煙,另一隻手忽然勾住夏薰的後腦杓,俯身要吻上去。 “來了?”周流光這麽問季天涯。 可以走嗎? 季天涯說:“我記得你家挺遠吧,在鎮子上?” 夏薰訝異的抬起眼。 “……”夏薰這次沒有張口。 夏薰很老實的答:“嗯。” 季天涯恍惚了一下,切切實實被她美到了。 夏薰心裡難受,一呼一吸之間,眼淚又抖落三兩顆。 夏薰別無他法,只能不斷點頭。 他身後的幾個男生也都圍了過來。 季天涯定定看了她兩秒,一笑,忽然薅住她的頭髮,她疼的閉上了眼,他湊近她惡狠狠威脅:“非得這樣,你那金貴的頭髮才能碰是吧。” 季天涯笑:“那我送你回家吧?小女孩,長那麽漂亮,自己一個人走夜路,很容易招流氓的。” 後面牆根,季天涯的兄弟們都在往這邊看,有人掏出了手機,在記錄這一刻。 這就走了? 他每次看她,她都覺得心裡寒浸浸的。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神變得陰鷙了幾分:“給你捋捋碎頭髮,不行嗎。” 她很快把打火機熄滅。 光來了。 季天涯忽然伸出手,眼看就要碰到夏薰的臉,夏薰下意識的躲了一下。 只差一指之隔就要碰上的時候,有人把夏薰往後一拉,帶到了身後。 她小心翼翼又看了眼季天涯。 季天涯面色陰沉,明顯在忍耐,卻沒有要阻攔的意思,她這才放心,隨周流光走出車棚。 “我還以為有好戲看呢,失望啊失望……” 一道熟悉的女聲從黑暗處傳出來,季天涯沒轉頭,就知道是殷烏茜。 季天涯罵了聲:“要麽滾出來,要麽滾出去。” 靜了兩秒,殷烏茜和曲小寧一起從角落裡走出來。 殷烏茜扎著高馬尾,校服褲腳有一隻卷了起來,校服上衣則被她在腰間系了個扣,露出芊芊細腰。 曲小寧頂著時下早已不流行的厚厚的齊劉海,一看就是剛理過發,劉海沒遮住眉毛,一字眉不倫不類,整個人散發又美又土的氣質。 “我發現人都得靠襯托啊。”季天涯掃了兩眼面前的女孩們,一笑,“你站夏薰面前就是一風俗女,站她跟前就是女明星。” 殷烏茜和曲小寧都變了變臉。 但只有殷烏茜敢回兩句什麽:“少對我們評頭論足了,你站阿布旁邊是大哥,站周流光面前不還是馬仔。” 季天涯的笑凝滯在嘴角,目光變得死沉,黑的深不見底。 這是他發火的征兆。 殷烏茜眼皮跳了一下,緊接著便收住了笑,明顯害怕了。 還好阿布出來說話:“哥,咱就讓姓周的這麽走了?” “操他媽的,問問問,有能耐你現在把他給老子拎過來!沒能耐就他媽閉嘴!”季天涯突然暴躁。 在場的人都頓時通通噤聲。 季天涯看了眼周流光和夏薰離開的身影,隻覺得腦袋要炸了。 那天他和周流光打完那場架之後,他本想當晚就叫人去報復,誰知他那很久沒現身的老爸突然給他打電話把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說什麽,聽阿布說你和人打架了?你小子知不知道你動了不能動的人。 他問,呦,他什麽來頭。 他那平時凶神惡煞的老爸當即哼了一聲,說:“那人有個叔叔,黑白兩道通吃,從他來這第一天就給我們打過招呼了。” 季天涯沉默了。 老爸又說:“我警告你小子啊,不要背著我去惹他,你爹我在這片兒混的開不是因為我骨頭夠硬,而是因為我肚量夠大,低頭又不是斷頭,低幾次頭影響不了什麽。” 季天涯更沉默了。 他從記事起就知道老爸是這一片響當當的人物,連警察都得給他三分薄面,他身為老大的兒子,自然是任性而恣意的長大,並不知道低頭是什麽滋味。 他抬頭看看天,流雲縣的天,統共就那麽一小片。 被困在這一畝三分地的人,自以為可以一手遮天,但其實天外從來都有天。 但他怎麽能甘心呢。 夏薰跟周流光走出了學校,周流光從手機裡打了輛車,這邊落後,很久才有人接單。 接單的車離這邊足有五公裡,開過來也要好久。 就是趁這個時間,周流光第一次問夏薰:“和他怎麽回事,說說吧。” 夏薰沒想到周流光會問她這個問題。 她一直覺得,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她擦了擦掛在下巴上的眼淚,深深呼了口氣,回憶到從前,總會感覺痛苦和無力,即便她以為她早已平靜了。 她該從哪裡開始說? 高二寒假的那次班級聚會,她出去上廁所,在走廊上毛衣不小心和季天涯的戒指勾上,他們兩個人就這麽認識,從那天以後,季天涯開始頻繁出現在她身邊,包括送早飯和各種零食,在班門口等她還要送她回家…… 季天涯存的什麽心思,所有人都知道,夏薰也知道。 他的世界喧囂而危險,充斥著與未成年世界格格不入的墮落與沉淪,感覺一旦踏入就會萬劫不複,她不敢和他扯上關系,於是果斷拒絕了他。 剛開始季天涯以為她在欲擒故縱,對她窮追不舍。 有一次上體育課,她下樓的時候忽然被一群男的大叫“嫂子”,惹得周圍的人都八卦的往她身上看,她受不了了,回了句“我不是你們嫂子,不要亂叫”。 季天涯生氣了,讓她把話再說一遍。 她當時在氣頭上,便回“我和你不可能,你不要纏著我了”。 後來夏薰無數次想,她是不是不該那麽衝動? 人在認為自己正確的時候,總會想當然的堅持自我,但是卻常常忘記,比起做對的事,人似乎更應該做看起來對的事。 如果她當時玲瓏心一點,迂回的告訴季天涯“我們可以交往,但不能越線,因為我現在還在念書,等畢業了我再和你在一起”,是不是能暫時緩解一些尖銳的衝突? 她就像是一個吵架沒發揮好的孩子,時常在腦子裡回想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該怎麽說才更好。 在一次次的複盤中,她終於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麽多的感同身受。 人心最容易被煽動。 很快,學校裡就開始出現她和季天涯的各種花邊謠傳,她本來覺得清者自清,誰知之後沒多久,又有人開始傳她被富商包養。 謠言是殷烏茜傳出來的,她口中所說的富商,不過是一個星探,這些年短視頻興起,流雲縣也乘了一陣風,慢慢發展起旅遊業。 那位星探只是來旅遊,恰好遇到在漪江邊散步的殷烏茜和夏薰,覺得夏薰的形象很適合去選秀,就問她願不願意當明星,還讓她唱幾句歌給他聽,想聽聽她的嗓音條件……這些原本殷烏茜都是見證者。 可是嫉妒永遠是一把快刀。 你可以好,但不能好的太突出,大家都是在一個地方長大的,憑什麽只有你風光? 她本來和殷烏茜是朋友,殷烏茜有時候會抄她的作業,兩個人常一起上廁所,誰痛經了對方就會幫接熱水。和殷烏茜剛成為朋友的時候,班裡還有人悄悄問她“你這麽乖怎麽會和她那種小太妹一起玩呀,不怕被帶壞”,她當時還回“她只是學習不好,學習不代表人品”。 可是什麽能代表人品呢? 和殷烏茜撕破臉的時候,夏薰很茫然。 她不信人會因為一件事就與另一個人決裂,冰凍三尺絕非一日之寒,但她那個時候已經沒勇氣去找殷烏茜問清楚什麽了。 因為大家都在說“連她好朋友都說她不好,那她肯定就是不好了”。問清楚了又怎樣呢,傷害已經發生,她會永遠恨殷烏茜的。 所以不問了吧。 從那以後,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交朋友。 脊梁骨總被人戳,她就拚命讓自己挺起胸膛。 但是這樣的日子真累啊。 有時候晚上睡覺之前,她都要琢磨,那群人到底在背後又說了些什麽。 她恨自己懦弱。 懦弱到聽到她們的名字都會忍不住發抖。 懦弱到走在路上都得戴著耳機把音樂放到最大去屏蔽閑言碎語。 懦弱到連反抗都會害怕。 懦弱到直至現在還是會流淚會失眠。 懦弱到如果有幾天她們沒來找她的麻煩,她都會提心吊膽猜測是否有更大的災難等著她。 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