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市,深秋。 午後愁雲密布,天空陰得像塊沉鐵,好似頃刻就要墜落。 向晚坐在老舊潮濕的樓梯間,耳邊仍舊隱隱充斥著嘈雜的爭吵聲。 她將背包墊在身下,試著活動腳腕。 好在還能動,只是有些輕微的紅腫和疼痛。 李禹恂快步而來,遞給她一瓶冰的礦泉水,“別亂動,先冰敷下吧。” 向晚抬頭,伸手接過,“謝謝。” 她說話時,不遠處的挖掘機忽然停止作業,周遭安靜下來。 “這附近的居民和店鋪都搬空了,你上哪兒買的水?” 莫立群睨他,“知道剛才誰的電話嗎?” 向晚嗓音輕柔,為這浮躁塵囂的亂象渡了層光。 台裡對她有心思的不在少數,只不過還沒來得及行動,就都被拍死在沙灘上。 李禹恂搖搖頭,自嘲地拍了拍額頭,跟著離開。 輿論總是越傳越離譜,說什麽的都有,話裡話外都酸溜溜的。 沒擰開,隻避開他握著瓶身的手,輕聲道:“好像沒聲音了,過去看看吧。” 瓶身靠上腳腕,冰涼的觸感令向晚忍不住瑟縮。 都說女人的美貌是資本,卻也能成為茶余飯後的談資。 說完便快一步下了台階。 他說完,大夥都愣了愣。 聽說向晚背後有京圈資本,畢業後轉正是遲早的事。偶爾上下班車接車送的,早就名花有主。 “京廣,是姓陳的那個京廣?” 李禹恂不解,“別啊莫老師,整理整理還是能用的。” 莫立群是他們組的組長,資歷最深。 向晚不可能不知道,卻好像不太在乎。 他返程時接了個電話,臉色不太好看。沒多說,一直在聽。 周圍樓房已經被推的差不多,只剩那一兩棟還堅/挺的矗立在廢墟中。 “我看你最近經常咳嗽,喝點熱的潤潤喉嚨。” 譬如今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外采任務,真要有點兒心眼的,哪個不是避之不及。倒是她二話不說,扛了麥就走。 向晚抬頭,揉了揉酸脹的小腿,“是台裡的意思嗎?” 她再次禮貌道謝,心底卻浮起一絲煩躁。 他回頭對李禹恂說,“把今天這些素材都刪了吧。” 李禹恂道:“啊?” 向晚仍舊不太適應京市的秋冬,乾燥的喉嚨發疼。風卷起沙塵,她猛地咳了幾聲。 “算是,也不是。”莫立群眼神諱莫如深,“這塊地是京廣拿的。” 組裡立刻叫上他們幾個趕赴現場,想搶佔獨家資源。 半刻,電話掛斷。 陳姓實在普通,可若擺在京圈,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或是隨處去問一問,皇城根下哪個敢惹他們陳家? 李禹恂手上提著便利店的袋子,從中拿出一瓶蜂蜜柚子茶。 這事兒說起來確實倒霉。 作為今年京台特招的實習生,向晚除了有名校推薦信,還有張過分漂亮的臉。 李禹恂收回視線說道:“看來今天是白跑一趟了。” 誰知開發商強勢,向晚一行人剛到,就被提前收到風聲的開發商拒之門外。說是謝絕采訪與拍攝,多問兩句便大手一揮,推了攝像機。 李禹恂見狀一愣,旋即不太自然地笑笑,“三公裡不到有個便利店,開車買的。” 說完他歎口氣,“為了這新聞還勞煩台長親自來電話,你說能不能播?” 也是因為這個動作,連累了站在後頭的向晚。 向晚看過去,“莫老師在溝通,看情況吧。” 向晚遲疑兩秒,接過來。 李禹恂的掌心還留有余溫,他轉身看著向晚的背影,不禁想起在茶水間聽到的,那些有關她的傳言。 “這個小區的拆遷文件下來五個多月了,那幾家釘子戶前陣子剛被斷了水電,這就鬧起來了。” 午休剛過台裡就接到市民熱線,說是五環一處拆遷小區的居民和開發商起了衝突。 “那不然呢?在京市你還能找出第二個京廣?” 李禹恂聽完拍了拍大腿,“我就說他們怎麽能提前收到風。” 向晚看著窗外更迭的街景,心想,難怪連台長都驚動了。 莫立群輕笑道:“四九城裡你想不到的事兒多著呢,光是裡頭的門道就夠你喝一壺了,這算啥呀。” 說著他回頭看向晚,“你腳怎麽樣,沒事吧?要有事別硬撐啊。” 向晚搖頭道,“沒事,就扭了下,問題不大。” * 回到台裡莫立群就被領導叫了上去。 向晚倒了杯溫水,打開電腦整理稿件。 李禹恂有些擔心,“莫老師這回鐵定要挨批了。” “應該沒那麽嚴重。”向晚道。 畢竟素材和稿件都被壓下了,而且他們實際也沒拍到什麽。 “早上的稿子你寫好了?”向晚轉頭問他。 李禹恂恍然,“對對……” 向晚笑笑,將椅子滑正,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一下午的效率很高,臨近下班前向晚將新聞稿發到莫立群郵箱,對方才從樓上下來。 看他滿臉嚴肅,眉頭緊蹙,向晚默默收拾東西,沒打擾,徑直下班。 走出電視台大樓才發現,下午沒落的雨這會兒像是打開了閘口,迫不及待衝向地面。 眼看柏油馬路上積著一個個水塘,向晚無聲歎氣,拿手機出來打車。 等車時,微信跳出幾條消息提示。點開一看,是男友林峻豪發來的。 [下班了?] [位置] [晚上有局,過來] 向晚垂眸,盯著屏幕看了半晌,腳腕的疼痛也逐漸散開。 對於林峻豪“發號施令”般的邀約,她心裡不舒服,可也不想再和他鬧不愉快。 她回道:[身體不舒服,就不過來了] 這條消息發出去十幾分鍾,直到向晚上了網約車,林峻豪都沒回復。 車窗外雨越下越大,氣象預報說今晚有強冷空氣伴隨強降雨,看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距離上次和林峻豪見面,已經是十天前。 期間向晚跟隨小組去了趟蒼水縣,錯過了林峻豪的生日趴,為這事他氣的不輕,兩人因此冷戰到現在。 林峻豪身上是有些公子哥的臭脾氣,心高氣傲,向晚知道他今天是有意在遞台階。 不過她今天實在不想拖著疲憊傷殘的身體去陪他。 車子從擁堵的二環往五環開,上了高架,向晚手機再次震動。 以為是林峻豪,可當她看清來電備注時,心口沒來由一顫。 “媽。”向晚喊的輕。 對面似乎也有些愣怔,等了幾秒才“噯”了幾聲。 “晚晚,下班了嗎?媽媽有沒有打擾你?” 向晚的情緒被女人溫柔的聲音壓下,回道:“沒事,下班了。” 方秀英問:“最近工作忙嗎?你們年輕人再忙也要照顧好自己,別只顧著拚事業。” “知道的媽。”向晚指尖微蜷,簡單回應,余下再多便沒有了。 方秀英又囑咐幾句,話題兜兜轉轉,終於上了正軌。 “和小豪還好吧?沒吵架吧?” 向晚眼皮輕跳,“媽,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媽媽就是隨便問問。小兩口吵架是常有的事,你雖然是女孩子,有時候也別太過了……” “你們找他了?”向晚抓住重點。 方秀英立馬道:“不是。” 說完她停了幾秒,“是你弟,前陣子開學他想換個蘋果手機,問你爸要錢,被罵了一頓,我們也不知道他會去找小豪要。” 向晚閉上眼。 前排司機大概覺得悶,窗戶透了條小縫,風拂過鼻腔,向晚覺得嗓子更加癢。 她咳了兩聲,“拿了多少錢?” 方秀英否認,“沒拿錢沒拿錢,小豪只是寄了個新款過來,你弟說問起你,他好像不怎麽高興。” 向晚:“下次不要再私自聯系他。” “媽媽知道的,晚晚啊,小豪真不錯,你脾氣也收一收,女孩子別總那麽較真,到時真傷了感情……” “媽。”向晚打斷她,“我還有事,先掛了。” 雨順著車窗縫隙鑽來,向晚掌心撥過手機殼的邊緣,又咳了陣。 片刻後,她低頭修改目的地。 “師傅,麻煩前面掉頭回二環。” * 京市華燈如織。 正值晚高峰,碰上不少路限行,車子七拐八拐,最終停在二環一胡同口。 胡同西邊是市井街區,一眼望去滿是煙火氣。東邊寂靜,圈著的四方矮牆高深,紅牆灰瓦,鬧中取靜。 胡同不算開闊,往裡走坐落著幾個雅致私密的四合院。 向晚下車時,雨勢仍舊不減。 等她冒雨站在四合院門前時,深色的外套上早已洇出一團團斑駁的水印,看上去有些狼狽。 正因如此,門崗的盤問事無巨細,就差要她掏身份證。 向晚最終在兩人打量的目光中走進去。 她繞過庭院門前栽的海棠花,還沒來得及細看,就在通往東西廂房冗長的過道上,聽到了嬉笑喧鬧的聲音。 夾雜著婉轉清亮的琵琶聲,和高亢的唱曲兒聲。 來的路上她給林峻豪發過微信,卻遲遲沒得到回復。 向晚從包裡找手機,準備給他打電話。剛解鎖,手臂倏地被身後人撞了下。 沉悶的金屬落地聲,終於將向晚今天最後一點耐心磨盡。 “向晚?”出聲的是個男人。 向晚回眸去看,認出對方是林峻豪那群公子哥朋友裡的其中一個。 她不熟,但也打過幾次照面。 男人叫孫巍,家裡有點小錢,近幾年孫家靠著關系做起來的地產生意,平時行事就挺高調的。 換做從前,這種被林峻豪歸類為暴發戶的,想躋身進他們那個圈子,恐怕連張入場券都拿不到。 誰知道孫家後來走了什麽狗屎運,孫巍的二姑嫁進陳家,這才徹底翻身。 向晚頷首算作回應,蹲下`身去撿手機。 沒想到被男人搶先一步。 隔得近,向晚聞到他身上有明顯的酒氣,對視時那雙輕佻的眼睛從她溼潤的襯衫領口一掃而過。 向晚本能後退。 孫巍無所謂笑笑,問道:“來找阿豪?怎麽自個兒過來了,不讓阿豪去接你?” 他說著一口不太正宗的京腔,聽起來很別扭,手裡拿著向晚的手機胡亂轉。 向晚見狀沉默幾秒。懶得理他,隻輕聲道:“麻煩手機。” 孫巍動作微頓,明顯有些酒精上頭。他朝向晚走近兩步,目光輾轉停留在她臉上。 向晚是天生的,那種與骨相相悖的長相。 她五官精致,眉目清冷嬌倦。素淨之余雙眸卻帶著些許濃豔的攻擊性,眼尾上揚。不笑時高冷,笑起來靈動明媚。 讓人想要剝去外殼細探其裡。 “急什麽,急著見阿豪?” 他表情意味深長,拿著手機朝向晚晃了晃,“加個微信唄?” 向晚皺眉,避開他不守邊界的貼近。 她深諳這個圈子的門道,也知道,他當她和別的女人一樣,名利總是要圖的。 孫巍見她躲閃,也不惱,不客氣地調笑道:“阿豪每月出多少價,我翻倍給你。” 向晚還是愣了一瞬。為他的直接。 她怒極反笑,朝男人攤手,“行,手機給我。” 孫巍挑眉,滿意她的識趣,將手機還給她。 向晚拿回手機,完全不想再和他廢話,轉身就走。 “向晚,你玩兒我呢?”孫巍意識到被耍,惱羞成怒,抬高分貝吼道。 他擋在向晚身前,不讓她走。 向晚這一刻隻覺得厭煩極了。 她嗓音清亮,說若不想彼此難堪就讓開。 然而她的警告並沒有奏效,孫巍在她繞道想走時,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玩兒欲擒故縱呢?向晚我告兒你,你別給臉不要臉。” 像他這樣的人,怎麽能輕易被女人下面子。 感受到陌生氣息的逼近,和肌膚觸碰黏膩的熱度,向晚下意識反手用力甩開對方。 兩人拉扯間,她腳腕的疼痛感也逐漸增強。 “嘶,松手……” 脫力時慣性使然,向晚不由趔趄幾步,直直朝後倒去。 咚的一聲—— 她的後背像是撞進了一個堅實的胸膛。 向晚垂著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雙冷白修長的手。骨節分明的指尖夾著猩紅的煙,因為她的貼近刻意挪到了身後側。而她掌心揪著的白色襯衫,袖扣精致考究。 第二感知的則是來人身上那股木質松香。 沉穩、清冽,裹挾著纏綿的尾調。 剛還盛氣凌人的孫巍忽然像酒醒了般,懨了,看著來人,訕笑地喊了聲:“堯哥。” 向晚回過神,迅速站穩,從人懷裡退開,“抱歉。” 她長發微濕,後退時黑色發絲掃過白色襯衫的領口。 說完,她才順著庭院昏黃的燈光,抬頭看清楚身後的男人。 他背著光,穿得單薄。熨貼平整的襯衫現在看起來有些皺,領口微敞,手臂隨意搭著件黑色外套。 男人掐滅煙頭,腕骨清瘦,手背隱隱泛著青筋。 默了半晌,他語氣輕飄,漫不經心道:“孫二,酒喝糊塗了,上趕著為難人小姑娘,不嫌丟面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