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开始时,省外办的年轻翻译小贾正在32楼的一间客房里,在将一盘录音磁带整理成文。这是下午总统一行参观本市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后,兴奋之余对厂领导们讲的一番话。厂里决定把总统的讲话刊登在他们的厂刊上,因此请小贾帮忙翻译整理出来。他似乎注定了只能午这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就因为他年轻,他到外办的年头还短,资历不够。他当年的大学同学们偶尔碰到一起,说起各人的情况,彼此也只能叹息一番,灰心一阵,“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个周期也实在是太长了呀。现在外办的情况是:老翻译们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来,走马灯般忙得团团转,年轻大学生们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搞搞后勤,比如打电话联系车辆和参观单位什么的。文倩他们实在忙得够呛时,就抱怨如今的年轻人会偷懒,不想挑大梁。年轻人当然不服气,回说是老的把小的压住了,小的想翻身也翻不成。文倩他们就跑到外办主任那儿去,要求分一些任务给年轻人。主任却总是说:“再锻炼一段时间吧。”过去老主任是这么说的,现在换了个年轻点的主任,还是这么说。似乎他们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现在,小贾一边在整理录音讲话,一边在回想楼一下书画店的那个女孩子。阿婷……多好听,多柔顺的名字!“婷”的尾音是长长的,长得可以让你随意变换腔调,随着你的喜怒哀乐。他想着她那张异常单薄的瓜子脸,脸上那种妩媚柔顺的神态,她在柜台前转身时的那股飘飘欲仙的味道。他觉得神思恍惚,心跳激烈,热血在身体里一阵一阵涌荡,弄得面孔微微发烫,像喝醉酒一样。我一定是爱上她了,真正真正地爱上她了,否则我不会有这个快意的感受,他在心里想。忽然他发现录音磁带已经转过去好长一截,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不知道总统讲的是什么。他“啪”地一声关掉录音机,把磁带倒回头,重新听起。“亲爱的朋友们。”总统第一句话就这么讲。小贾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总统讲话时的姿态,两脚微微岔开,双手交握着放在肚皮前,头稍稍向右歪过去一点,显得十分随和、平易、亲切。总统长了双蔚蓝色的、孩子般天真愉快的眼睛,这眼睛与他雪白的头发恰成对比。说到兴奋时,总统就会发自内心地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还轮番把脸转向周围的人,仿佛在寻求他们的理解一般。“亲爱的朋友们,我十分高兴有机会到这里来,看见了你们如此出色的劳动和如此辉煌的劳动成果。就我个人来说,我非常喜欢炼钢炉前的气氛,因为它比其它平凡的劳动更能让人体验到力量的美感和创造的幸福、假如……”就在这时候,录音机突然没有了声音,几乎在这同时电灯也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停电!小贾心里闪过这个意念。他站起来,先是关掉录音机,然后摸索着走向窗口。眼睛暂时还没有习惯这种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以至于一条腿在什么东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他终于摸到窗口,用劲拉开了厚厚的窗帷。银色的月光瀑布一般从窗外泻了进来,他看见楼下这一片地区全部沉入了黑暗,月光下仿佛死寂了一样。怎么回事?他想,发生什么事了吗?黑暗中一切都是静默的。他站在窗前,听见自己年轻的心脏在沉稳有力地跳动着,“突、突、突、突”,一下一下,每跳一下,全身就会微微一抖。一个念头闪电一般从心头划过,把头脑照得雪亮。心脏的跳动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像头活泼的小鹿。他转身跑出了房门,沿着长长的长廊,奔向电梯。只有一部电梯在上上下下地运行,但是无论他怎么去按墙上的按钮,电梯始终没有在三十二楼停下来过。他无法忍受这种漫长的无望的等待,决定顺着楼角的一条安全通道步行下去。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了多少级楼梯。通道上一片黑暗,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构成了活的有生命的东西。那楼梯遥远得似乎没有尽头。然而他终于看见了大厅的灯光。大厅里人来人往,犹如阿拉伯的市场一般热闹。他停在书画店门口。门内只有一盏暗淡的灯光,使得平常看去五光十色的货架陈旧了许多,那上面所有精致豪华的书画用品也变得灰头灰脑,毫无生气。阿婷趴在货架上,在仔细地清点那些货物,她纤细苗条的身体此刻显得十分孤独,使小贾坚定地萌生了一种想要靠近她,抚摸她,保护她的愿望。然而那弯着的身影又很美,美得近乎神圣,他屏息静气,不想马上就破坏这幅图画。阿婷终于回过身来。在她走向柜台的时候,她一抬头发现了小贾。“是你?”她微微有些惊讶地眨了下眼睛。“我来看看你。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噢!可是……你看……停电了。”“是停电了。刚一停电我就想到了你。我以为你……会害怕。”“是吗?”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不,……其实……你看,灯没有全部熄掉。饭店有发电机,自己的。”小贾笑了起来,走近她去:“阿婷,干吗要说那些废话?”“废话?”“是。你明明知道,我来找你,不是说那些的。”“那么……我不知道。”“阿婷!”他郑重地喊了她一声。这声音庄严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就像是法庭上要对阿婷作最后宣判一般。她惊住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忽然又十分后悔,因为这语调实在是不该对她用出来的。这么柔弱的一个人儿,受得了这么沉重的声音吗?“阿婷,”他换了种口气,轻言慢语地说:“你答应过给我答复。也许我催得急了点,可是我这个人很固执,没有结果的事情,就日日夜夜总是盘在心里。我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了,请原谅。”阿婷沉默着,秀美的眼睛静静地盯住了他的脸。四目相对。昏暗的光线里,两双眼睛如同流星闪电,光彩异常。“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个字吗?”阿婷忽然一笑,轻轻问道。小贾觉得自己的心猛然间狂跳起来,跳得咚咚直响。她一定听见我的心跳了,小贾慌乱地想。我真傻,为什么自已没有能从她脸上看出那个字来,而非要逼她说出来不可呢?“只要你今后不再后悔。”阿婷说。“不,我不是个爱后悔的人,我不是孩子了,早就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了。难道我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我爱你。”阿婷低低地说。他没有说话,却隔了柜台一把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他把这只小手尽量拉过来,拉到胸前,在自己手里搓揉抚弄,然后贴在自己嘴唇上。他感到了那种温馨,那种滑腻,那种第一次与异性接触的迷茫的快感。他浑身发抖,并且开始一阵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