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个不寻常的暑假。那晚报警,出警,一直折腾到很晚,又立案,侦查,找律师,小野少儿美术暂时关张,他安抚家长,应对责难和怀疑,被骂骗子,退费,短短几天,就瘦了十斤,终于扛不住病倒了。钟秋野重感冒,发烧,上火,去上厕所,尿液里竟然有血,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因为他卧床,李筱音只好请假在家带孩子,顺便照顾他。尿血的那一天,他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从卫生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惊慌失措:“要死了,我要死了,老婆,我要死了。”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还是“老婆”,李筱音瞪他一眼,喊他快点把裤子穿好,问他发什么神经。看到马桶里还未冲走和边缘的那些黄中带红的印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把浩浩放到夏峻家里,自己带钟秋野去医院。昂藏七尺男儿,蜷缩在副驾驶,像一条濒死的虫子,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李筱音很看不惯,从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甩给他,像训斥孩子:“把鼻涕擦擦。”那天做了很多检查,抽血,拍片,李筱音楼上楼下地跑,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当他拿着一个小量杯,在厕所里暗戳戳地装满尿液,他感到羞耻涌上心头。少男们大概都有这样的经验,在男生厕所站一排排,有时是暗暗较劲,有时是明目张胆,比谁尿得远;男人有了那话儿就觉得顶天立地,特别了不起,那话儿健康有力,能生崽,能在床上征战,都觉自己是条汉子,可现在,那话儿流出不明液体,预示着某种隐疾,他既觉得如临大敌,又觉深深羞耻。——他一定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了。大夫拿着他的各种化验单,片子,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大夫,我什么病啊?就是上火了,是吧?”“别急啊!有病就配合治疗。”大夫答非所问。“到底是什么病啊?能治好吗?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钟秋野哭丧着脸。大夫放下化验单,叹口气:“不好说啊!肾有点问题,你别紧张,再做个肾穿刺,我们科室会诊一下。”一听会诊,李筱音的心里也“咯噔”一下。需要部门会诊的大都是疑难杂症,难道,钟秋野果真得了什么不好的病?说着,大夫给他开穿刺预约单,又抬眼问李筱音:“你是他什么人啊?这个穿刺有一定的风险,需要家属签同意书。”“她是我老婆。”钟秋野脱口而出。“我,我是他前妻。”李筱音白他一眼。大夫为难了,放下在电脑前打字的手:“前妻那也不行啊,必须直系亲属签字才可以。”从诊室出来,钟秋野主动给自己父母打电话,响了半天,那边才接通,母亲听上去心情不错,兴奋满溢:“小野啊!我和你爸出来旅游了,你猜我们现在在哪里,洛杉矶,这里可真漂亮。哦你有事没?这电话可是国际长途呢,没事的话,等晚上到了酒店有网了,咱们视频说。”“没,没什么事。你们好好玩!”他木木地挂断了电话。“不告诉他们?你生病的事。”李筱音问。“先别说吧!免得他们跟着担惊受怕,老人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要不,我让佳佳姐来签字。”李筱音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搞笑的吧!佳佳姐是表姐,不是直系亲属。白痴!”身患“绝”症已经很惨了,还要被前妻骂白痴,钟秋野也没反抗,颓然地在医院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眼前穿梭不停的匆忙的脚步发呆,一阵无力感袭来,低下头,叹了口气:“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啊!”人一旦生点病,性命攸关,就开始思考起人生和生命这些深刻的命题来。李筱音也坐下来,想安慰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阵女性的馨香幽幽地萦绕着他,他侧过脸,望着自己的前妻,她依然不失为一个魅力女性,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说:“仔细想想,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其实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你那么美,我拥有了你,那是我这半生最大的成就,而我,把这份成就,也搞丢了。”这情话若在别的时间说出,那必定是不走心的谎话,李筱音是断然不信的,但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的医院里,听到这种话,她却莫名地伤感起来。“人生还长。”她空洞无力地安慰了一句。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担架床从手术室推出,一个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声声叫着“妈妈”,几欲晕厥。床被推走了,那女人也被家人和护士扶着,脚步踉跄虚软地离开了。钟秋野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心绷紧了,等那些人远去了,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人生有时也挺短的。”李筱音深吸一口气,忽然语气轻松地问:“钟秋野,你最近谈恋爱了吗?”“没有啊!别瞎说,我这么忙。”他连声否认。“好像小贺老师对你有点意思。”“没有的事,人家有男友,马上就要结婚了。”提起小贺老师,钟秋野还颇感愧疚,他把人家从一个好单位挖了墙角,现在,他这边关了门惹上官司,小贺老师只能另寻下家重找工作了。“走吧!”李筱音起身。“去哪儿?”“跟我走吧!”半个小时后,他们站在民政局门口。李筱音沉一口气,颇有破釜沉舟赌一把的气势,说:“进去吧!”钟秋野一头雾水,忽然明白了,也退缩了:“不,这不行,筱音,义气不是这么讲的,婚姻不能儿戏。”“别废话了,保命要紧。”她冷着脸,不像是开玩笑。生死关头,也不知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是成熟的担当,钟秋野再不是游戏人间吊儿郎当的做派了,他不肯进去:“这要真是什么不好的病,你犯不着和我绑在一起,你还得照顾儿子,别管了,等我爸妈回来再说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李筱音有点气急败坏,忽然发飙爆粗:“放屁,你还要老娘向你求婚不成?少废话,走!”钟秋野着实被她这副拉壮丁的气势震住了,却又在她愤怒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柔情,这一丝柔情,忽然让他窥探到两人之间的某种可能性,他“屈从”了,跟她走进了结婚登记处。拿着结婚证,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和几年前拿到结婚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时他像捧着一颗宝石,志得意满,招摇过市,却从未认真想过这颗宝石饱含的深意,而现在他拿着这份结婚证,就像怀揣着一颗夜明珠,他一无所有,想捧在手里,又想揣在裤兜里,放在哪里都觉不妥当,这是他黑夜里的光。“你可别反悔。”他说。“少废话。”她目视前方,认真开着车,用表情伪装冷漠,一丝柔情也无。路口红灯,车子停下来。他看着她好看的侧颜,冷不丁凑上去,斗胆亲了一下。李筱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去躲,胳膊撞到了窗玻璃,语气也很夸张:“干什么啊?你有毛病啊?”钟秋野理直气壮:“我行使我的权利啊!”绿灯了,李筱音再次启动车子,厉声道:“你给我老实坐好,再不老实,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钟秋野撇撇嘴,恹恹的,不敢再造次。再次来到医院,已经快下班了,他们把结婚证亮给医生,钟秋野颇有些得意地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有人签同意书了,可以开预约单了吗?”大夫戴上眼镜,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结婚证上的日期,一脸困惑:“这日期是今天啊!你们这是……你们?唉,现在这年轻人,唉!”钟秋野像谈恋爱被家长发现且责骂的少年一样,被骂得又甜蜜,又觉羞赧不安,只能嘻嘻傻笑。大夫开好预约单,李筱音大笔一挥签了字,预约的时间是第二天,夫妻俩就打算去接孩子一起回家。路上,身患疑难杂症的钟秋野难掩兴奋,对李筱音说:“你觉得,什么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知道钟秋野又要骚包地抒情了,故意不接他的招,淡淡道:“最近你可能要常跑医院,我也有很多事要处理,给浩浩找个暑假托管班吧!”钟秋野和李筱音是两套语言系统,他抒情的心无法抑制,依然自顾说道:“我觉得,我们之间,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李筱音沉默着,没有回应,开车朝陈佳佳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