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猫的人生果然不一样了,夏天大概是那只猫激励着,或是对爸爸受伤的手心存内疚,或是有如神助,期末考试,竟然从最后一名前进了十名,没错,他以前经常是倒数第一,现在却是班级倒数第十。倒数第十这样的好成绩,对于夏天一家人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妈妈得知喜讯,下班第一时间把他看中的那套乐高买了回来,爸爸得知喜讯,看着自己已痊愈的右手,几乎要老泪纵横了,激动地对右手说:“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要开期末家长会,老师提前通知了,让夏天的家长准备发言稿,夏峻很激动,比他第一次给下属做培训还激动,一晚上在电脑前敲打,打印出来,洋洋洒洒三大张a4纸,夏天要求他先念一念,夏峻却先害羞起来,捂着不给看。开家长会那天,夏峻特意把玥玥送到早教中心托管半天,然后盛装出席家长会,以示重视。所谓盛装,就是夏峻以前上班时常穿的夏季西装,夏天看了直皱眉:“有点像中介。”“什么?你爸爸这气质,像中介?”“最多也是中介经理吧!”无奈,夏峻脱去了西装,反正也怪热的,然后问:“这样呢?”正装衬衫看上去不那么突兀,清爽正常了许多,夏天点头通过。来到学校,一进门就遇到谢嘉艺,她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男子,并不是夏峻在菜市场见过的那位卖猪肉的大哥。夏天热情地和谢嘉艺打招呼,并兴奋地告诉她,自己进步了十名,谢嘉艺扯扯嘴角,别扭地笑了笑,看了看身边的“家长”,紧走了两步:“我先去教室了啊!”夏峻早已看出端倪,只是冷眼静观着,等待揭开谜底,他故意说:“你同学的爸爸,很年轻啊!我记得上次,戴着眼镜的,头发有点花白的。”夏天支支吾吾敷衍:“你,你可能记错了吧!”进教室的时候,谢嘉艺的家长正在签到表上签字,面对老师狐疑的眼神,自我介绍道:“老师您好,我是嘉艺的舅舅,她爸爸妈妈工作忙,我今天来给她开家长会。”老师皱皱眉,看着谢嘉艺,叹了叹气。夏天凑上去,悄悄问谢嘉艺:“这个舅舅,又是花多钱请的?”谢同学红着脸,低声斥他:“别管闲事。”家长会开始了,夏天激动地在底下搓手手,悄悄问老夏:“你是第几个发言?”夏峻瞥他一眼:“淡定。”按照惯例,依然是老师慷慨陈词,各种概括总结,说到激动处,点名表扬了两个优等生,并将他们的成绩大肆宣扬,然后隐晦地说:“而某些同学,取得一些成绩,骄傲自满,对自己放任自流,降低要求,上课走神,作业敷衍,从第一第二名,退步到十名之后,我就不点名了,希望能好好反省一下。”虽没有点名,但夏峻看到,临座的谢嘉艺同学羞赧地低着头,忐忑不安。“某些同学”这种代号,如同打马赛克,给当事人留点脸面。这种打马赛克不如不打,不点名,其实欲盖弥彰,呼之欲出,班里同学都听出来了,底下窃窃私语,都把目光投向谢嘉艺这边。老师发言完,接下来是模范家长教子经验谈,优秀学生学习经验谈,这一次,没有谢嘉艺,也没有她的家长,等模范家长和优秀学生发言完,终于轮到进步学生家长教子经验分享了,夏峻沉一口气,清清嗓子,站起来,夏天做一个手势,悄悄对老夏喊:“加油!”夏峻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每年寒假和暑假前的这一天,可能对大多数孩子来说,是一个比较恐怖的日子,是国际打小孩子日,是孩子的受难日,以前我们家女子单打的时候,我更难,我是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该给我老婆帮忙,还是给孩子帮忙;家长会也是大多数家长的蒙羞日,丢脸日,很多人都是低着头来开会的,我老婆在家里地位是相当高的,说一不二的,但每次来开家长会,都是低着头的,为了替我老婆分担,所以今天我低着头来了……”这个开场白深得人心,底下很多低着头的家长抬起了头,自嘲地笑了。夏峻继续说:“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家长会,就意味着是成绩排名会,分数等级会,告状总结会。老师会会统计数据,90分以上多少个,80分以上多少个,70分以上多少个,平均分是多少。无形之中,学生有了分类,有了等级,渐渐的,同学之间也会有鄙视链,家长们也会在心里给孩子划等级,成绩中等的孩子家长会警告自己的孩子,你要和优等生玩,离那些差生远点。差生是传染病吗?显然不是,是大人们的偏见。成绩固然重要,但是,我始终认为,被生活养育出的真实的心跳,生机勃勃的笑脸,下雨天踩泥坑溅在裤腿上的泥点子,从心底自然涌出的善意,始终没有失去的好奇心,这些更重要。”说到这里,台下有人犹犹豫豫稀稀拉拉地鼓掌,有人点头称是,有人窃窃议论,台上老师的脸色有点难看,可夏峻不管不顾,继续慷慨激昂:“我希望,成绩好的学生和家长,不要看不起成绩低的同学,平时谦虚低调点,分数低的同学,也抬起头来,不要自卑,成绩单不是指责人的筹码,也希望老师和各位家长们尊重每一位孩子,给他们一个平等,尊重,愉快,友善,健康的成长环境!”话说完了,有家长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教室里掌声雷动,议论嘈杂,就在热闹的掌声和议论声中,夏天不经意一转头,发现谢嘉艺哭了,她那位“舅舅”还不明所以,问:“你哭什么啊?你这成绩挺不错的嘛!”夏天知道谢嘉艺为什么哭,可是众目睽睽,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悄悄说:“喂!等会儿我请你吃冰激凌。”人声嘈杂,女孩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只见她低着头,忽然起身,从后门跑了出去。讲台上的李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夏天心觉不妙,忙追了出去。不过数秒的功夫,谢嘉艺已不见了人影。他们教室在三楼,夏天站在三楼楼梯口迟疑着,不知该上还是下。李老师和几个家长也跟出来了,大家都一头雾水,“舅舅”也一脸茫然地问旁人:“这孩子怎么了?”旁边的家长反问:“你不是她家长吗?”说话间,听到楼下传来保安撕心裂肺的喊声:“快来人啊!有人跳楼了,快救人啊!”夏天心里“咯噔”一下,脑子轰得一下炸开了,疯一样朝楼下跑去。教学楼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格局,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一道门,门外是一个露天小阳台,平时,那道门是锁着的,因为阳台的栏杆年久失修,有两道松动了,校方叫了工人来修,还没修好,因为开家长会而搁置,工人忘了锁那道门,谢嘉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跑向了那个阳台。等夏天跑到楼下,那里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群嘈杂,有人打110,有人打120,同学家长里有一个是医生,冲进去检查急救后,声称孩子并无生命危险,然后沉着冷静地吩咐几个男家长和学校的人,照他的方法,找担架,抬人,开车,不等120了,尽快送孩子去医院。有人从体育室找来了担架,人群散开,谢嘉艺被抬了出来,她的双目紧闭,如睡着了一般,裸露的胳膊上有一些树枝擦伤的痕迹。一位男教师开了学校的一辆中型面包车来,夏天拉爸爸的手,不由分说地上了车,“舅舅”见势不妙,躲开人群,打算溜走,李老师喊他:“谢嘉艺舅舅,哎!你别走啊!”那人紧走几步,一溜烟儿逃走了。夏天小声说:“别喊了,那不是她舅舅,是雇来的。赶紧开车吧!”老师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意识到自己的失察,叫司机快点开车。夏天和爸爸一直陪着。谢嘉艺被送到就近的一家医院。老师焦灼地在走廊走来走去,不断地拨打电话。急救室外有一排座椅,夏天坐下来,又站起来,问爸爸:“她会死吗?”“不会。”刚才那位医生家长说了,她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要检查诊断后才能判断。一同来的还有两位热心家长和两位老师,正在身后窃窃私语,那两位老师都认识谢嘉艺,对她成绩退步的事也略知一二,说现在的孩子缺少挫折教育云云。夏峻也看不懂了,低声问夏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我发完言,就,她就跑出去了。我很慌。”“和你没关系。我想,大概是她家的事吧!”医生出来了,问谁是家属,一群人都围上去,却没有一个是家属。谢嘉艺也是福大命大,那个阳台下面,有一棵高大的垂柳,因为这棵树的承接和缓冲,她并无大碍,当时只是昏迷,检查后,发现身体各器官都正常,只有一些树枝擦伤和软组织挫伤。听说谢嘉艺已经醒了,夏天想进去看,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从电梯出来,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着:“哪位是李老师?谢嘉艺怎样了?”李老师是从三年级开始接这个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嘉艺同学的父亲,她后来才知道,每次在家长会上见到的谢爸爸,谢妈妈,大姨,舅舅,全都是假的。真正的谢父是这座城市有名的企业家,他很忙,有开不完的会议,论坛,吃不完的饭局,酒局,他是本省的纳税大户,获得过十佳企业家称号,挣钱纳税的同时,他还富有爱心,热衷做慈善,亲自率队,驱车前往贫困山区,给孩子们送去书籍,文具,冬衣,给孤寡老人送去米面油和猪肉,如果还有一些闲暇时间,他会和红颜知己在一起,他和妻子分居多年,妻子和女儿住在另一栋房子里,后来,妻子出国留学,就把女儿留给了那栋大房子和保姆。谢嘉艺每年见到爸爸的日子屈指可数,有时是他的生日,有时是中秋节,她像被召见似的,司机来接她去爸爸的房子,她局促地站在那栋陌生的房子的客厅,看到一群人围着的那个中年人,觉得不认识他。这一次,她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爸爸了,再见面,没想到是这种方式。见谢父还和老师在交谈,夏峻瞅着机会,推门溜进了急救室。谢嘉艺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检查和治疗,躺在一张病床上留待观察。急救室比一般病房大很多,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夏天一进来就骂她:“你是不是傻了?竟然跳楼?”刚才那个沮丧挫败的劲儿随着那空中自由落体,早已烟消云散了,她听到夏天的声音,转过头,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别胡说。”“那你怎么躺在这儿了?”“我本来只是打算去阳台上哭一哭的,谁知道怎么一踩空,就掉下去了。”就在这时,谢父进来了,那个面对采访和镜头镇定自若的男人,面对“跳楼”的女儿,也会紧张地搓手,夏天见状,吐吐舌头,悄悄地说:“我走了,暑假见。”夏天和爸爸刚下楼,忽见钟秋野拿着一叠单子从一个诊室出来,唉声叹气。两人打招呼。“病了?”夏峻问。“咳嗽,小毛病。”说着,钟秋野轻轻地咳了两声,问:“怎么?夏天生病了?”“没,他同学,我们过来看看。”看着钟秋野最近忙忙碌碌,有点消瘦,夏峻觉得浪子回头孺子可教,便关切道:“小病也早治,年纪大了,抵抗力差,病痛抗不过去。”“说的是啊!自己吃了几天药,不见好啊!还是要医生看看。”“浩浩幼儿园放暑假了吧?孩子呢?”“李筱音今天休息,她带孩子。”提起浩浩放暑假,钟秋野就头疼,这熊孩子,现在拆房子的功力又升级了,才放假两天,钟秋野就快疯了。孩子上学老师疯,孩子放假家长疯,还好李筱音休假,他才得以脱身。这对离婚不离家的冤家,难免让人八卦,夏峻问:“你俩最近咋样?”“嘿嘿!嘿嘿!”钟秋野笑得一脸猥琐,大概是因有夏天在侧,话题不好展开。夏峻就懒得理他,告辞回家。回去的路上,夏天才向老夏交代了所有,据说谢嘉艺的父母在春天的时候终于离婚,但两人都不想要她的抚养权,这令谢嘉艺感到无比受伤,最后男方答应大笔股份和房产等补偿,女方才勉为其难接受女儿,她打算带女儿去国外读书,谢嘉艺不肯,她眼里,妈妈是一个比保姆还陌生的人,她想到和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的情形,就觉窒息,这段时间,她情绪波动很大,各种事情累积到一起,在家长会上被李老师批评,只是一个导火索。夏峻一阵唏嘘:“虽然,让心心疼和同情,可是,跳楼这种行为,实不可取,不可以拿生命开玩笑。”“不是跳楼,她才不会那么傻。好像是那个栏杆坏了。”夏天又吐吐舌头。夏峻讳莫如深,没有再问,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说:“夏天,我希望,你有什么心事,不开心的事,自己没办法解决的事,都可以告诉我,嗯我不是上赶子要和你做朋友啊,我是你爹,有啥事你就应该告诉我,对不对?”夏天的眼珠子滴溜转了转,想了想:“什么事,你都能解决吗?”“想办法解决啊!解决不了了,就再想想办法啊!”“那我现在就有个问题。”夏峻惊觉自己掉进了自己挖的坑,可是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只要硬着头皮:“说。”“暑假到了,能不能不给我抱奥数班奥语班,我想报游泳和机器人编程。”“这个,嗯,也行吧!”“到底行不行?”“我是没问题啊!不过,咱们家是个民主家庭,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你妈妈的意见?”夏峻拉了一张大旗。“切!”后来警方介入,调取了监控录像,发现谢嘉艺确实不是自杀,而是栏杆松动而导致的失足。他们上的这所学校是百年老校,极重声誉,校方想息事宁人,可是关于校方安全隐患晚上,夏峻把这件事告诉了佳佳,这件事对两人冲击都很大。佳佳对谢嘉艺有印象,那是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阳光自信,学霸人设,人见人爱,可是心里却有这么一块阳光照不到的阴影,这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对夏天的教育,他们简单粗暴,敷衍,自以为是,“我们也是为你好”,打压他的爱好,有时还会来一段女子单打,男子单打,这些问题他们都有过,他们总觉得夏天没心没肺,皮实,最近才发现,这孩子也有敏感细腻的一面,他们也会觉得受伤,他们也会去别处寻求慰藉,抱团取暖,若行走在情绪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跌进深渊,像谢同学一样。夫妻俩一阵唏嘘,达成一致,孩子的教育无小事,以后一定要对孩子更加关注。夏峻趁机提出孩子的要求:“他说喜欢游泳和机器人编程课,暑假想报这两个。”“行啊!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尊重孩子的想法。”佳佳一口答应,夏峻知道,自己今日在孩子面前夸下的海口兑现了,面子也就保住了。“哦对了,今天在医院遇到钟秋野了。”“你们不是经常见吗?什么?在医院遇见他?他怎么了?陪女孩打胎?”佳佳忽然警觉。夏峻被佳佳的反应逗笑了:“想哪儿去了?他就是感冒咳嗽。我是说,我今天随口问了句,最近和李筱音怎么样?你猜怎么着?他像个纯情少男一样,傻笑起来。我看这俩人,不定哪天就复婚了,你有空也撮合撮合。”“撮合?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让我干?还去祸害人李筱音?让他好好反省去吧!”佳佳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由衷地欣慰,夫妻离婚,最无辜的是孩子,若是小野能浪子回头改过自新,再把李筱音追回来,那就再好不过了。第二日,佳佳去上班,夏峻把夫妻会议的结果告诉夏天,两人全票通过,同意他上游泳课和机器人编程课。夏天乐得冒泡,还不忘调侃老夏:“爸,你知道什么风威力最大?”夏峻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孩子请教学习上的问题,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台风吗?利马奇就很厉害。”“错,我老夏的枕边风威力最大,哈哈哈哈!”说着,夏天一溜烟逃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