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严老师还像往日一样早起，打扫了卫生，做好了早饭。阳光普照，小米粥和大馒头热气腾腾，和往日的清晨没有什么两样。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严老师面前的粥一口没动，看着夏天大口地喝粥，忽然心里一酸。她看过夏美玲带来的相册，里面有夏峻小时候的样子，夏天活脱脱就是夏峻的翻版，看着夏天，她就忍不住想起夏峻的童年，她的心就会被后悔刺痛，如果一直陪着他长大，现在，她和夏峻之间，会是怎样呢？那些她缺席的成长，是无法用现在的几餐饭来弥补的。她已经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
是夏天最先注意到玄关处的那个旅行包的，因为他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被绊了一跤，就喊了一句：“谁把这个大包放在这里啊？”
夏峻认出了那个包，那是严老师那天下火车提的包。
“妈，你这是……”他猜出来几分。
严老师讪讪地笑，说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你妹要出差，家里没人照顾孩子，我去顶几天。”她说的“你妹”，就是自己和前夫的女儿，她的另一个孩子。
她当然不能说因为那双鞋没有真丝衬衫贵，不能说在kpi考核中败下阵来觉得丢脸和不甘，不能说看到夏峻给夏美玲按摩肩膀时她嫉妒了，不能说看到佳佳给夏美玲挑葱花时她羡慕了，这些理由她都不能说。
她假装收拾碗筷，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夏峻，心里默默祈祷，只要他挽留，只要他说一句：“妈，我们也需要你。”她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
没想到，懂事的儿媳先开口：“那是应该的，妹妹出差，工作要支持，孩子没人照顾不行。”
夏峻马上顺水推舟：“我帮你买票。不用这么急吧……”
夏峻话音还未落，严老师马上表示：“不急，不急！”
“不急的话，我等会儿洗完碗帮你买票，我送你去车站。”
夏天也若无其事，抱着篮球打算下楼玩，颇有情意地说：“爸，你下午送奶奶带上我，我也送奶奶。”
真是有情有义啊！严老师的心一点一点灰了，心里愤愤不平地暗骂，那些好菜好饭都喂到狗肚子里了，不对，是狼肚子，小白眼狼，一群白眼狼。
唯独夏美玲看穿了严老师的谎言，饭毕，找了个没人的时间，悄悄地问严老师：“你瞎闹什么？我马上走了，给你腾地方了，不能再忍两天吗？”
一语戳破那点小心机，严老师还在扭捏作态不承认：“谁闹了？什么就腾地方，这话真难听，我和你争什么了一样？”
“什么女儿出差，孩子没人照顾，谁信啊？就这么巧，我要出远门走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你就有事了。你就是找存在感，作吧！”夏美玲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这一次，严老师没反驳，也没承认，就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忽然垂泪了。
夏美玲拿纸巾给她。
“说到底，我在这个家里，是个外人。生恩不如养恩大，我现在是体会到了，我想通了，回吧！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也不给他们添堵，也不给自己添堵了。”
夏美玲轻轻地笑了：“该来不该来的，你都来了，别说什么生恩不如养恩大，就是和我不争什么，就是没有我，你一定能和他们相处得舒服开心吗？就算是一个住家的保姆，也能和主家处出感情来，关键看怎么处。我可是听你说过，你教书几十年，次次都考第一，再烂的班到了你手里，都能把成绩提上去，你是个好强的人，怎么遇到这点事就退缩了？”
“谁退缩了？真是女儿家里有事。”
“你想想，你接到一个成绩很烂的班，是不是要先找找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可是你在这里三个月了，待得不开心了，就体会出了生恩不如养恩大？你抛弃孩子是不对，可是为什么没有想一想，你现在做了这么多，为什么没落好？”
“为什么？”严老师不流泪了，被夏美玲把问题撕开掰开摊开到面前，她不得不面对了。
“界限。人和人之间，无论是母子，还是恋人，朋友，关系再亲密，还是要有个界限感，严老师，恕我直言，你有时，可能这个界限感没有把握好。”
在严竹君失败的大半生里，从来没有人这样直言不讳地为她指点迷津，这一刻，她像个小学生一样，没有了不甘，没有了不服，虚心地问：“比如呢？”
夏美玲想了想，说：“比如，你把外面不知哪里捡的小石头自作主张放进佳佳的鱼缸里，佳佳不喜欢，拿了出来放到花盆里，你还不懂，第二天又放进去了，比如，你那天进夏峻房间，看到电脑没关，觉得费电，就去关了电脑，你是好心，可是你越了界，现在年轻人很多工作都是要在电脑上完成的，他万一是在做正事，突然关机会怎样呢？这就是界限。孙悟空去化缘，留下唐僧，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就是界限，如果出了那个圈，就有危险了。”
没想到，一辈子为人传道授业解惑的严老师，在退休后，在儿子家里，被上了深刻的一课。她脸上有点讪笑，自我解嘲：“呵呵！我这人大大咧咧，有时没想那么多，疏忽了，呵呵！”
但夏美玲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已经有点晚了，严老师要回家的话已经说出去了，骑虎难下，覆水难收，懂事的儿媳甚至已经在外面张罗给她带特产，喊着：“妈，我把这个西洋参给你带上，还有那个腰部按摩仪，是新的，你用得上。”
夏峻也探头进来，手里提着超市的袋子，说：“妈，我刚去小区超市给你买了点吃的，带着路上吃。”
孩子们的这份孝心，毋庸置疑，但他们并不希望她留下，这也是真的。
严老师和夏老师面面相觑。
下午两点，夏峻开车送亲妈去机场。为了弥补心里那股莫可名状的愧疚，他给严老师买了机票，免去火车劳顿之苦。
去机场的路上，突降暴雨，车子堵在高速上，雨水像绳子一般抽打着车子，车外白茫茫一片，雨很大，像绳子一般抽打着车子，听得人心烦意乱，严老师忧心忡忡：“夏天的校服洗了晾在阳台上，窗外不知道关了没有，雨飘进来别把衣服打湿了。”
夏峻便发微信给佳佳让她收衣服关窗。
“我看你昨天用剪刀开了快递，剪刀就顺手放在茶几上，这种东西，要放高一点，不能让玥玥摸到。”严老师又叮嘱道。
分别在即，看到严老师牵肠挂肚，他也知道，血浓于水，当年抛弃他是真，当下的感情也是真，夏峻一时也有些感怀，说：“等过阵子妹妹家里没事了，您再来。”
“嗯！嗯！好。”严老师声音有点哽咽，转头去看窗外的水雾。
顺利赶到机场，夏峻要严老师身份证去值机，她才发现，身份证找不到了，打开行李包翻看半天，也没找到。
这时，大屏幕发布了严老师所乘航班延误的消息，又没带身份证，又是航班延误，这是老天爷要留她，母子俩在大厅坐了会儿，打道回府。
进家门的时候，夏美玲正在厨房忙碌，一看严老师回来，倒没觉得意外，就像看到她下楼跳了一回广场舞刚刚回来，不等她坐定，就招呼她：“严老师快过来给我帮帮忙。”
严老师进了厨房，下一秒，听到夏美玲大声说：“什么？航班延误了？身份证还找不到了？这真是运气不好！”
“是啊！运气真不好。”严老师暗暗舒一口气。
夏峻在严老师睡过的书房里找身份证，翻遍了抽屉和书橱，也没有找到，追问：“妈，你把身份证放抽屉里了吗？这里也没有啊！”
这乌龙事件把严老师也搞糊涂了，也出去帮着找：“我记着放在抽屉里的啊！”
夏老师把做好的最后一道菜端出来，招呼大家都来吃饭，叫夏峻和严老师：“好了别找了！只要没丢在外面，它就不会长脚跑了，肯定还在这个家里，用它时找不到，过两天不找了，它又出来了。来！不管它，安心吃饭吧！”
饭桌上，夏峻还在忧心忡忡：“现在耽误了一时回不去，我那个妹妹那边怎么办啊？”
夏美玲轻描淡写地替严老师回答：“还能怎么样？打个电话解释一下就行了，让她自己想办法。”
“对呀对呀！”严老师附和。
至于那个电话打没打，后来大家就都没在意。
后来几日，全家人都陷入一种帮奶奶找身份证的轻度焦虑之中，不过那个身份证像有隐身术，怎么也找不到了。有一天，陈佳佳忽然说：“不是可以先办临时身份证明乘机乘火车吗？回到老家再补办个身份证不就行了？”
夏峻一拍脑门：“我这脑子，怎么没想到呢！”
陈佳佳不忘奚落一句：“你啊！在家待傻了，快和社会脱节了。”以前，每每陈佳佳对一些社会经验职场规则懵懂无知，夏峻就会这样讽刺她——你在家待傻了，快和社会脱节了。这世界变化快，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夏峻笑笑，没有辩驳。
不过夏峻并没有再次送严老师去机场或火车站办临时身份证明，他也不在家玩游戏了，每天往外跑，严老师以为他对找工作上心了，后来无意中听到，他在外面报了什么培训班，又是考驾照，又是学厨师，严老师一听又头大：“你考公交车驾照？你要去开公交车啊？”
“有这个可能。开公交车多威风啊！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名公交司机，坐在驾驶座上，高高在上，掌握方向，把每个人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多好啊！”夏峻半开玩笑。
严老师气得也骂他：“你啊！在家待傻了，快和社会脱节了。”
隔两日，夏美玲要出发了。临走前，悄悄把严老师叫到屋里，对她说：“那个身份证，好像在厨房的顶柜里，你找找看。”
“你，你这个人？是你藏起来的？”
“还真不是我，好像是某人随手一放，忘记了吧？”
“一定是你放的。夏老师，这我就要说你了。界限，界限，人和人之间，要注意界限。”
夏美玲笑笑，不置可否。楼下，她的爱人正在等着她。
人间烟火，烟火人间，她仿似仙女飞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