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其实很简单，值日的时候，第三小组的一个同学，故意把纸屑扔在夏天刚刚扫完的地面，这还了得？如果年级卫生小组在检查卫生的时候，发现打扫不彻底，会扣夏天他们班的分，那么，本月的值日kpi考核夏天他们就落了下风，月底的评比中，他们就会错失文明班级流动红旗。
夏天抓住了作案者，要求他把自己扔的纸屑打扫干净，那男生不承认，两人后来就撕扯起来，都不服输，矛盾升级，竟升级为校园霸凌事件，练过跆拳道的夏天，将那个平日里横行霸道的小霸王掀翻在地，小霸王欲奋起反抗，夏天顺手从倒垃圾的同学手里夺过垃圾桶，扣到了小霸王的头上。这些，都是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夏天讲给爸爸的。
奇耻大辱难以平息，那男生对着前来接他的父母哭，那对趾高气扬的家长坐在老师办公室忿忿不平，不依不饶，夏峻赶到时，男生的妈妈正搂着孩子心疼地叫“宝贝”。
班主任已经把事件调查清楚，两个人都有错，但后来夏天下手稳准狠，崇武好斗，且对方的额头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被指甲划过的血痕，老师认为，夏天崇武好斗，有点暴力倾向，最近很让人头疼。
老师的话意思很明显了，夏峻了然于胸，态度诚恳地向对方父母和孩子道歉，并责令夏天也马上道歉，夏天从老爸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威吓，他不情不愿地道了歉，最后，夏峻表示，要马上带那个孩子去检查伤情，对方父母火气消了一半，见好就收，说没什么大碍，彼此从台阶上下来了。
那对母子俩先行离开，夏峻父子俩被老师留下来。老师又细数了夏天最近犯的大错小错，比如在体育课上和同学打架，比如把同学的书包从楼上扔下来，比如值日时故意把洒同学身上，班主任还是去年给夏天办法进步之星的那个老师，认真负责，她忧心忡忡地说：“孩子正在叛逆期，好好和他谈谈。”
回去的路上，夏天颇感委屈，诉说了头扣垃圾桶的的前因后果，说他是为了集体荣誉，为了流动红旗，夏峻没有再厉声指责他，心平气和地问：“那体育课和同学为什么打架？”
“他抢球犯规了，还不承认。”
“那把同学书包从楼上扔下来又是怎么回事？”
“抠门，借他的书看看都不肯。”
“为什么把水洒同学身上？”
“我先到水龙头接水的，他插队。”
听完这些话，夏峻沉默了。他把车子开了路边，停了下来，打开车窗，点了一根烟。
他曾经观察和分析过单位里那些和同事关系较差的人，那些人，唯我独尊，怨天尤人，在职场上，令人敬而远之，慢慢被孤立。在学校里班级里，也是一个小小江湖，也同样存在这种人际关系的处理。夏峻担忧了，夏天确实有点问题。
“这些同学，他们确实做得不对。踢球要守规则啊是不是？还有那个抠门的同学，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慷慨大方是美德，还有那个插队接水的同学，他肯定不对啊！有序排队，这是最基本的公德。”
夏峻说得煞有介事，夏天听着不对劲，半信半疑地说：“爸，你要骂我就骂吧！不用拐弯抹角。”
那点不甚高明的说话艺术一下子被熊孩子识破了，夏峻摸摸他脑袋，笑笑：“我问你，你好好想一想，那个抢球犯规的同学，你觉得他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这么一问，夏天放松了警惕，果然认真地想了想：“刘明轩啊！他就是大方，每次踢完球，都会给大家买雪糕，有一次，赵照崴了脚，他个子高力气大，背着赵照去医务室的。”
“那那个抠门的不借给你书的同学呢？有什么优点？”
“学习好呗！每次都是前三名，钢琴十级；你还要问那个插队的李铭泽吧！他没什么优点，真的，学习又差，还爱显摆，又喜欢说谎，真的没有优点。”
“你再想想？”
“他喜欢小动物算不算？有一次放学，看他在路边喂一只流浪猫。”
夏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说：“你看，每个人都有优点，你去多发现别人的优点，放大他的优点，就会更乐于去原谅他，接受他，喜欢他。你现在想想，他们是不是也没那么讨厌？似乎你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夏天仔细想了想，豁然开朗，小大人一样点点头：“老夏所言甚是。上次我踢球，刘明轩还给我喊加油了呢！王乐乐还给我讲过题。我是有点冲动了，冲动是魔鬼。”
父子俩相视一笑，皆大欢喜。这是夏天第一次在微型家长会之后，没有挨揍，值得铭记。——夏天一直把叫家长这种事叫做微型家长会。
快到家的时候，夏天忽然问：“那你觉得咱们家每个人都有什么优点呢？”
夏峻一愣，也认真想了想，说：“你河北奶奶，心直口快，干活利索，你绍兴奶奶，优雅，细腻，开明，当然了，也都有各自的缺点。”
“我妈呢？”
“你妈啊！刀子嘴豆腐心，性格有些急躁。”
话赶到这里，夏天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恐怕老师也给妈妈打电话了，老爸，等会儿，你掩护着点，求你了。”
夏峻笑了，父子俩击掌为誓。
他们到家时，陈佳佳已经回家，她亲自下厨，晚饭已上桌，夏峻买的猪肉也就暂且用不上，他拿出来放进冰箱里，和陈佳佳硬搭话：“我买了后腿肉，妈本来说要包包子的，放这里行吧！”
陈佳佳没理他，毕竟他还没有就那晚的发火而正式道歉。
眼看着老婆擦了擦手，叫夏天进了一楼卧室，夏天回头，留下一个求助的小眼神。
夏美玲不在家。严老师担心大孙子，努努嘴，让夏峻进去看看。夏峻一向义气，为哥们儿两肋插刀，于是趴门口观望。
卧室门虚掩着，陈佳佳在审问夏天，细辨之下，发现并不是审问打架事件，而是夏天制作船模时，拆卸了玥玥的一个玩具小木屋的三合板，那个小木屋是陈佳佳找人代购的，她花了很多时间才拼好的。
夏峻暗呼不妙，那个船模，是他帮夏天拼的，少了一块三合板，叫夏天去找，他拿来了，也没问来处，就粘上了。
这事，夏峻也难逃干系，他理应为此事负责，打算进屋说清楚。
不过夏天更讲义气，并没有供出爸爸，承认是自己干的。陈佳佳顿时火冒三丈：“你知不知道那个玩具很贵的？你知不知道我拼那个花了很长时间？妹妹刚才看到少了一块板子，哭了好半天。我看你又皮痒痒了。”
陈佳佳作势去拿衣架要打他，夏天做垂死挣扎：“为了妹妹的一个小破木屋，你就要打我，妈，我和你是十多年的交情了，你和妹妹才认识不到两年，你为了她，你要打我？”
这熊孩子，油嘴滑舌抖机灵，无异于火上浇油，陈佳佳见他这副不知悔改的态度，更是火大，举起了衣架，这时，义气的夏峻挺身而出，挡在了夏天前面，主动承认错误：“那个板子，是我，是我让孩子卸下来的，这事真不怪他。”
夏峻本就是一个戴罪之臣，此刻哪有话语权，陈佳佳白天重建的心情面对这一对不靠谱的父子俩，再次崩塌了。她冷笑：“你真是长出息了，真会玩儿，不上班就不上班吧！让你在家管孩子，你倒好，玩游戏的好手，上阵父子兵，儿子在学校打架，月考倒数，你就这么管孩子？你能干什么？”
听到这里夏峻才知道，老师也把夏天打架的事告诉了陈佳佳，还有月考的事他都不知道。他没法理直气壮地给夏天撑腰了，低声质问夏天：“月考倒数？老师怎么没告诉我？”
夏天这才预感不妙，女子单打即将演变为男女混合双打，他老实交代：“老师说，成绩的事，让我自己说，我还没来得及说。”
夏峻无话可说了，在管教夏天这件事上，他不仅失职，还失察，现在，夏天只能任老婆处置。
夏天眼一闭，心一横，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打吧打吧！”
这么一说，陈佳佳反倒犹豫了。其实每次打完夏天，她都特别后悔，她知道棍棒教育收效甚微，但每次在气头上，她都控制不了，现在，看到夏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半大小子，身高今年又猛蹿了一节，已经齐她肩高，不是从前那个打几下屁股吓唬一下，过一会儿又巴巴地凑过来叫“妈妈”的小人了，他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
严老师心疼孙子，抱着玥玥，适时推开了门，叫大家吃饭：“快吃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佳佳你去看看那个汤，我找不着汤盆呢！”
这个台阶来得及时，陈佳佳狠狠地把衣架扔到床上，撂下狠话：“赶紧把那个小木屋给妹妹修好。否则饶不了你。”
夏天灰溜溜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间反锁了门。严老师心疼孙子，上去敲门叫吃饭，夏天也不开门。陈佳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妈，你别管他，还长脾气了，让他饿着吧！”
就在这时，夏美玲也回来了，还带回了一束花，康乃馨和石竹花搭配，用普通的玻璃纸包着。她把花递给夏天，让他先放在阳台，一脸愉悦，难得露出占了大便宜似的市井女人的口气，说：“在门口推车卖花的人那里买的，可真便宜，两束花才三十。”
人都回来了，正好开饭，夏美玲却推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她洗了手，从严老师手里抱过玥玥：“你们吃吧！我来喂孩子。”
白天夏美玲出门时，严老师就问过她去哪里，她只是神秘地笑笑，说出去买个东西就回来，没想到这一买就买了一天。八卦之心不灭，严老师神秘兮兮地追问：“夏老师干什么去了？和谁吃的饭？才来x城几天，就有朋友了。”
夏美玲倒也不避讳，直言：“后天做手术，虽说是小手术，我心里害怕，请刘医生吃个饭，贿赂一下，做手术的时候手别抖了。”
这么一说，夏峻顿觉汗颜，他这个做儿子的整天浑浑噩噩瞎忙活，都没有想到打点这种事。他正要开言表达歉意，却听夏美玲又说：“我还去看了一场电影，张国荣演的，叫《红色恋人》，是老片重映。张国荣长得真好看，这部电影不错，特别感人，夏峻你应该带佳佳去看看。”
“嗯，好！”夏峻看出了，是妈妈在为他助攻，让他早点和佳佳和好。
严老师不无羡慕，又有点酸溜溜的：“电影有啥好看的，电影院里黑漆漆的，我坐一会儿就闷，坐家里沙发上看电视多舒服。”
夏美玲这才注意到夏天没在，问：“夏天呢？课外班还没回来吗？”
严老师努努嘴看看楼上，支使夏峻：“你去叫他下来吃饭。”
“爱吃不吃，反了他了，不惯毛病。”佳佳气还没消。
导火索是那块木板，夏峻是共犯同谋，心里过意不去，就撇撇嘴，上了楼。敲门，夏天还是不开，他只好找到钥匙打开了门。
夏天背对着门，坐在地板上鼓捣什么，听到门开了，头也不回。夏峻走过去，发现他正用工具，努力把船模上的那块板子抠下来，试图再粘回小木屋上。
“走，下楼吃饭去。”
夏天没吭声，使劲吸了吸鼻子。夏峻定睛一看，才发现，夏天在流眼泪。
夏峻心里一惊。夏天这孩子，平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没少挨揍，俗称二皮脸，没想到今天为这么点小事竟然哭了。夏峻想了想，再二皮脸的孩子也有自尊心，可能刚才他们太小题大做，让夏天伤心了。
别指望中国的家长向孩子道歉。他们道歉的方式是这样的——夏峻揉了揉夏天的头：“德行，这么大还哭鼻子。走，吃饭去。”
夏天抗拒地耸了耸肩，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瓮声瓮气：“不吃，不饿。”
“不用拆了吧？已经装在船模上了，再抠下来，船模也坏了，算了。”
“坏了就坏了。妹妹的玩具屋最重要，妹妹的所有事都是最重要的，船模算什么啊？我算什么啊？”夏天的委屈和怨气酸溜溜地倒出来。
“妹妹还小，你是做哥哥的，多让着她点。”夏峻不自觉地辩解。
不说则已，一说这话，夏天更来气：“妹妹，妹妹，你们眼里只有妹妹，凭什么她比我小我就要什么事都让着她，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就因为我大一点，我就什么事都要先为她想想。我知道破坏了玩具屋不对，可是这要是放在以前，你们根本不会在意，我小时候把家里闹钟拆了，你还夸我。”
夏峻听出来了，夏天这次伤心了，他平日调皮捣蛋挨的揍不少，但这一次，他伤心了，做船模是他的爱好，可他的爱好不仅没有得到尊重和赞许，还在一只玩具木屋面前被无视和打压了，他在这件小事中，哀怨地联想到这一年来，妹妹出生后，他急转直下的家庭地位，那种二胎家庭中大孩子会有的落差感，在这件事中，被无限地放大了。
那块板子终于被夏天粗暴地拆下来了。夏天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到儿子这样，夏峻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安慰他：“回头爸爸找一块板子，再把你的船模修好。”
“我自己弄。”
没辙，夏峻也不劝了，又摸了摸夏天的头：“行，等会儿弄完下来吃。”
下了楼，夏峻摊摊手，悄悄对大家说：“哭了，修玩具屋呢！”
严老师已经对夏美玲讲了夏天闯祸挨揍的来龙去脉，夏美玲知道大孙子委屈了，忍不住为他抱不平，批评佳佳：“我只养了一个孩子我不懂，可是你们生老二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的，一碗水端平是初级水平的父母，高级水平的父母，要让老大老二都能感受到一种唯我独有的偏心和宠爱，这样的孩子有安全感，有自信心。佳佳，你去叫夏天下来吃饭。”
佳佳被婆婆批评，又听说夏天哭了，心里也有点不安，但是她当妈的面子重要，才不会主动去叫他。
说话间，夏天自己主动下楼了，手里拿着已经修好的玩具屋，放到了玥玥面前：“给你。哼！”
别指望中国的妈妈向孩子道歉，她的道歉是这样的——陈佳佳板着脸，叫住夏天：“过来吃饭。”
“不吃，不饿。”
“你吃不吃？长脾气了还，快点过来，一会儿饭都凉了。”
严老师趁机拉一把夏天，把他按在座位上，筷子塞到了他手里，夏天才不情不愿就坡下路坐下了。
妈妈们道歉和缓解亲子关系的方式就是——饭做好了，叫你吃饭，而孩子们表示原谅的方式就是，坐下吃饭，皆大欢喜。
玥玥把玩起小木屋来，欢快地叫着：“葛格，哥哥！”
夏天白一眼，不理她。
夏天不声不吭地吃完饭，正要上楼，玥玥拉住了他的的衣袖，她的另一只手，拿了一本书，呆萌萌地叫：“哥哥，念，念！”
她想要夏天给他念故事。
讲故事？夏天还生着闷气呢，没那个心情。
佳佳柔声细语对玥玥说：“乖！让爸爸给你讲故事，哥哥要写作业。”
小公主要的东西，岂能善罢甘休，小公主要的人，岂能放他走？没想到玥玥不依不饶，又做出咧嘴要哭状：“哥哥，哥哥念。”
女生一哭，男生就心软，夏天为难了。
夏美玲给佳佳使眼色，佳佳心领神会，忙说：“好好好，哥哥念，哥哥讲故事讲得好。”
没有谁在一个娇嗔卖萌的萌宝面前有抵抗力，夏天无奈地撇撇嘴，接过书，抱起玥玥，在沙发上坐下来，叹气：“我服了你。”
好巧不巧，玥玥拿的那本书，正好是一个讲二胎家庭的绘本——《她来了》，故事讲得是，小熊有了一个妹妹，可是，当它发现熊爸爸熊妈妈为了照顾妹妹而变得非常忙碌忽视了它，它变得失落起来。
夏天坐在沙发上，玥玥乖巧地蜷缩在他臂弯里，夏天一开始是那种拖腔的背课文腔调，读着读着，自己也被情节吸引，声音里有了抑扬顿挫，最后结尾的时候，竟然有些感动。
夏峻在厨房洗碗，挽起的袖口松到了手腕，他走过来对夏天伸出那只湿淋淋的手，说：“帮我挽一下袖子。”
夏天正在动情地朗读绘本的结束语：“现在不行，你没看到我正在照顾我的小妹妹吗？”
夏峻以为自己被拒绝了，戏谑道：“臭儿子，你跟我什么交情，你跟我认识十多年了，跟她才认识不到两年，现在就枉顾我们的父子情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刚才在念故事啊！”夏天一脸茫然。
夜深人静，玥玥睡着了，夏峻洗漱完毕，也上了床。陈佳佳面向衣柜，背对着他，他不确定她睡着了没有。
“佳佳？”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陈佳佳没动，也没应声，应该是睡着了。
他对着空气，像是自言自语：“今天去接夏天，他和我并排走着，他竟然那么高了，我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了，长大了，许多事，有自己的想法了，就连玥玥，早上给她穿衣服，也会表达看法了。今天，老师说，和孩子沟通，要注意方法，要懂得引导，像大禹治水，要疏而不堵，最终才能导入大海。老师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们以前的方法太简单粗暴了，但是，大道理我们都懂，但真正实施起来，其实我们也不得其法，在教育孩子上，谁也不是天生的教育家，我们也是个小学生，有很多东西要学，我是想说，无论是做丈夫，还是做父亲，我可能都不合格，但是，我，我可以学习的。佳佳……佳佳，对不起！唉！睡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陈佳佳无声无息，呼吸平缓，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看来真的睡着了。
夏峻翻了个身，临睡前又打开手机，看了看股票软件，叹口气，心情复杂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