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泓忽然察觉一丝凉意,拢紧身上的毛氅。“这样的大氅,刚刚赐给相爷一条。”他一边抚摸皮毛,一边说,“毕竟我们都老了,天一冷就离不开这样的东西。”“陛下不老。”芳鸾庄重地回应。“你心里没有以为我已经老糊涂了?”深泓微笑道。芳鸾仰头看了看他,敛容回答:“陛下的一切主张,妾唯有遵从,绝无二意。然而……以妾之愚钝,实在不解陛下为何让宰相长居禁中。”“放他回家,我还能看到活着的他吗?”深泓抚摸着下颌,似笑非笑,“芳鸾,康豫太后对你有过交代,不是吗?”他并没有亲耳听到,但是可以大胆地猜到。“有朝一日,琚含玄觊觎皇位,杀。”芳鸾平静地说,“太后如此说过。只要妾还活着,就不容他迈过那条界线。”深泓带着探究的意味紧盯着她:“如果我放宰相回家,还能看到活着的他吗?”又问一次。芳鸾吸了口气,稳稳地回答:“不会。”她抬眼看着深泓,“也不会再看到活着的我。”“你啊,还真是把太后的话当成一回事。”深泓托着腮,口气似乎有些感慨,“他是你的丈夫,二十年夫妻……”芳鸾无声地笑起来:“太后并非将妾嫁给他。妾嫁的,是一段憎恶——他对妾的厌弃,妾对他的怨怼,这些才是妾二十年的伴侣。”真是残忍。造一段互相仇恨的婚姻,才能造一个永不变心的仆人,母亲早就知道。芳鸾为自己而恨,是为她尽忠,又用为她尽忠的借口安慰自己,继续憎恨。母亲啊……“真是残忍!”深泓忍不住叹出声。“是啊——他本可以尝试接受我,但他没有。”芳鸾听到的“残忍”,似乎另有来路。“妾此生仅剩的骄傲,就是太后的嘱托和陛下的信赖。”她深深地拜伏。深泓看着她,和缓地提起正事:“你觉得,白信则这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芳鸾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此人有救驾之功,陛下仍觉可疑?”“他救的是皇后,不是我。”深泓淡淡地说,“他因此从皇后那里得到丹茜宫卫尉,这种人怎能等闲视之?”“武官不会听从一个宦官的指挥,他不过是有个名衔罢了。”“这个人,都有过什么名衔?”“起初只是没入宫中的罪犯。”芳鸾一边回忆一边说,“十九年前,清河郡公亲手将他押回京城时说,‘我儿子叫白信默,我没这个儿子,听凭陛下处置。’后来果真当没他这人了。我听驸马说,他长到十多岁,一直以为大哥小时候死了。在东宫侍读几年,也不知道宫里有个宦官就是他大哥。后来知道了,兄弟二人也不怎么和睦。他在靖嫔身边听过使唤,后来在丹茜宫慢慢熬到副监,废后之后,主动求去宫苑司。是皇后要他回到丹茜宫,当个普普通通的听差。因为办事稳妥,补了耽翠宫副监,后来升了玉屑宫都监。”这回答让深泓陷入了沉思。“除了这些呢?没人了解他吗?好歹也曾在素若星手下做到丹茜宫的副监啊。”芳鸾窘了一刹,低头说:“素若星提拔他,是因为靖嫔那事。他当时是庆云宫的人,指认八皇子遇害时靖嫔在楼上。我听她说过,这人可以做事,交给他的事从无差错,但不会锦上添花。大概因为过去的经历,他在宫中十分保守,不坏事也不生事。因此素若星并不曾视其为心腹。”深泓的手指在膝上连续敲了几下,节奏略显迟钝。“一个人在宫里二十年,却没人说得出几件关于他的事。这听起来可不太对。”他蹙起了眉头。“那么,让他做几件事,可以吗?”芳鸾低声提议。“无须生事。”深泓摇头,“他想将宫里炙手可热的位子都坐一遍,随他去。丹茜宫卫尉下属不会甘心受他调遣,就够了。”芳鸾点头,又问:“玉屑宫都监空缺,陛下可有打算?”“嗯。”深泓说,“宫里老成可靠的人实在不多。皇后从我这里搬走一个都监去当了卫尉,我只好从她那里拉一个过来。由丹茜宫都监来做。”“那么丹茜宫都监的空缺呢?”深泓笑道:“我知道皇后想让谁来做。”丹茜宫都监调往玉屑宫,应该算降职,但玉屑宫毕竟是皇帝卧病之所,地位特殊,老都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后宫的人事变迁总算快结束,只剩下丹茜宫都监一个空缺。既然宫里已经没几个“用得上又有经验的老人”,那谁来补丹茜宫都监的缺,又成了问题。只有皇后不发愁。“我想让你来做。”她说得十分平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崔落花毫无欣喜,只有意外。“娘娘,这是陷阱。”她尽心提醒,“二十年前有过女都监,后来发生的事……如果娘娘提拔女官充任,必定四面楚歌。而且娘娘已经为卫尉的事与吏部对峙,不可再为都监的事又来一次。请听凭吏部安排。”陷阱。年轻的皇后,不过是用来牵制宰相与东宫的。有人要她知道,如果四角局因缺了一角而失衡,每个人都要动摇。宰相为皇帝挨了一刀,稳住自己那一角。皇后不可自乱阵脚。可是……素盈露出淡漠的微笑。只会躲开陷阱的羚羊,还会遇到另一个陷阱。只有踏破这陷阱,才有真正的生路。“一个女都监造过反,就不让女人当都监,那天下造过反的男人不计其数,应该什么官也别给他们做。”素盈从容地鼓励她,“宦官知道自己可以向上达到什么地步,我要女官们也知道。她们有管理宫内事务的才能,就能够成为都监,也可以指望将来成为宫大监。”崔落花听见这些话,便知她不仅这一次准备好面对吏部的攻讦,还有更长远的打算。但她还是不得不推却:“娘娘若执意如此,请务必挑选宫中有德有能的上位女官充任。我恐怕……我并不具备担任都监的能力,徒为娘娘惹来‘任人唯亲’的恶名。”“去学。诸位都监也并非完美之后才蹑高位。”素盈看着崔落花,“提拔一位女都监,意义重大,但并非绝对的好事。对我来说,有风险,对你也一样。如果你是因为害怕危险——我不会强迫你为一件不情愿的事,拿出舍命的觉悟。你认真想。”崔落花惊讶于她的毅然,轻声问:“如果我拒绝,娘娘也一定要推动此事吧?第二个人选是谁,可否容我为娘娘参谋?”素盈说了一个名字,是一位尚宫,已为皇家服务多年。崔落花说:“她才三十岁出头。”“高位不是用来犒赏老年人的。”素盈淡然说,“我冒险为女都监的事争一回,是要她能长久地守住这个位子。”崔落花静下心想了想,垂首说:“关于此女,我有耳闻。确如娘娘所言,才能人品可以充任都监。如果是她,定敢蹑足高位证明自己,且会感激娘娘赏识。”素盈再次转头看她:“你一定不肯吗?”“我……有顾虑,”崔落花似有难言之隐,“万望娘娘体谅。”素盈点点头,不再勉强,说:“去找她来,我有话对她说。”丹茜宫又一次拒绝吏部提出的都监人选,吏部尚书素大人实在是火冒三丈又摸不着头脑。皇后肯定会提出自己的人选,这回尚书已有准备,不会像丹茜宫卫尉那次让她太得意。谁知,人选居然是他妹妹。尚书跑到神毅将军府上,求见将军。“堂兄,天下奇闻啊!”尚书大惊小怪。神毅将军这才听说,皇后推荐与钦妃同年入宫、充任女官的武威素氏堇仪,担任丹茜宫都监。他虽然吃惊,但很快就接受了。“算不上什么奇闻。”神毅将军说,“我们早知道,白仙英不会是最后一个,迟早还会有个女人当上都监。”“但这可是我妹妹。”尚书说,“堇仪担任尚宫多年,毫无败笔,我家亦以她为荣。在闹了反贼后,第一个去当女都监——根本没有必要去惹这麻烦啊!”“造反的是清河素氏,不是我们家。我家是帮助皇帝平叛的。若白仙英之后有下一位女都监,舍我其谁?”神毅将军不以为然,“皇后只有一个,我们早已不抱希望。皇妃,我们家有过,结果两位姐姐的一生都被糟蹋了。都监,或许是件大好事。我们家能用适合的方式,在丹茜宫占据一席。宫内女官大多是素氏,不是我们妹妹,就是别人的妹妹,才能、智慧皆不如堇仪。自然还是堇仪合适。”尚书当然还有他的烦恼——皇后绝不能干涉后宫要职的选任,这回他若一言不发,免不了有偏袒妹妹的嫌疑。而坚辞抗命,又像是怕一位女都监给自家惹事。神毅将军指点:“眼下已经知道皇后能够接受的人选,只要按照规矩,由宫内都监举荐即可。显英殿都监、耽翠宫都监都可以办成此事。”尚书见他也赞成,再无话可说,摇头叹道:“皇后……这个年轻女人,看来并非我们以为的那种人啊。”神毅将军点头认同:“后宫已经过了二十年冬天,她知道宫人现在需要什么。我也该多去平王府走动走动了。”冬九九的最后一天,消寒图上的八十一瓣花都染完了。后宫的气氛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继宦官出任丹茜宫卫尉之后,女官升任丹茜宫都监。春季的微风里少不了惊疑和腹诽,但也有秘而不宣的期待,轻轻涌动。素盈精神已经大好,听说盛乐公主反复生病,她亲自前往去看。意外的是,在盛乐寝殿前,遇见一个人。见皇后来到,他躬身施礼,侧立一边。“你怎么会在这儿?”素盈问。白信默始终低着头,恭谨地说:“听闻盛乐公主卧病,臣与荣安公主特来探望。”荣安与盛乐从不来往,这回未免太热情。宫女正要向里面通报,素盈伸手止住,说:“让她们姐妹说一会儿话。”白信默说:“听闻娘娘御体已大好,臣与公主无限欣慰,手抄佛经十卷,为圣上与娘娘祈福,方才已送往佛前供奉。”“费心了,”素盈说完,转身望着远处披雪的树与石,不看他,“以后不必麻烦。你们管好自己家里的事,就是圣上与我的福气。”“说到家里的事,”他显然有自己的打算,用安闲的口吻,聊天似的说,“娘娘可曾听说,近来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竟然说臣参与中和节谋变。臣不知道他们怎么想,臣只知道,娘娘必定不会这样认为。”素盈笑了笑,摇头说:“不,我也是那样想的。”白信默抬起眼睛望向她:“那天献给娘娘的玉匣,今在何处?”“丢了。”素盈淡淡地回答。白信默苦笑一声,看着她时有些忧伤:“故意的吗?故意让人发现其中的字条,又匿报说我事前知道申时将生剧变。”素盈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可白信默仿佛明白,道歉说:“臣以小人之心妄测娘娘气度,娘娘恕罪。臣本该想到那东西……娘娘不会反复揣摩。如果娘娘真明白那字条的意思,申时就不会在丹茜宫,而应该在玉屑宫。”明日,申时,玉匣中。素盈的手指一直在轻擦手串上两个宝石坠子,可是光亮的石头珠子越擦越是模糊。她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大力。“那天的事,你比我都清楚,还说自己清白?”她呵口气,叹息的声音却留在了胸中,“想要我救你,现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白信默仿佛听到一个天真的孩子主意,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你救不了我。”“盛乐可以?”素盈神气清淡,“她若无用,你可不会费心出现在这里。”白信默的目光依然如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孔。他总是在对话的时候专注地看着对方,像一个无比真诚的听众。可素盈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了他,无法再被这种真诚打动。“娘娘依然是那个我不太了解的你。”他仓促地笑了一下,仿佛自嘲,“奇怪的是,我虽然不了解你,有时候……却忍不住向着你,明明知道这样做没好处。”“住口!”素盈沉着脸低喝一声,“有妇之夫说这些,我只觉得刺耳。何不坦诚痛快,做个交易?”白信默半侧身,低下头惆怅地微笑起来:“那么请娘娘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坦诚说完。”素盈点头示意。白信默像是想了一会儿,又像是在聆听荣安的动静,最后轻轻地开始:“我十四岁时,有一天父亲忽然说,‘你日后能娶公主就好了。’荣安公主,宫廷之中她的笑声最响亮,说话最大胆,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活泼自在。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像她一样无拘无束?太子人很好,说他待我如同手足,一点也不夸张。但毕竟是主仆。如果能成为亲戚,是不是会更好?我这样想的时候,父亲又问,‘你讨厌公主吗?’我的回答是不讨厌,甚至有点欣羡。其实就算讨厌,父亲也会继续追问,‘你会装作喜欢的样子吧?’”他想要笑一下,可没有笑出来:“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唯一的未来就是做好它。终身大事,是不是应该再等几年,等一个真爱的人出现——这种事情,谁在乎?”素盈很想打断他的话。但他打了个手势,请她不要作声。“公主从来没有表达出婚嫁的意愿。我能用平平淡淡的口吻,告诉父亲‘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吗?这不是一场可以扬长而去的游戏。自从我家被改姓为白,我是第一代从出生起就姓白的人。如果我泯然众人,白家从此就真的只是一个小姓了。有良机,绝不能错过。”他平静地说。“就算渐渐察觉到,被利用的女孩儿不应该受这种伤害……但难道可以为了她,把一切抛到脑后?不。舍本逐末的事情,我不会做。是真正的不会——根本不知道那样的事该怎么去构想,去实践。”素盈直直地望着他,整个人仿佛散发出寒气:“白大人,我已经没有和你兜圈子的情绪。你如果实在无话可说,就别说了。”回忆在白信默眼中绽放的光彩,在短短一瞬收敛:“要是从来没有专注地看过你,就好了。是我太高估自己。”素盈眼中充满轻蔑——难道他不知道吗?相信他的话,需要极大的信任,可这信任早被他亲手夺去。“白大人,即便能够回到从前,你也仍不会舍本逐末。执着于‘我当年怎样’‘你当年怎样’,有什么意义呢?”她提高声音说,“让开!”信默槁灰一样的反馈让素盈觉得自己有点残忍。而这残忍让她内心深处一个长久无法平静的地方,得到了一点痛快。从他身边走过时,她淡淡地说:“以后别挡在我的路上。”他认真而镇定地回答:“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殿内的荣安早已听见动静,此时出来,迎面遇见皇后,略低了低头,算是行过礼。“盛乐怎么样?”素盈的态度还未从冷硬中融化。“她不想说话。”荣安说,“娘娘可知,她去见过骁锐将军?”“哪个骁锐将军?”她是真想不起来,但荣安当作故意轻视,脸上浮现一层薄薄的怒气,说:“骁锐将军白信端。第二天,他便告发东宫。这也太巧了吧!”素盈不禁生气,绷着脸说:“今天是来向盛乐问罪的吗?你几时变成这种长舌妇人,到宫里搬弄是非!”荣安涨红脸,大声冷笑:“娘娘教训得极是!我许久不来,今天在宫里,只听到娘娘这两句话是敞亮的。我若不干点什么让娘娘教训,宫里连这两句敞亮话也没了!”说完拂袖而去。素盈不与她夹缠,径直走入殿内去看盛乐。盛乐公主不知有没有听见她们争执,不迎接皇后也不行礼,自顾自在案边呆坐。素盈不许众人烦她,独自上前。女官们知道她们两人素日亲厚,从来不拘小节,也不再打扰。素盈走到她画案边,见一张消寒图撇在角落,从三九之后就没有染过。公主意气消沉,好像仍沉浸在冬天。她不等素盈发问,说:“最近我总想……”后面的话咽下不说了。“总想什么?”素盈轻声问。盛乐沉默良久,说:“离开。”“去哪儿?”“北方。”“也许还会打起来。你还想打仗吗?”盛乐用力摇头。这是素盈第一次见她抗拒上战场。“我累了,想不出打仗的意义了。”盛乐疲惫地说,“东宫,未来的皇帝,先被指控通敌,又被指控私下议和。战场,本来沾满将士们舍命报国的鲜血,现在有人把那些崇高的血迹弄脏,让他们的死被糟蹋了。”“请圣上为你置府吧。”素盈牵着盛乐的手,柔声说,“你这样的人,本应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在宫里常住,我怕你会越来越消沉。”盛乐向来不同意置府,这一次却没有立刻拒绝,想了想说:“我本是孀居之人,也不需要什么府邸。和父皇说,找一座清静的宫观给我空出一两间,也不必惊动其余人等,就可以了。”“这是哪里话呢?”素盈摇头不许。盛乐执意如此,并且一字不改地向她父亲恳求。皇帝自然不同意,谁知他一再反对,盛乐反而心意弥坚。父女二人一个坚求,一个不允,来来往往三五回,盛乐竟有了出家的念头。素盈见此事苗头不对,怕她真钻入牛角尖,忙将父亲叫来。平王的三夫人曾捐了几处大宅邸作为寺庙、道观。素盈让父亲收回一处,里面仍是道观的排场,留几名道姑打理,免得不符合盛乐的要求,她不肯去。其余大部分地方就给盛乐做了府邸。盛乐不日便搬出宫,从此在那半道观半公主府的宅邸中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