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深宫风云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素氏被称为皇后世家,整个后宫的高阶嫔妃都是素姓女儿。可是亲情在这里显那么微不足道,深宫中的血腥被掩盖在袅袅的薰香之下。生不逢时的素盈以为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宿命,然而终究被家族的野心推入宫廷。 少女美好的憧憬在残酷的权势争斗中被撞得支离破碎。命运之神步步紧逼:以二十年艰辛为代价,换一年的权倾天下,换不换?

作家 煌瑛 分類 出版小说 | 110萬字 | 125章
六三章
秋分一过,飘风捎来寒意。
宫里因帝王卧病而弥漫的浮躁,沉入一片沉静的蓝。国巫说,皇帝起居之处需用蓝帐幔,取一个“拦”的谐音,有助于驱散病魔。
为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宫中四处悬挂蓝缎,许多树与石上,也缠了蓝色织物。这办法流传民间,百姓们当作避邪的招数来使。蓝染一时成了京城中紧俏的东西,一月之间价钱翻了七八倍。染布的、卖布的、悬挂布的,相互唱和,把秋天染成了蓝色。
京城的汪洋里,丹茜宫那一点鲜红仿佛泪中之血,水中之火。
红衣宦官、青衣宫女,他们移来红石榴树装点庭院,像是怕这颗宫城的心脏在周遭冰冷的包裹之下,停止活跃。
平王入宫觐见,恰好从旁经过,见花叶之间已有果实,不由得勾起心事,怅怅地叹口气。
重阳将近,他来向皇后敬献节日所穿的罗衣,特意起早。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丹茜宫中,年轻美貌的女子在讲俏皮话,正是他的小女儿素澜。旁人没有不捧场微笑的,唯独素盈一脸严肃,不知又在想什么心事。
见父亲入宫来,素澜忙起身,趁机使个眼色。
平王便知时机不妙,小心翼翼地向皇后说了几句套话,越发觉得她待自己的态度比平日更冷淡了。他硬着头皮拿出重金置办的罗衣,素盈只淡淡地说一句收下了。他又奉上另一件稀罕物品,稍稍有了底气:“这原是要当作传家之宝的,听说宫里需要蓝缎,臣借这机会聊表心意。上了年头的东西,想必更能辟邪。”
素盈知道父亲喜欢卖弄,没将他扬扬得意的神情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一块边角褪色的缎子有何稀奇。
三尺宽的缎面一铺开,她便为自己的眼拙略感惭愧:无数流金溢彩的花朵在一刹那尽数绽放,美得夺人心魄。花型不过寥寥数种,姿态各异,枝蔓纵横,繁而不乱。虽然上了年头,但仍可看出手法精湛。不难想象,当年这是一幅多么引人注目的杰作。
众女官都没见过,只有崔落花识得货色,向素盈道:“这是明元皇帝时,宫中针黹女奉旨所制,后来辗转落到您祖母惠和大长公主手中。”她顿了顿,含笑道,“从上面,可以看到当时的整个宫廷呢!”
她说得玄妙,素盈潜下心来细看,片刻之后暗暗吃惊:花朵虽然婉转摇曳,排列位置却似曾相识。
“原来是宫图。”素盈指着青缎中央那朵独一无二的红花,说,“丹茜宫。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红花、白花是凝芳宫、凝华宫、耽翠宫。那些更小的花,无非是各宫各院……”她骤然停顿,忽然想,为何妃嫔寝宫颜色有别,即便都为红,也是深浅不同?
崔落花轻声提醒道:“娘娘看到的不是‘宫廷’,只是‘宫殿’而已。”
平王自是知道其中奥妙,在一旁默默微笑。素澜也凑上去端详。她自小熟知宫廷典故,看了几眼便见分晓,只是不说出来,微笑低语:“国巫那套说辞多少年了,仍没变过。这也是当初宫中有事,用来辟邪的蓝缎吧?”
平王点头说没错。
素盈抚摸那些交错的金银绣线,指尖顺着绣线挪移,手指触及的花蔓次第闪亮。明元宫中的不幸……她霎时了然:“的确不是宫院,是宫院的主人。原来,明元帝的后宫里,也是这样红白花开,派系分明。”
崔落花点头说:“懿祯皇后年纪轻轻就因病仙去。继后之选,起初属意于凝芳宫元妃——在这幅图上,她是另一朵红花。”一向视事平淡的她,口气中也充满崇拜,素盈不禁对她所讲的往事更加在意。
“可是自从懿祯皇后驾薨,凝芳宫不断出事。宫中数十盏灯次第爆裂灯花,吓人不轻;更漏无端溢水;书籍图册原本好好的,转身再看,却变成了无字无画的白纸;香炉里的香是按规矩添的,与其他宫院没有差别,到了凝芳宫却发出辛辣的气味和可怖的声音;夜里脱下来的青色衣服,第二天清晨变成难看的苔色,衣料手感如昨,花纹、裁减分明是原先那一件,连细微处的针脚都一模一样,唯独颜色彻底变了……全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无论怎么责罚宫人,怪事还是层出不穷。没有一件事可以归咎于无辜的元妃,但明元帝迷信,以为不吉利。渐渐又有流言说是先后作祟。元妃坚辞后位,最终册立的是先后的堂妹贵妃。”
崔落花指着绣幌上象征元妃的单薄脆弱的红色小花,说:“让她宫中的灯花爆裂,更漏溢水,图文消失,熏香变质,衣衫失色,比毒她、咒她更难。这些事务分掌在不同的宫司手中,但贵妃能让他们一起发作。她不只是一朵漂亮的白花,也是绣卷上所有银色藤蔓的中心。”
银白色的绣线已经不能像往昔那样耀眼,但随着指尖轻轻点触,每一个角落里的藤蔓都响应,整块青缎还是被它们牢牢掌握。
素盈叹一声:“有这种手段,的确值得钦佩,可是却让懿祯皇后的亡灵背了一个私爱本家的恶名。”
“往生之人,本不必搅和尘世这些俗事。可惜,死者的名声总是与生者的需要相连。”崔落花话里似乎另有所指。
素澜含笑横插一句:“贵妃封后,后宫太平三十二年。她就是当今圣上的祖母懿静皇后——娘娘手中,正是她的遗物。”
太安素氏素如慎。她的经历,是后来每个素氏入宫之前的必修一课,是成功典范。没有一个素氏女子甘心屈居另一人之下,素如慎却实现了超常的驾驭。那些女人,不能从她手中夺得丹茜宫,也不敢在她的注视下胡思乱想。没有觊觎的对象,就没有无谓的死亡。明元帝眼中的众女太平,是她的一枝独秀,和无数槁木的陪衬。
崔落花将青幔一卷,背面有墨书三字。字不大,然而笔锋飞扬,气韵不俗。
入宫八年有此成就,想必懿静皇后也很自负。
“步天歌?”素盈念出了声,“什么意思?”
“她眼中的宫廷,不是一座座位阶森严的宫殿,而是处在人世之巅、枝蔓交错的九层天——这里的大多数人只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层,不完全知道下面的事,更无法全然了解上面在发生什么。由下而上攀爬的人,踩着花蔓搭成的楼梯,常常走不稳。但她做到了,不仅走上顶峰,还透彻地俯瞰九天。”
崔落花停了一下,又说:“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忘记克制自己。曾经有人告诉我,她本打算在背面作歌,但只写了三个字就停笔——毕竟,这只是建在丝绸上的阶梯,走得安静一些,不会错。”
素盈沉默一瞬,转脸问平王:“送这样一块东西进宫,是什么意思?”
平王只是趁机献宝,除此之外不曾多想。见女儿沉下脸,他怔了怔,不明白她为什么又不高兴。
素盈一看便知父亲没有深思熟虑,冷着脸问:“父亲不知现在是什么局面吗?”
平王本能地回答:“知道。”
皇帝卧病,东宫领兵抵挡西陲强敌。按照帝国的传统,此刻的宫廷由皇后主内,宰相主外。
帝国还有另一个潜在的传统——掌握局势的人,要准备好承受更多攻讦。国家有成年储君,大多臣子不愿看见皇后趁夫君有病,从幕后走到台前。此时与他们较真毫无益处,因此在这最好的时机,她步步守矩,竟让他们无话可说。
“‘步天歌’三字凌厉逼人,父亲要我把这东西拿到圣上面前,向卧病的帝王示威吗?”素盈挥手将美丽的青缎打落在地,惊得平王一哆嗦。他连连称罪,心中也怪自己多事,好端端来招惹这个思虑过度的女儿。
素盈并未抓住这事苛责他,却也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平王没想到一块助兴的缎子引出许多扫兴,还等着皇后收下罗衣之后的赏赐——走完这个过场,他就可以从这些女人当中速速离去。可是素盈看着窗外发起呆来。平王的女儿们都有点怪脾气,而皇后素盈一有心事就一言不发,他总也无法习惯,每次猜不透又提着心,情愿被她厉色呵斥几句。
“娘娘……”平王刚试探着开口叫一声,就见素盈站起身向门外走,分明不打算听他说下去。他忙跟在她身后,立在阶前。
素盈向四下望了望,火红的花朵热热闹闹地开了满院。她只是随便说一句“秋天的丹茜宫太冷清,添些艳丽的花才好”,很快,暖色就在渐深的秋意中随处可见。
平王见她盯着石榴,以为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他又叹了口气,斜眼瞄见宫女怀中活泼漂亮的皇孙,心头又嫉妒又担忧,说道:“娘娘,圣上有上天庇佑,龙体康复是早晚的事。娘娘还年轻,总还有机会……”
“不需平王发愁。”素盈的声音清脆利落,口气却不甚和善。
石榴丛中闪入一列红衣宦官,每人扛着一束朱漆长棍。他们弯着腰将棍子放在阶下,又迅速退走。素盈没有给父亲很多猜测的时间,道:“听说,贵府的总管素平新近在城郊买了块好地,建了庭园迎娶第四房妾室。此事不假吧?”
平王怔了怔,点头道:“应是不假。”
素盈一声冷笑:“可知他的地是怎么来的?女人又是怎么来的?”
见平王神情迷惘,她摇头斥道:“父亲向来御下不严,府里的下人连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他们成了皇后娘家的仆从,只怕更加得意,积恶成习,以为世上没几个人能管住他们了吧?”
平王听女儿口气,已然心虚几分,讷讷道:“是臣失于管教。”
素盈哼一声,指着那些棍子厉声说:“这是赏给平王府的——日后府上若有人与平民争执,不论对错,不分主仆,先杖三十。家奴胆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杖打七十再交官府!”
“娘娘……”平王更加尴尬无言。
素盈走下台阶,弯腰从一束长棍中抽出一根,交到平王手上,又说:“这一根留给素平。”
平王接过红漆棍,脸色一片惨白。素盈甩袖走回宫中,撇下他一人尴尬地领了那一百根棍子,气鼓鼓地出宫了。
素澜跟在皇后身后,赔笑道:“姐姐大义灭亲,做给旁人看看样子就罢了,何必当着众多宫人的面,让父亲无地自容呢?”
素盈扫了她一眼,目光如冰似雪。
“眼下形势,你比我看得清楚。你说,旁人岂会看看样子就罢了?”皇后轻轻地叹息,“我不指望父亲脱胎换骨,只要他这一年安安分分别添乱,我就省心了。”
素澜眨动眼睛打量姐姐,开玩笑似的问:“娘娘近来怎么了?左一个‘一年’,右一个‘一年’,我依稀已听过好几遍了。”
话到此处,素盈又避而不谈,平淡地向她说一句:“我不大能见到父亲,还要你多劝他。”
素澜知道再问也没有结果,笑笑说:“看到平王刚才的脸色,我就知道要顺道回娘家走一趟呢。”
她走后,丹茜宫中忽然冷清。素盈像浑身脱力似的,缓缓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不能再轻,不会传到第三只耳朵里,其中意味永远只有她自己明了。片刻的消沉很快过去,她拾起地上的青缎,向崔落花说:“懿静皇后是个人物,事迹必定不止于此,老师从前却不曾为我细说。”
崔落花点头说:“请娘娘移步。”
她们两人走到门外,崔落花向石榴树旁边的一名为首宫女招手说:“你过来。”那宫女正在花栏边围蓝缎,停下手中的事,快步过来听候吩咐。
崔落花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惊疑不已,毕恭毕敬地回答:“奴婢宋之惠。”
崔落花挥手示意她退下,转向素盈:“娘娘日后能够认出她吗?”素盈不解其意,多看那宫女一眼,缓缓摇头。
崔落花笑道:“懿静皇后可以记住每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名字、生辰、籍贯和职位一丝不错,令人受宠若惊。”
“啊!”素盈诧了一声,旋即柔柔地微笑,“下人有下人自求多福的想法,未必喜欢被高位者牢牢记住。何必生出一事,让他们终日战战兢兢?”
崔落花点头,放低了声音又道:“正因她的性格手段与娘娘的心性不符,故而从未向娘娘细说。每个皇后都有各自的手段。重要的是,她们都知道如何成为夫君需要的皇后。不这么做……她们就会从九霄之巅坠落。”
素盈心头一颤,忽感凄凉,人们都在看那瑰丽无比的花团,看那意气飞扬的“步天歌”,却没留意到,青色是多么寂寞冷清的颜色,无论什么样的花和歌,都填不满那些空缺。
那些意气风发的皇后,也曾被青色的愁绪笼罩吗?
她收起那卷绣缎,不紧不慢地说:“旧物虽美,但上面太多陈迹,有些破败的迹象。吩咐针工房,小心翻新。”
崔落花交给宫女去办。素盈又问:“什么时辰了?”
“是平日去玉屑宫的时辰。”崔落花小声提醒,“只是今天,真宁公主一早拿着好几个菊花灯,去求圣上题画,这时候恐怕还在玉屑宫盘桓呢。”
“那我们稍后再去。”素盈从宫女怀里抱过皇孙睿歆,脸上有真实而温柔的笑意。她说的“我们”,是她与皇孙睿歆。崔落花有时候疑心,皇后是否忘记了这孩子是别人的,而她自己的孩子已失去了。
素盈一边逗睿歆发笑,一边冲崔落花眨了眨眼:“先生,你知道我小时候会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不待崔落花回答,素盈就道,“是‘爹’。大约是我娘为了讨他欢心,只教了我这一个字。”
“你猜,阿寿开口说话的时候,会说什么?是‘娘娘’,还是‘娘’呢?”她满怀期待地笑了笑。
那笑容在崔落花看来,有些心惊。
平王府西门离内宅最近,素澜平日总是乘车由这里进出。今天透过窗,她瞥见几个仆人拎着白粉刷墙。不知哪里来的顽童在王府外墙上写了一串字,笔迹笨拙缭乱,似乎是好几个孩子一起动手做的恶作剧。
“东平素氏杀姐妹,清河素氏生反贼,正宫有子多逢难……”后面还有一句,白粉盖住,来不及看清,车已进了王府。
当今圣上登基时,拥戴秀王谋反的正是清河素氏,三位谋反被诛的亲王也是清河素氏所生。这首谶诗流行过一阵。不过当时所传的是“太安素氏杀姐妹”,指出身太安的康豫太后杀了亲妹妹怀敏皇后。今日不知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将丑话移花接木到东平素氏身上。
以巫蛊谋害姐妹的正是素澜的亲姐姐。她心头刺痛,一下车就瞪起眼睛发怒:“什么人唆使孩子做这种事?今日欺到平王府头上,明日难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仆人大声说,“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让几个孩子在墙上胡乱涂画——连一群顽童都防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总管素平的小儿子素威正指挥下人粉刷。见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来掺和娘家的事,他笑嘻嘻地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群孩子足有二十来个,一拥而上,一人只写一个字,门房的人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写完跑了。不过还是拿住几个,我爹正找他们的爹娘一并管教呢。这些事情,我们料理就是,怎敢劳动琚夫人生气?”
他一口一个“琚夫人”叫得生分,素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爹今日还好?”
素威应一声“托赖”,素澜又冷冷一笑:“只怕过会儿就不大好说了。”说罢不再理他。
原先在三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迎上来,欢欢喜喜地喊:“七小姐!”
素澜的脚步并不停歇,她边走边问:“苑绮,府中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苑绮小声道:“王妃不行了。请了好多先生来看,都说拖一日就是从阎王手里偷一日,恐怕撑不到来春。”
“偏是这时候。”素澜嘟哝一句,又问了些其他的。两人走到王府花厅外,苑绮不敢进去,素澜自顾自地迈进门。
鸦雀无声的厅中坐着平王和诸位夫人,唯独不见平王妃。女人们一个个尴尬地观察平王脸色,不敢轻易挑起话头。见素澜进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招呼。
素澜在父亲跟前行个礼,微笑道:“爹还在生闷气?”
一旁的四夫人林氏忙接口:“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等着王爷回来开宴,哪想到他一进门就黑着脸不理人,分明想把我们吓死。”
“开什么宴!”平王鼓着腮帮子大吼了一句,气不打一处来,“没看见娘娘赏的棍子?领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欢庆?”
众人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多嘴。平王话匣子打开,索性一口气发泄:“哎哟哟,我算是明白啦!以前还指望她把持大权,现在——算了吧!真让她掌了权,只怕连我这当爹的也要挨棍子!”
旁人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桩,素澜却最清楚不过,笑嘻嘻地说给她们听。
七夫人白潇潇听罢一笑:“娘娘以前做事就是这样,宁可委屈自己,也不给人落下口舌。王爷有这女儿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忘了?”
平王叹息道:“正因直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才有气——你们见过哪个做大事的人,像她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素澜呵呵一笑,说:“爹从前只是随便养着姐姐,不曾用心栽培,这时候又怪她拿不出气魄,岂不是强人所难?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罢了。”
平王眨巴眼睛,冷笑说:“她有什么大事要花心思?她以为这是什么年头?需要她领兵打仗,还是开疆辟土?或者需要她整顿朝纲,廓清四海?就算真有这种伟业——凭她?!”
众人听到话锋不对,越发不敢接茬。平王说得起劲,又道:“娘家一个总管添个小妾,她也当大乱子。眼里只看着这些细枝末节,就算花上一辈子料理干净,又能怎样?正经事却不见她下功夫……”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趁着圣上龙体好转,赶紧生个皇子。继大统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后封王,对我们家也大有好处。这长远大计,她却分毫不放在心上!”
待他停下要茶时,素澜冷着脸说:“爹在家里随便发几句牢骚便罢,可不要把这种见识传出去,给自己丢脸。天子只有一位皇后,天下只有我们是皇后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们帮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们懂,我也懂。何必要她像寻常人家的媳妇,整天琢磨生孩子?姐姐为这事吃了多少苦,你们男人忘得也太快了!”
平王一个劲地咂舌:“你进出丹茜宫才几回,丹茜宫给你胆儿了?敢这样跟我说话?”
素澜看着父亲,冷笑一声。
诸位女眷见父女二人气氛弄僵,连忙出来圆场,张罗着开宴招待素澜。
平王站起身,甩袖子发威:“我头疼的事还没着落呢!去把素平叫来。”
总管素平匆匆了结手边的事赶过去,却见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好脸色。平王手里握着一根朱红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见了素平,叹口气道:“圣贤之书上也写着,‘聘而为妻,夺而为妾’,你纳个四夫人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我们小题大做的皇后娘娘知道了,定要罚你挨打。”
素平吃了一惊,嗵地跪下,连连哀求。平王把大棍丢给旁边的家丁,向素平道:“罢了,你去挨上三十棍,就当是为日后写史书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迹。”
素平见事情没商量,垂头丧气地告退。素澜冷眼旁观,讥诮道:“娘娘交代的七十大棍,在爹这里少了一大半——真是仁厚得很!”
平王狠狠瞪着女儿道:“素平投效于我的时候,你们姐妹还没生出来呢!连他都被打残了,日后还有哪个肯来尽忠?别人跟着我,不过图‘好处’二字。我真听你姐姐的话,不给好处只给棍子,人家会巴巴地跑上门来,尝尝宫里赏的棍子跟寻常棍子有什么不同?”
他发了半天脾气,神情大为疲惫,挥挥手,道:“不吃了!我找个清静地方歇着去。”
素澜用过饭就要回相府,临走之前去父亲的书房告辞。只见平王搬了一把椅子面壁,对着一幅画呆呆出神。素澜凑近一看,原来是当年名家所绘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她觉得父亲凝望的人,一定是图中那个与众美人气质迥异的女人。那人面目极为清秀,随意地坐在一株树旁,离其他女子不远也不近,神情不亲热也不疏远,明明身在人群,却像对周遭视若无睹。
“这是姐姐的亲娘九夫人?”她问。
平王看向那女子,叹一声:“只有她能生出那样的两个孩子!”
素澜听他提起九夫人的另一个孩子,立刻道:“京中沸沸扬扬,在说三哥的事。近来,相府中来往的大人们也在探听相爷的口风。听说这个月就要把三哥送回来。”
素飒因率军不利,被新任统帅的东宫睿洵卸了军职,绑缚回京定罪。太子亲拟的奏章已经到了宰相手中,听说言辞犀利,列了好几条凶险的罪状。
皇后怕睿洵到了前线,借机铲除她哥哥,于是费心思把皇孙弄到手中,挟为人质。可睿洵也非常人,径直将这烫手的山芋丢了回来。败军之将,国有常刑。皇后求情便是徇私屈法,秉公处断又对素飒大大不利。平王思及此处,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轻轻敲击,犹豫地说:“皇后的亲哥哥是国家贵戚,在八议之列,受大罪是不至于的。”
“只怕有人还想借这机会,拉姐姐一起遭殃呢。”素澜轻声道,“爹难道没有觉得,近来京中发生了很多针对我们家的事情?”
平王埋头不语。
“幸好同三哥回来的是谢震,定会为三哥美言。”素澜顿了顿,又对父亲说,“王妃的病万万要拖住。否则,哪天忽然没了,三哥便入孝期,与盛乐公主的婚事又要悬起来。”
“这些事情还要你交代吗?”平王望了望这个女儿,神色和缓下来,重重叹息,“假如你与你姐姐能换一换,我不知要省多少心思。”
素澜神色悻然:“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平王悠悠道:“你也知道你们换不成,那不如各安其分。你们两个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又能省不少心了。”
他又转头盯着那幅画,叹息说:“你祖母是懿静皇后的女儿,当今圣上的亲姑姑。她在世时,这世间于我而言毫无缺憾。人们都说,我是皇家最完美的亲戚——血缘虽近却与皇座无缘,富贵安逸又胸无大志。先皇对我的溺爱超过皇子,因为我不需要承担皇子的责任,他也不必在我身上权衡利弊。我尽情享受,没有发觉那快乐是多么脆弱。直到有一天,先皇、母亲都离我而去。”
他从回忆中挣脱,重重地叹口气。
“惠和大长公主曾对我说,如果一个女人为了丹茜宫不惜杀人,突破天理国法的底线,此人必将无法无天。这种素氏占有丹茜宫,是为了母仪天下、匡扶皇室吗?哼!她常说,她兄弟十余人全毁于后宫女子,夺储惨烈至此,先皇却不能引以为鉴,终致梁秀之乱。如此下去,皇家终将后继无人。她对我们兄妹说,‘东平素氏必须从那丧德之人手中,夺回丹茜宫’。”
惠和大长公主的名字已经沉寂很久,一出现就同丹茜宫三字纠缠,倒也不出素澜的意料。祖母在丹茜宫出生,为丹茜宫而死,有生之年又在东平郡王府种下丹茜宫的魔咒。
“大长公主的强硬总让我不舒服。甚至,我妹妹的封号都是她强迫圣上御赐的‘丹’字——别人以为是‘丹茜宫’的丹,其实是‘一片丹心’的丹。但是回想起她的智慧,又总是让我感到震惊。”平王看着女儿,苦涩地笑了笑,“多亏这画上的每个人尽心尽力,终于在我手上完成大长公主的夙愿。阿盈是皇后,你是宰相的儿媳,沉儿娶了皇帝长女,飒儿准备娶另一个公主——我家的荣耀从来未及于此。可摊上你姐姐那样的皇后,我才开始担心,一颗脑袋用起来不够,丢起来也不够呢!”
素澜的目光一直在那画上徘徊,轻松找到画中的三夫人。众美当中,只有她一身男装。她淡淡地说:“有多少人,成就了东平素氏今天的荣耀,却没有见证荣耀的命。父亲也为她们想想,打起精神,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就此别过父亲。
她一出门就遇到大哥素沉,忙拉着远远走开,说:“爹这时候正闷闷不乐,大哥待会儿再去。”
“素平挨打的哀号都传到我那边了。”素沉蹙着眉头问,“爹今天一早高高兴兴地出门,怎么回来之后又是打人又是生气?宫里出事了?”
素澜随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将话题扯开:“妹妹本来想去见一见凤烨公主,可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好,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她听苑绮说,大嫂凤烨公主前一阵以为又有身孕,谁知空欢喜一场,灰心之下又病恹恹地不愿意见人了。
素沉默默地走了几步,黯然叹息道:“这么多年都在为这件事难过,偏偏天不遂愿,又伤心又伤身。我不忍心再看她这样。若是命中注定我们夫妇无子,不如就此作罢。保住她周全,我已知足。只是这些话,我坦诚对她说,反而更惹得她自怨自艾,倒不如你们常劝劝她。”
素澜陪着叹了口气,说:“将来三哥有子,过继一个给你们夫妻,无须担心宗祧。只是不知道,三哥这回惹上大祸,与盛乐公主的婚事要怎么办。毕竟皇家先前仅仅是有这种意思,没有真正订婚。”
素沉颇有深意的目光从素澜面上扫过。
她讪讪笑道:“从前我们家定好的亲事,也有被人横插一脚的。这回不但是三哥的喜事,也攸关他的性命。公主可不能再袖手旁观。如有万一……恐怕皇后会对她太过失望。”
素沉冷笑道:“我知道这话不是皇后的意思。你进出丹茜宫才几天,就有胆子借她的名义来说话,未免太心急了。”
他说得一针见血。素澜尴尬,连忙说:“妹妹不敢!不过是在这种时候,宁肯多想一些。”
素沉哼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飒儿是你们的三哥,也是我的弟弟。”
素澜含笑说:“我当然知道大哥的为人。”
素沉也不为难她,说道:“皇后本来就思虑过度,你们不要总是夸大其词,害她更不安。下次你再进宫,代我说几句宽心的话。”
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说:“父亲总是讲,宫里的成败取决于‘先机’和‘细节’。最纷乱的时候,谁抓住先机,谁就得了大便宜。离圣上越近,越有机会占先——这是他那个时代的变故,他那个时代的经验。但时代已变了,这个皇帝不是过去那个。好在皇后沉得住气。”
他不说透,素澜心里也清楚。在皇帝病情最捉摸不定的时候,皇后处事庄重沉静,让很多绷紧的神经暂时松弛。然而她也有敌人。这些人仍对她保持警惕,在他们眼里,她是素氏的女儿,除非剔尽全身骨血,否则与她的先人没有区别。
素澜收敛笑容,说:“三哥回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提起这事,兄妹二人稍稍沉默。本朝刑法太严,失阵之罪,依法当死。
“为钦妃请了头功,又在三哥这里插一刀,旁人还道他赏罚分明,秉公处置。”素澜说着冷笑起来,“可是钦妃的头功有什么了不起呢?三哥的前程却要毁了。”
“皇后怎么说?”
“只字未提。”素澜沉吟片刻,“今天在宫里,只说些缎子、棍子,都是可有可无的琐事。我看她是刻意不想。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想破脑袋也未必能够化解,怎能逃避呢?换作从前,她早就为此寝食难安了。”
她说着,迟疑起来:“皇后她……最近有些奇怪。”
素沉立刻警觉地问:“怎么讲?”
“就当是我多心吧。圣上卧病,她情绪有些变化也是自然的。”素澜皱起眉,庄重地对大哥说,“三哥对皇后的意义非凡,万万不可出事。姐姐失去孩子,后来发生的事,想起来真是处处凶险。这回如果失去圣上,失去三哥,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
这不是危言耸听。素沉思忖许久,终于惴惴地说:“圣上病情转好之后,我与凤烨屡次请求入宫问安,里面总是不准。口谕说,凤烨自己保重身体,他便安心。我们见不到圣面,也不知道口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后宫的意思。”
素澜急忙说:“自然是圣上的意思,姐姐从不干这种蠢事。”
“那……以你所见所闻,圣上的病况到底如何?”
素澜想了半天,说:“恐怕只是在拖,好不了的。但究竟能拖多久,只有吴太医知道。偏偏吴太医最难笼络,连宰相也拿他没有办法。”
素沉听罢神色黯然,叹口气:“这是谁也料不到的。恐怕皇后想起失掉的那一胎,会更加难过。”叮嘱她多留意皇后的心情,自己则去为素飒的事情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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