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迫近。忙碌与忐忑中,庆云宫外那个好听的声音所说的“下个月初五”到来了。皇家的游猎队伍浩浩荡荡,开拔至崇山猎场。早有先行队伍为他们构建营地,不同规模的帐篷以颜色和形制区分人等,蓝天碧野中添了一座等级森严的简易宫城。皇后大帐附近,一顶瘦弱的红色毡帐宣示它卑微地从属于丹茜宫。素盈在这顶行帐中,最后一次核对香料。名目与数量经过多次清点,分毫无误,但她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摆弄它们。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喝——皇帝就要带领他的卫士冲入山林。这是素盈第一次参加皇家狩猎,但她宁可坐在帐中,也不愿插在皇后、姑姑和两个姐姐之间。丹嫔赌气不用熏香已经好久,宫里调香之风越是热闹,她越是固执地远离。皇后忍不住暗示这位睿、素两家的高贵后裔:今时今日在一个南国落魄女人面前落了下风,与其怄气,不如多花心思打理自己。她特意恩赐一副上等的香料,供丹嫔狩猎之后使用。今日事情特别多,送香只要打发一个小宫女即可,但素盈心想,小宫女若是言辞不够机灵,反而显得皇后借香讥诮,连带配香的她也要受埋怨,还是亲自走一趟更为妥当。想不到,她入帐拜见时,恰好撞上丹嫔怒斥丽媛、柔媛的场面。丹嫔并不需要皇后的暗示。生在素氏的女人们,有时候心有灵犀。“两个没用的东西!”丹嫔一腔懊恼全发泄在两个侄女身上,“亏郡王费尽心思栽培!竟让一个打杂的女人爬上来,跟你们平起平坐——外姓封了媛位,百年不遇的事重现后宫,让人笑话我们素氏一代不如一代,沦落到和南方来路不明的女人互称姐妹!”看见素盈进来,丹嫔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不至于让那两姐妹在丹茜宫女官面前丢脸:“安嫔、景嫔没机会来,皇后却准那贱婢同行,是什么意思,你们琢磨。还想称自己是素氏,就赶紧抖擞精神做点事,让看笑话的人知道,你们两个不是混到今日就到头的!”素盈进退两难,别扭地立在一旁打量她们。丹嫔一身猎装,英姿飒爽。丽媛和柔媛也是猎装,却穿不出丹嫔那样的风度。两人畏缩不敢顶嘴,柔媛更是被骂得掉下不知真假的眼泪。待两人垂头丧气地退出丹嫔行帐,素盈才道:“娘娘息怒。文才媛小人得志,自然有人与她为难,何必要姐姐们去惹麻烦呢!”丹嫔冷冷一笑,斜睨素盈:“贞妃、文妃伤了心,肃嫔破了相,都是可怜人,不争不恼、闭门隐遁也有人心疼。而我们家这两个还年轻,本来就有人等着挑刺,偏生她们不争气——再这样被人看扁,才媛之后轮到谁倒霉,我可说不好。”她说着,淡淡地瞥了素盈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后宫之中,只有她们跟我是一家人。我就算不喜欢,也不能让东平素氏任人踩扁。你说是不是?”话锋暗指素盈也是东平郡王家的人,最后一问几乎是要素盈表态——在丹茜宫和家人之间做出选择。素盈眼望地面不作声,脸上仍是笑吟吟的。丹嫔不强迫她,站起身抹平衣褶,问:“这身衣服好不好看?”素盈诚心夸道:“娘娘穿什么都好看!”丹嫔听了却更失落:“我也觉得好看,可是好看有什么用?好香料有什么用?”她的手掌无意识地在素盈送来的香料上拍了拍,恍惚片刻之后,恢复高傲,挑眉道:“你回去吧,省得皇后叫人的时候找不到,又风风火火地大闹一场。”挥手唤来映荣:“今天营地里杂得很,奉香这样年轻的女孩子独自走动,不知道要惹谁闲话。你送一送。”素盈来不及婉拒,映荣已经搀住她的手臂向外走。两人路过一处空地,望见丽媛素湄坐在一截断树上,不顾自己身份和旁人眼光,只是怔怔地发呆。侧影萧索,风中更显凄楚。素盈上前几步,想问问出了什么事。映荣跟上来,扯住她的衣袖说:“丹嫔娘娘是想激一激她——堂堂惠和大长公主的血脉,十四岁入宫,三年教养,费了偌大的心血,就落到年纪轻轻冷寂深宫的下场?二十岁认了命,待到四五十岁后悔,可找不出翻身的机会。”素盈听了,再看姐姐的侧影,莫名一阵心酸。映荣又毫不留情地说:“有口气就有开心快活的好日子,那是神仙境地、世外桃源。可我们这是什么地方?自己不争气,别人可就真当你断气了。像贞妃、文妃想得开也罢,就怕她过不好,还想不开,怨天怨命,徒惹人憎鬼嫌。”字字句句清晰有力,是故意说给素湄的。素湄分明听见了她们说话,然而一动不动。直到素盈远远走开,回头望,她仍像在树桩上坐化了似的。美得令文字失色的皇后素若星、血脉高贵的丹嫔素玉婵、曾经乖巧伶俐的孪生姐妹素淳与素湄、在丹茜宫中妙手调香的南方佳人文彩环……个个都压在一种沉重的氛围里。丹茜宫是王朝的不祥之地。素盈回到自己营帐中摆弄香料,不知不觉又冒出这念头。但……是谁让它不祥?第一遍号角响过三次,皇帝皇后的大队人马出发。素盈点齐香料,正要去交代宫人调制香汤,满面焦急的素飒匆忙闯入行帐。“哥哥?”素盈心里顿生不好的预感。他此时此刻应该在东宫身边准备出发,却跑了老远来,简单明了地问:“有没有能让人沉睡的香料?”素盈一惊,本能地反问:“睡?多久?”素飒蹙眉道:“这时候不能太讲究。若是有,赶快给我。”素盈坚决地摇头:“带出来的香料都是有数的,怎么给你?”素飒焦躁地环顾周围,搓着手低声说:“事情不妙。东宫要趁今日狩猎,对琚大人不利!”庆云宫外那句“不除他,我无法放心”忽又浮动于素盈耳畔。此时她终于明白那晚听到的秘密是什么,不禁脸色骤变,低呼:“东宫疯了不成?!”素飒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我绝不希望东宫毁于一旦,你明白吗?”若不是事关重大,他不会贸然跑来求助。素盈还在犹豫,素飒已动手去翻拣。大约他也学了一些香料的皮毛,果真从中挑出几样。素盈压住他的手腕,忧虑地说:“熏香不是能掩盖形迹的手段,若有失手……你知道药害储君是多重的罪?!”素飒攥紧香料,沉吟一瞬,毅然说:“今天太子一旦动手,必败无疑。他自己不会怎样,但收场的时候势必有人遭殃,不得不拼一次!”素盈见他心意坚决,打开几个纸包,每包里取出一截香料扎成一束,交给素飒,说:“我手边只有这些——说是吸入燃烧的烟会致人眩晕,我没试过。”素飒收下便要走,临行又说:“若我不能阻止东宫,你要想办法转告皇后。她和琚大人的交情……唉,我不说了,你记住!”素盈拉住他的衣袖,泫然欲泣:“东宫有事,我去找皇后。你若有事,我去找谁?都知道你妹妹是奉香,倘若追查这香料的来处,我去找谁?”素飒想要说什么,听到第二遍号角响起——那是东宫即将出猎的信号。他用力转身,大步飞快从她营帐中走出。他这一走便是什么也不顾,将兄妹两人的前途性命都拿去赌。素盈突地感到脱力,扶住身边木箱,愣愣地听。第二遍号角响过第一声之后,过了好久才响起第二声。第三声……若第三声号角响起,就是东宫按计划出猎,素飒失败了。过了好一阵,没有传来第三声号角。素盈心里一片空白,有几次甚至出现幻觉,觉得号角早已响过,又像是正在她耳边响起。那香草真的有效吗?她从调香老师那里听到的,真是这一种吗?她在恍惚忐忑中开始怀疑。突然,呜呜的号角声真切地传来。远处一片欢声雷动,大地再次颤抖——东宫的大队人马士气激昂,吼声直冲云霄。素盈木然地僵立,浑身冰冷。“哥哥!”失败了……她喉中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身子晃了晃。如果真如素飒所说,那么东宫的队伍只有一个目标——宰相琚含玄。可他们的猎物不像獐子、兔子。现在只有皇后能够挽回局面,就算不能在酿成大祸之前制止东宫,也只有她能减轻素盈兄妹药害东宫的罪孽。素盈急忙奔出营帐,将汤沐用香交给宫女,问出皇后的下落,脱身去找马匹。丹茜宫卫尉处还有很多马,素盈一心盼望白信默今天来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正在卫尉的红色大帐外着急,忽听有人喝问:“你是做什么的?为何在此处徘徊?”素盈见是卫尉,忙行个礼道:“大人,奴婢是丹茜宫令人,来找副卫尉的。”卫尉知道白信默向来注重名声,不同女官宫女来往,因此不信她的话:“你是什么令人?找副卫尉做什么?”白信默在帐中听见动静,走出来,向卫尉躬身答道:“是我家亲戚。”拉着素盈避开卫尉,小声问:“奉香怎么来了?”素盈急道:“白大人,奴婢要借一匹马。”白信默不禁诧异:“借马做什么?”素盈眉头紧蹙,嗫嚅道:“奴婢……”白信默正色说:“‘大人’‘奴婢’就免了吧,只管告诉我出了什么事。”素盈急得快哭了,咬着嘴唇忍住眼泪,说:“大人看在七夫人的情分上,别再追问。若是为难就算了,只当我没来过。”白信默深深注视她的眼睛,叹口气说:“你在这里等着。”离去不多时回来,牵了一匹灰马。他顺手脱下披风,罩在素盈身上,说:“穿这身衣服上猎场可不行。我的马脾气温和,比你哥哥的马听话得多,你就骑它吧。”素盈一时没听懂,旋即想起来,他说的是那次在小酒馆的初见。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她垂下头,接过马鞭。白信默当真什么也不问,目送她疾驰而去。北国的贵族大多喜爱狩猎。素盈学过骑射,但久不骑马,骑术见绌。好在这马确实温驯,稳稳地带着她直奔天地交界处。离开营地约莫一刻,皇家猎场的全貌在面前展开。万里长天下,西边是茂盛的草原,小动物种类很多;东边密林之中,禽鸟要多少有多少;南边静卧一片大湖,盛产鱼类;北面耸立的崇山有大型猛兽出没,是皇帝最常去的地方。皇后喜欢草原。整个夏季,野草疯狂地长,高过人头顶。即便有一支大军进入草原,也会转瞬被它们吞没,不见踪迹。据说,那景象能令皇后忆起少女时期在宣城离宫外的野草中捉迷藏的场景。此刻,素盈无法体会捉迷藏的乐趣。风中起伏的草原宛如浩荡的海,亿万绿叶汇聚为波涛汹涌,一波接一波袭来。她在马背上坐直身子四望,根本看不到皇后的队伍。她心中着急,轻声催促,灰马伶俐地驮着她四处游荡。寻了半晌,不止看不到皇后的踪影,连打猎的人也没看见半个,无边无垠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素盈开始害怕,疑心迷了方向。风吹得她心慌意乱,长草扑簌簌直响,轻松地吞没她。灰马感受到她的犹豫,顿足不前。素盈正欲挥鞭,骤然停手——草浪中夹杂了一两声人语。她静静地凝神细听,过了片刻,又一句话语传来。素盈心中大喜,跳下马背,向密草深处寻去。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响动模糊了话语传来的方向,又怕惊动说话的人。在弄清对方是谁之前,不要让他们发现她比较好。万顷草原的合奏掩盖了她谨慎的脚步,也削弱了远处的言语。素盈刚停下细寻,忽听身边不远处传来清楚的声音:“娘娘身边的人走得够远吗?”素盈吓了一跳——她不知不觉已离他们太近。大风推动野草折腰,两个背影在她眼前一晃,又被合拢的草浪湮没。其中之一,正是皇后。素盈急忙蹲下,大气也不敢出。灰马仿佛通晓人性,见她伏低身子,也悠然地默默低下头。“我身边的人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不能听。”皇后淡淡地说。和她对话的人笑了笑,问:“不知素盈在娘娘身边听不听话?”素盈听出这声音是琚含玄,心中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提到自己。皇后冷笑一声,道:“该听的话,她当然都听了。至于不该听的话,她有没有听到,我应该问你。”过了一会儿,琚含玄深深地叹息:“星儿,你还记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大人的样子,我怎么敢忘?”“那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正眼看我是什么时候?”琚含玄缓缓地说,“没旁人在的时候,你也要这样背对着我?”皇后冷淡地反问:“面对面又能看清什么呢?”琚含玄似是无言以对,话锋忽然一转:“你知不知道东宫今天打算做什么?”素盈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里,皇后却不紧不慢地说:“他有本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知不知道无所谓。”“他以为二百死士就能制服我,先斩后奏。”“唔……”皇后声音低沉,“那他确实太天真了。”但语气中没有惊慌。“不过,东宫竟然悄无声息地养了二百死士,倒也让我刮目相看。”琚含玄呵呵笑了数声,语气骤变,“请皇后帮我一个忙,看紧你儿子。”皇后不回答。素盈听到马鞭轻轻地抽打野草,力道很轻。很快,那抽打野草的声音停了。“好。”皇后说,“你也要帮我一个忙。”“娘娘有什么吩咐,琚某自当效力。”他直呼皇后小名已相当不敬,在皇后面前竟然不自称“臣”,而是像个颇有气概的男人那样以姓自称。素盈心中的惊奇刚达到峰顶,又被皇后接下来的话拔高一山。“文才媛的事,我很心烦。”皇后的口吻很淡,却让人不由得心惊。琚含玄笑道:“不自量力的婢子而已。这种人不会长久,何劳娘娘烦心?”“她是丹茜宫的人。”皇后冷笑道,“万一有人以为我上了年纪,粗心眼拙,丹茜宫的人能避过我的眼睛得逞……恐怕明天就有人盘算我的命了吧?唉,身为皇后,这心根本闲不下来。”琚含玄问:“文才媛要怎么办?”“若是奉香,好歹是我丹茜宫的人,我会让她不失体面,全身而退。可她现在是才媛,怠慢不起。”皇后走了几步,到琚含玄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又道,“如此一来,大人这一身血迹也不用费心解释。”琚含玄似乎不太欣赏她的主意,语气中兴味索然:“一个婢子,实在犯不着小题大做。有我在,丹茜宫就是你的,谁也踩不着你。”皇后当即高声提醒:“没有你,丹茜宫一样在我手心里。”琚含玄发出响亮的嘲讽的笑声。在他的笑声中,皇后更为冷静,又说一遍:“丹茜宫一日在我手里,就没人能插手。”她说着,口气放缓和,柔柔地说:“就算你手里有素玉婵,也没什么了不起——是谁的女儿,早就不值一提,是谁的母亲,才是今后的胜券。大人想要我管好我儿子,那就先管好你的棋子。”这温软的一句,却比之前千言万语更加凶险。琚含玄的笑声越来越响,变成哈哈大笑。“素玉婵若不是在我手里,只怕早就坐进丹茜宫了!”他毫不掩饰讥诮,“年前那座木雕,你当是用来唬人的?那次万分紧急,但总算留有转圜的机会。娘娘若再出那样的纰漏,任你是谁的母亲也没用。闲来无事,与其拿婢子撒气,不如想想‘投桃报李’这句老话吧。”皇后冷冷一笑:“大人这几句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投桃报李很简单,我随时想得起来。但愿大人不忘‘桃李无言’——这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他们起初尚且有几分暧昧客气,此时渐渐剑拔弩张。素盈听得心惊胆战。那座木雕丹茜宫的确有用意。丹嫔的确有望入主丹茜宫,竟被宰相作梗落空,当作极大的人情卖给皇后。至于宰相口中“万分紧急”的“那样的纰漏”是什么,素盈不敢想,宁肯自己毫不知情。甚至连此刻的秘闻,她也宁肯从来没听见。皇后和宰相各自上马,分道扬镳。素盈伏低身子,失神地藏身于长草间,茫然无措。宰相指使人割了睿奉香的鼻子,这只是对付婢子、“用不着小题大做”的办法。文彩环会怎么样?素盈无法想象,也不敢想。等候素盈下落的皇后、被文彩环背叛的皇后、让素盈一时感动一时同情的女人,终究是一个个短暂的泡影。投桃报李,桃李无言,才是丹茜宫里的素皇后。素飒搭上前程性命,唯恐宰相与东宫之间有血光之灾,而她轻轻地讲几句话,就换她儿子平安无事。谁来理会素飒与素盈的生死呢?素盈回神时,只见眼前云淡天高。苍穹上有千万神明,竟没有一个在此刻显灵。天野之间,驰骋着举国上下最高贵的贵族们,竟没有一个名字能成为她心中救命的稻草。她心灰意冷,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回到哥哥身边。浑身无力地向身后看,却不见借来的马。原来灰马贪吃嫩草,偷偷走远了。素盈拨开面前野草,漫无目的,一脚高一脚低地寻找,误打误撞找到了走失的坐骑。灰马正卧在草中,身边靠着一人。素盈气喘吁吁地走到跟前,不禁傻眼:那人双目紧闭,正是东宫。“殿下!”素盈见睿洵一身血渍,慌了手脚,不住地唤道,“殿下快醒醒!”睿洵听到呼声,睁开眼睛看了看,没有认出她,只是本能地问:“这是左卫率的马……信默在哪儿?”他的思绪似乎很混乱,忘了白信默已不再是东宫左卫率。“白大人不在这里。”素盈扶起睿洵,关切地问,“殿下受伤没有?”睿洵摇摇头,仔细打量素盈,突然推开,警觉道:“你!”素盈不为所动,说:“奴婢扶您上马。”睿洵将她远远推开,冷笑道:“是素飒派你来的?”素盈面对他的敌意沉住气,说:“是右卫率叮嘱奴婢,为殿下寻求援手。”“他用来迷我的香,是你给的?”睿洵冷冷地看着素盈,眼中敌意不减,“你既然是他同党,援手助谁?走开!”素盈任由他怒意肆虐,始终镇定地看着他。待他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攀上马背时,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殿下当时昏厥,现在怎会满身血污、担惊受怕呢?”睿洵听明白她的话,默默攥紧了挽缰绳的手。素盈又说:“右卫率用我们兄妹二人的前途性命,换殿下在营地中高枕无忧。殿下不屑这份心意也无妨,请不要在此地耽搁。” 她的声音沉稳,自己也颇感意外。刚才明明绝望而不知所措,但在睿洵这一身血污前,她的恐惧似乎微不足道了。睿洵被她镇定的态度说服,倔强地说:“我还不至于虚弱到要女人来扶。”说完这句话,尽力攀上马背。素盈小小地腹诽:他是不需要一个比他更弱的女人来扶,对丹茜宫里那位,他可说不出这样的话。低头隐瞒自己的情绪时,她瞥见睿洵的靴子如同从血泊中打捞出来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再看别处,大片泥水染得绫裤斑驳狼狈。她伸手整理东宫衣摆,特意为他遮住,手臂忽然被他拉紧。“上马。”睿洵漠然说着,眼睛仍在打量四周。素盈慌忙摆手:“奴婢不敢!”“这是猎场,不等你走回去,先被猛兽吃了。”睿洵说着,提起她的腰带向上一扯,她便斜坐在他面前。俊美而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素盈惊得瞪大眼睛,怕呼吸冒犯了他,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出,也不敢落荒而逃。睿洵沉声要她坐好,她脑中没有别的主意,浑身僵直地坐在他前面。“放心。”睿洵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我们从营地西南回去,没人会看见。”灰马驮着两个人仍然四足如飞,不消多时就回到皇家营地——西南角果然没有人。睿洵放她下马,说:“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回去。这马会自己回信默那里。”素盈挽住缰绳央求:“殿下,右卫率有他的难处,他只想好好地在宫里有番作为。殿下也说过,右卫率和您是一起长大的。求殿下饶他一次。”睿洵警惕地环顾周遭,急促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天早些时候,我精神欠佳,睡了好半天。离开营地不久就回来了,猎也没打成。”素盈不敢多话,放开缰绳,目送睿洵走远,心想:他不愧是皇后的儿子,这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和他母亲如出一辙。但他的谎话太差劲,那么多人跟着他出猎,难不成一一封住他们的口?这天晚些时候她才知道,那么多人早就死在猎场上,变成了另一场祸害。素盈生怕错过进香的时辰,匆匆回到自己的行帐,只见一个小宫女早在那里等着,说今天不用进香。不合常理的事自然有非常的原因,素盈急忙问:“为什么?”小宫女回答:“奴婢不知。这话是上面一层层传下来的,奴婢只是照传。”素盈又问:“消息还要传到哪里去?”小宫女看了看她,谨慎答道:“进膳、进乐舞都免了。”“啊?圣上今天没有满意的猎物?”“奴婢不知。”小宫女简单地答了一句,就匆忙告辞。那位神秘的皇帝不会轻易变动规矩。御帐之内正在发生一件大事。素盈凭直觉猜到:她的义父和皇后既然要隐瞒东宫截杀宰相的真相,定是造了另一件不相伯仲的厉害事端。素盈忽然心慌,直奔东宫营帐而去。在她离开的这一阵工夫,营地排满了金戈铁甲的武士。素盈来不及靠近东宫营帐,便被军官怒斥制止。她怯怯地不敢向前,也不肯离去。这时,大帐洞开,一尘不染的睿洵从里面走出来。素盈的心向上提,脚尖不由得跟着踮起来。那军官见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官,竟敢于百人之前眺望储君,提高声音大喝,顺势将手里金戈挥了一下。他挥得虎虎生风,吓得素盈脱口惊叫。呼声传到睿洵耳中,他转身看了一眼。素盈顾不上赞他神容静雅的高超伪装,只顾向他身后去找素飒的身影。可惜她位置不好,触目所及全是一顶接一顶相似的帽子。睿洵遥见她慌张,向身后低声说了句话,便有一人回头望过来,正是素飒。他面色严峻,眼角肿起一片乌青。素盈落定的心思又绷紧,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东宫向御帐走去。御帐周围,侍卫数目骤然增多,金戈卫士充满视野,素盈再也看不见哥哥的背影。侍卫更加不客气地拦住素盈。素盈忙说:“奴婢是丹茜宫奉香令人,刚才得知今日不必进香,不知传话是否有误。”侍卫不回答她,板着脸厉声断喝:“速速退开!”正此时,睿洵得到许可进入御帐。帘幕开合之间,女子悲切大哭的声音传出。天生妩媚的声音,哭泣也格外动人心弦。素盈心头的阴霾更重,失魂落魄地回到营帐中,文彩环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心里并没有拍手称快的感觉,只有恐惧。睿奉香“不识好歹”死于非命,文彩环大约也在劫难逃。皇后亲口说“怠慢不得”,又要用什么借口?皇后……素盈心里晃过原野中的疾风靡草,又立刻将那一幕抓住扼杀。她不该听见。忘了吧,忘了就等于没发生过。她胡思乱想着,无法推测他们兄妹的命运,坐立不安,直至日影西斜。营地又热闹起来,和早些时候的兴奋不同,是一种带着紧张的喧嚣。丹茜宫的白公公来传话:“奉香收拾东西,准备走吧。”素盈的第一个念头是拿香料给哥哥的事情败露,此刻便要处置。她手足冰凉,颤声问:“去、去哪里……”白公公爽快地回答:“御驾回宫。”“回宫?”白公公一丝不苟地说:“皇后娘娘交代下来,今日带出的香料颇多,其中不乏要紧东西,务必清点仔细,回宫之后要按数报核。”素盈惊心未定,磕磕绊绊地问:“为什么仓促回宫呢?出了什么事?”“奉香还不知吗?”白公公故作惊诧地看着素盈,脸上挂着他很擅长的、推心置腹的表情,“南国刺客行刺圣上!”素盈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桩大事,脱口惊呼:“圣上现在如何?”“没事。”白公公笑道,“恰好是琚相撞上刺客,一举歼灭——你没看见相爷那一身血,真吓人!据说刺客数以百计,幸好随侍琚相的青衣卫都骁勇矫健。”素盈的心嗵嗵直跳,胡乱找话道:“圣上化险为夷,相爷又立奇功,真是天下大幸。”“是啊。”白公公含糊地说,“才媛娘娘竟是南国的谍人……不可思议!”素盈浑身一颤,惊呼:“才媛?文才媛?怎么会是南国的谍人?”白公公斜了她一眼,又叹道:“是琚大人拷问刺客得知。圣上大怒,当即要查明此事。皇后命令搜才媛的行装,搜出许多红线——猎场上也有许多地方系了红线,不是才媛给刺客留的暗号,又是什么?”素盈糊涂了:“出猎带的东西,都是上了簿子、宫司提前检点过的,她怎能私藏红线?”白公公别有深意地赞道:“说起来,是你姐姐柔媛的功劳。柔媛细心,发现文才媛一路上结了许多红线,疑心暗留记号会不会干出有亏操行的事情,因此禀报皇后。皇后命人去检视,才发现文才媛竟将自己马车中的红毯拆出许多线来。也真难为她。”最后这句“也真难为她”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指文才媛拆毯子的心思惊人,还是说柔媛与皇后竟能抓住一把红线,推算出那是留给刺客的记号。素盈心如明镜:姐姐到底还是动手了。柔媛与才媛所用的马车是同一规格,红线、红毯到底是谁车里的,只有老天知道。不必素盈这区区奉香从中牵线,柔媛素淳就已给自己和丹茜宫牵好了红线。潜通南国,果然是和东宫暗杀宰相势均力敌、配得上才媛娘娘的一顶大帽子。人证物证俱全,但是——文彩环没做过。素盈感到嘴唇微颤,却发不出声音。皇后说,在这宫里跑得越快,摔得越惨。直到昨天,素盈还想要文彩环狠狠地摔一跤,恶有恶报。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是冤案。沉重的呼吸在她喉中哧哧作响,每次吞吐都预谋把她锯成两半。心像一把大锤砰砰用力,砸得她整个人都在摇晃。白公公扫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奉香赶快收拾东西吧,皇后与相爷唯恐还有刺客,劝说圣上今晚连夜回宫。”接着,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你哥哥要护送东宫走了。”事情没有牵涉东宫,哥哥平安度过了今日。素盈费力地问:“才媛如今怎样?”“不知道。”白公公淡淡地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加重了声音,“她的事情,我们这等微末小卒怎管得了?!”每句话像别有一重暗示,又像没那么多深意。素盈送白公公到帐外,浑浑噩噩地一转身,素飒便跟着她走进帐篷中。素盈见到他,立刻转忧为喜:“哥哥,你……”“没事。”他脸上有块瘀青,像是早些时候挨了打。“东宫此刻要随驾回京,我先走一步。”素飒满脸阴云,“阿盈,今天实在情势所逼,不得已才要你涉险。以后不论谁要你做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能答应。你只管做好你的事。”素盈默了一瞬,张嘴说:“文……”素飒即刻看穿她的心思,伸手捂住她的嘴。那只手宽大有力,紧紧贴住她的口鼻,几令素盈无法呼吸。同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一次。吃惊的瞬间,素盈从他脸上看到了轩叶死后的素飒——说出“弱者触目所及,必定是‘不该’多过‘应该’”的那个素飒。她恍惚明白,那个素飒出现,是因为他看到了轩叶死后的那个素盈——说“还死者公道,才是堂堂正正的颜面”的素盈。堂堂正正的素盈,一直不被哥哥喜欢。素盈曾经以为,原因是她太软弱了,没有力量却公然向周围伸出手,像个乞讨公平的乞丐,认为伸出手,别人就应该发善心,把公道给她。现在她恍然顿悟:不被哥哥喜欢的真正原因,是她太傻。人人都知道轩叶没有回乡成亲。他们不在乎借口是嫁人还是自尽,只有素盈一个人以为他们都受了骗。只有她,想找出真相给他们看。今天也一样。人人都知道文彩环不是南国的间谍,不在乎那是不是一桩冤案,只有素盈以为,别人都在等待水落石出,而真相只在她的牙关后面。窒息的感觉仿佛来自哥哥紧紧压迫的手,又好像她置身宫中早已透不过气,直到此刻才发觉。她短促地笑了一声,炽热的气息烫了素飒的手心。他抽回手,静静地看着她。“哥哥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她想等他说出来,堂堂正正对自己妹妹说一个他们都知道的秘密——文才媛是被冤枉的。但他摇头,说:“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并在离开之前更加严厉地告诫:“你义父和皇后的手段,你也见识到了,以后小心。”失望突然如千斤压顶,压得素盈失去感慨。最终,她也没有对哥哥说出那句真相。她心里清楚,此时此刻,对哥哥尚且说不出来,以后更不会对任何人说。害怕真相带来祸害,情愿装作一无所知。素盈说不清哥哥和自己,谁让她更失望。她茫然地整理香料,不费什么力气就将素飒留下的空缺补齐——的确像婉微和令柔所说,香料这东西,出现分毫的差错根本看不出。一个之前没有的想法忽地冒出来。哥哥是东宫右卫率,有无数机会接近睿洵。他从小习武,能轻易打晕睿洵,比十倍香料还有效。只要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情,他却向妹妹索要燃放片刻才能见效的香。素盈的心又向更低处沉下去。睿洵看见素盈的瞬间,就知道香料出自她手——谁能比奉香更方便拿香料呢?况且是兄妹。素飒知道,东宫的决心根本无法阻止。妹妹找到皇后报信,是件大功。就算找不到,他们兄妹最终也肯定不是斗胆药害东宫的罪人,而是宁愿冒生命危险,用一片赤诚保护东宫的忠仆。哥哥用一截小小的香料,拉她来分一桩功劳。可是为什么呢?她是丹茜宫奉香女官,与东宫有瓜葛,只会让她的处境更难。马车载着素盈返回京城。她想得入神,时不时随着颠簸在壁板上撞一下。每撞一下,就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座永无尽头的迷宫里,高墙就是身边的一个个人。御驾在夜半时分回到宫中,禁卫加强,灯火通明,处处不得清净。唯独玉英宫如同死地。素盈从丹茜宫告退出来,路过时特意看了一眼——玉英宫的主人文才媛有去无回,宫中一片黑暗,宫女宦官在圣驾未回时,已被宫正司带走问话。幽寂中吹来的风格外诡异。素盈加快脚步走过去,忽觉宫檐上有动静,惊得大声喝问:“谁?”白色的身影优美无双,静坐于玉英宫屋顶,向素盈发话:“你看,区区一个奉香想要左右自己的命运,是多么不容易……她死了。”素盈认出这是曾经想和她交易的女人,不禁浑身打战:“你到底是谁?”她怎么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偏偏是这样一个夜晚——悠闲地坐在宫殿上?“我能让你不再害怕。”她循循善诱的口吻烙印在素盈脑海里,“令人畏惧的隐秘、让你感到无力的不公,都将屈服在你脚下。”“我没有怕……”那女人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谎话:“你在猎场欲哭无泪,没有感到绝望吗?真相就在你牙关后面,你的嘴怎么张不开?此时此刻,压在你心上的不是真相,是担忧、疑问,想知道那两个人在草原上密谋时,有没有看见你——你比文彩环多一个‘素’字,又能怎样?还不是叫天不应,渺如尘埃!”素盈脸上顿时失去血色,只觉得和今日所见的成百名金戈卫士相比,这个优雅娇柔的女人更加可怕。她苍白的微笑,比睿洵血染的猎靴恐怖万倍。“我不一样!我踏实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做错,自然没人为难我。我不需要那些、那些让人染血的可怕东西!我不需要摆布命运!”素盈捂上耳朵,飞快地跑开。那女人呵呵一笑,话音穿过幽深的夜色直传到她脑海——谁是天生需要呢?阿盈啊,每个人一开始都不懂得命运的意义,都是走在别人指的路上,顺从地走,以为安稳。有的人就这样走了一辈子,有的人却发现道路与道路的差别——姐姐们的那条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自己的这条路前方空空荡荡。是幼小的你召唤我,看见我,要我提醒你:你过的生活和你想要的生活之间,隔着不公、恐惧和无能为力的深渊。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掌握选择道路的权力,你就能越过深渊。很快你就会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