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深宫风云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素氏被称为皇后世家,整个后宫的高阶嫔妃都是素姓女儿。可是亲情在这里显那么微不足道,深宫中的血腥被掩盖在袅袅的薰香之下。生不逢时的素盈以为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宿命,然而终究被家族的野心推入宫廷。 少女美好的憧憬在残酷的权势争斗中被撞得支离破碎。命运之神步步紧逼:以二十年艰辛为代价,换一年的权倾天下,换不换?

作家 煌瑛 分類 出版小说 | 110萬字 | 125章
六二章
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这一年适逢丙午,民间有传言,说是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乱。但是深泓知道,这种事情通常和迷信没什么关系。国家就像一个活太久的老人,经常会有这样那样的隐疾,有时很多病一起发作,格外严重一些。
这个老人在他的照顾下,已经平安地活了很久。距离康豫太后驾薨,已将近二十年。平稳的二十年。
深泓近来感到不安,总觉得这老人有哪里出问题了。世事总有一个周期。二十年恰好可以让崭新的一代人成长。当他们成长起来,总想要这可怜的老国家像一件衣服一样,发生一些变化去适应他们不断伸长的拳脚。
他们的力气还不够撑破它。但是,深泓可没有忘记,二十年时光公平地对待他与他的邻居们。南边,他的老对手死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儿子。西边,曾经的毛孩子长成雄心勃勃的青年。谁会先来抢这件厚重美丽的衣服呢?
二月,已出嫁几年的三公主盛乐送来急报:她的驸马征虏将军在西陲一次出战中,被西国所杀,她将择日扶柩回朝。朝中顿时乱了几天。征虏将军纵横沙场十年,战功赫赫,驻守西陲四年从未有过闪失,没想到竟一战殒命。
国事正焦头烂额,后宫又出意外。宫中井水污染,妃嫔、选女、宫人们骤然暴病,连皇后也未能幸免。太医们措手不及,虽全力救护,仍然暴毙二十余人。
深泓在皇座上安坐多年,经历了太多风雨,看穿了太多翻云覆雨的手段,对有些事只会觉得格外无趣。
“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吗?”
芳鸾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太后曾教过奴婢如何识别‘沉梦’的残迹。陛下交给妾的枕褥,妾用药水浸过之后,呈现大片的痕迹。选女们的确是中了‘沉梦’之毒。”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心向下沉。
慢了——他懊丧地暗叹。持毒的手又开始在修罗场里散布芳香,而他慢了一步。
“皇后不会那样做,太显眼了。”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只有太安素氏知道。这一向是她们的不传之秘。”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交接配方,哪里称得上不传之秘呢?大概早就泄露了。”
芳鸾从容道:“那么妾一定竭力寻访,给陛下一个可信的答案。”
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说:“你去吧。”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你是否恨她?”
“陛下指的是宰相?还是皇后?”芳鸾回身柔柔一笑,摇头说,“宰相与妾虽然名为夫妻,住在一个宅院中,但他只是妾的邻居,不过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他不值得爱憎,更不值得为他去爱憎旁人。”她说罢欠身告退。
深泓也起身离开。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皇后染病,却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唯一一颗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彼此的面孔看在眼中,有几分生疏。
“陛下很久没来了。”素若星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要为妾洗脱嫌疑。”她苦笑,取来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就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
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插入一个锁眼:“陛下的钥匙呢?”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尘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有支青竹,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深泓见了就觉黯然。
“配方可以熟背,但配制必须加入那竹管里的东西。都在这里。”她说,“陛下若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美丽伤感的女人,向她微笑作为安慰。
“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并不是说自己不该怀疑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曾经像泉中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却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
“若星。”他轻声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皇后素若星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他心头颇感悸动,如今只觉得可怕。
“我不想看到更多选女死得离奇。”他放下这句话。
她平静而得体地回答:“妾也不想。”
数日之后,等病稍有起色,她便做主放那些年长的宫女出宫择配。选女们想出宫休养的,也一并应准。这一番折腾,后宫中一时萧条惨淡。
可丙午之年的劫难远没有结束,而是在四月涌向顶峰——宫中女伶告发皇后素若星与一名琴师私通,掀起朝野轩然大波。一向在言论中袒护皇后的宰相,这次竟唱起反调,主张废后。忠心于他的人自然随声附和。他们声势咄咄逼人,深泓便决定:废黜皇后素氏,放逐缦城。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若星……当初带着冒险精神闯到宣城的女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结局是被废吧。皇朝硕果仅存的五位后嗣,除了盛乐公主,都是她的孩子。她是皇家唯一幸存的皇子之母。她心中的未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后、太皇太后,看着她的孩子们生儿育女,从此安享天伦吧。
深泓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告发。若星不会用秽行玷污她来之不易的丹茜宫。可是所有指控做得功夫到位,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吗?她身为皇后和妻子的热情都已耗尽,而她的儿子已经长成,那才是让她看到更多期望、更多未来的人。
深泓嘴角提起一个苦笑,又立刻收拢。
“好亮的月光!”他掩饰似的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
丹茜宫是一座永远不会冷场的舞台。如果那里没有一名素皇后坐镇,素氏七家都会对他产生疑惑,继而产生猜忌和隔阂。但是他早已暗下决心,丹茜宫不是奖品,不是用来奖励后宫中最狡猾、最渴望在他眼中形成假象的女人。
“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在后宫当中选出新皇后,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当中,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东平郡王的六女,南安郡王的十一女,神毅将军的二女。”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本也是逢七出生,只是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神毅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品尝一盏温水,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生的年份不对,无法入宫,但人又聪明好强,不肯屈就,因此耽搁至今未嫁。”芳鸾深深叹了口气,“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再生。”
深泓托着玉盏的手停在空中不动,半晌他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听说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回答:“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不像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陛下应该见过她——前两年宫里流行调香时,她曾与文才媛一起在丹茜宫侍奉过几日。”
素奉香。丹茜宫已有文奉香,又添一人,深泓本有些多虑,想看看这个素氏身上有什么玄机。走进丹茜宫的一刻,他闻到熟悉的香味——太后被放逐宣城时,也不曾离身的香味。
“白鹤孤行”——极其清冷,如同崇山之巅,潭中一块映着寒空的浮冰融化时的味道。宫里已有多年没出现过这种香味——孤寂和冷清已经过时了,现在是花团锦簇的时代。
“很特别的味道。”他说,“让人想起宣城。”
若星微笑沉静,显然已经忘了这种香味,一心琢磨“宣城”是他在暗示什么。
“这种香的意境极难领悟。”深泓感慨,“素奉香真是高手啊。”
从此以后,他再没机会在丹茜宫遇见她。后来倒是在东宫偶遇一次。她始终低着头,谈吐有几分见识,却不见得多么机敏——换一个素氏,那时候根本不会在他和阿璃面前废话。不说话,就不会招来阿璃的顾忌,而东宫照样喜欢她。
或许,只是从哪里听过太后曾经用那种熏香吧,深泓想。手艺真好。但是,那样的小孩子,怎么可能真的懂得孤寂和冷清呢?
直到一个黄昏。他想,之前或许猜错了。
皇极寺的鼓声在半空中回响,身穿绿衣的小女官仰首伫立,满面的泪痕在夕阳的金晖下闪光。一声又一声,暮鼓在天空浮云之间回荡。她从那鼓声中听到了什么?深泓当时有些好奇,也有一丝羡慕——也许那一刻上天给出启迪,能够感动她,他却无法领会,只能错失。
东平郡王素玉鸣姬妾众多,女儿不少。他母亲惠和大长公主还在世时,这家人就对丹茜宫志在必得。丹媛、丽媛、柔媛、珍媛,的确可以令太安素氏深感不安。还有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儿,阴差阳错地成了芳鸾的儿媳。深泓向芳鸾道喜时,曾说“是国家的福气”,倒也不是信口开河。这群姐妹当中,有这样一个,反而有些奇怪。
“她是不是有个同胞哥哥,从小在东宫侍读的?”
芳鸾抿嘴笑道:“陛下记得一点不错,东宫右卫率素飒正是她的同胞哥哥。因为素飒,她在宫里的时候,很得东宫关照。”
东宫。深泓拧起眉。之前东宫选侧妃,洵儿却没选她。唉,年轻人。
“我好像见过她,仿佛是个忧愁的人。”
芳鸾敏感地察觉到他对这一位小姐格外在意,代素盈叹了口气:“她年幼时生母就殁了。没生对年份,没法入宫,又没有生母庇护,自小过得很不如意,性子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后来认认真真地学过调香,手艺精湛,不负奉香女官之名。看得出来,是个想凭自己努力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孩儿。只是姻缘特别不顺。”
芳鸾顿了顿,口气里添了谨慎:“陛下一定记得,荣安公主的驸马曾和她订过婚。”
“啊!”深泓记得这事。当初听说东宫右卫率的妹妹与丹茜宫副卫尉白信默订婚,他想,这可不好。素飒、白信默自幼与东宫一起长大,堪称东宫的心腹。若是他们成为姻亲,利害一致,必能够左右未来帝王的言行。
巧的是荣安公主誓要嫁那白信默,若星也一力赞成。公主下嫁,问题就解决了。为这件事情,本来连着亲的白家与东平素氏闹得很不愉快。有不少人面谏,说他不该私爱女儿,坏人婚约。但那也仅仅是因为帝王不应该使高尚的道德有瑕疵,并非是为婚约中的那个少女打抱不平。
他今天才知道,素飒的这个妹妹就是同胞妹妹素奉香。
“真是曲折啊。”深泓微笑说,“不过生为素氏,这也是难免。况且还是东平郡王的女儿。”
芳鸾随意地笑笑,说:“她那性子,无论遇到什么事,也要忍着过下去。这一点的确像是素氏。”
深泓心中某个地方受到轻轻的触动。究竟是哪里打动了他,他却说不清。
“她家中亲戚可有丑声?”他问。
芳鸾大大地吃了一惊——这问题无异于明示,他心目中的丹茜宫之主大致确定。
“东平郡王家,陛下是知道的。驸马素沉是无可挑剔的青年,东宫右卫率素飒也出类拔萃。另有一位公子是收养的,本来出身于驰阳谢氏,少年时期离家从军,颇有战功,已升至襄武将军。因本家男子悉数战死,他要归宗,已改回谢姓。依妾所见,也是一个诚恳上进的青年。”她说罢,偷眼看了看深泓的脸色。他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一丝表情。
“若说丑事……丽媛与柔媛算是他们家近年来的大祸了。她们的生母因为两个女儿的祸事,羞愤悲伤之下神志错乱,郡王只好将她送往山中别邸休养。除此之外,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深泓缓缓地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容妾坦言——素盈自幼乏人管教,并非皇后之材,陛下若是另有所属,妾不妨暗示宰相……”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她以为,他会属意像他母亲的那一位。
深泓面无表情。是啊,变了。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改天换日亦非难事。
无论什么样的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与日争天。他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如常的帝王,所以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他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到一个女人希图触摸他的权柄。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很快就听到宰相向他推荐东平郡王的六女素盈,也听到了更多关于这少女的争议。那些反对者说,她是个疯子。为她治过病的女医说,她能看到子虚乌有的白衣女人不断对她说话。
啊……深泓忽然一阵心惊,旋即微笑。如果他说出青衣少年的故事,一定也会变成别人口中的疯子吧。
含玄似是对这女孩儿有极大的期待,不遗余力为她游说。他懂得与皇帝交谈的分寸和技巧,可是他绝不会想到,深泓究竟为什么对这女孩儿好奇。
中元节前的夜晚,深泓见到了素盈。果然是个敏感谨慎的少女。她拈着一朵花,面对月光。
纤细的身影和孤立无助的眼神……深泓看着,默默拿定了主意。
当然是选最懦弱的那一个。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又几乎全错。
她的确有怯懦的一面,退让是她面对难题时的解决之道。然而当她站定脚跟不再后退的时候,竟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倒。
碧空只有一弯新月,却光华异常,照得夜空匀净,天如清潭。
玉屑宫开了半扇窗,一道雪白月华长驱直入,将大殿整齐地分成两半。半边点着纱灯,朦胧灯影仿佛羞与月色争辉,浅浅地在妇人跪坐的身影上晕染一层淡金。另外半边也有两盏华贵的高脚宫灯,灯芯弱得似有似无,无人去挑明。
“真是残忍的光辉啊。”阴暗中的那人先发出了感慨,引得跪坐的妇人举头望月。
从窗子直视出去,一片引人注目的光彩不是月亮,是丹茜宫。新换的琉璃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神话中仙人所居的宫阙。
“芳鸾,你走眼了。”暗影中的深泓慢悠悠地说着,眼睛始终看着那片华丽的光彩。
芳鸾精心斟酌之后问:“陛下是说皇后吗?”
去年这个季节,同样是个夜晚,她用简洁准确的描述勾勒出那少女的生平,说过的话让人记忆犹新。素盈的所作所为,的确可以证实芳鸾当初是多么低估她。
“妾老眼昏花,辜负陛下信赖——”芳鸾自责未毕,听见皇帝又笑了一声,笑得很轻松,全无责怪她的意思。
“你记不记我们年轻的时候?”他似乎憧憬着年轻时的自己,温柔地说,“从没有看错的人,从没有做不到的事。可是现在,不知道是上了年纪,还是世事变迁,很多事不能如意了。有料不到的事,也有看不穿的人。”
芳鸾直起上身,正襟危坐地说:“陛下圣明临照,洞悉隐微无所不周。”她侧目看着窗外的光,转过脸来低头说,“幽夜微光怎能与日争辉?皇后若是连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也不懂得,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
深泓肩膀耸动,晦暗中不太显眼,芳鸾不知道他是疲乏还是突然遭受病痛侵袭,担忧地急唤一声:“陛下!”
“幽夜微光……恐怕这夜,会有些长。”他不紧不慢地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仍然望着窗外微笑。
素盈既然有她的想法,必定也有她的欲望。她究竟想要什么呢?如果能知道她想要什么,也就能知道如何控制她,哪怕他只是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帝王。
月光照到他的脸上,芳鸾觉得那张面孔浸在白月光中,更显得冰冷。
“我这不争气的身体近来总让人提心吊胆,想必含玄十分担忧吧?”
那名字仿佛一盆冷水,瞬间洗去芳鸾关切的神情。她刻板地回答:“琚大人位极人臣,这种时候免不了比别的臣子更操心一些。事关重大,他又是有城府的人,不肯轻易表露心思,从言语中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说着忽然岔开话,“前天有远客从清河郡来。”
“哦?”皇帝提起一丝兴趣,“邕王家的人?”
“陛下英明。”
深泓失笑道:“他不会慌张到误以为深涵比洵儿好糊弄吧?”
邕王深涵前往封地时还是十来岁的孩子。二十余年间,京城里虽然也有关于邕王的话题,可皇帝唯一的弟弟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很少有人能说清。不过深泓十分清楚他的为人。
芳鸾沉默片刻之后,下定决心说:“陛下,不能再等了。宰相不死,必有大乱。”
幽暗中蔓延开沉重的沉默,然而很短暂。深泓冷笑一声,沉下脸问:“如果宰相这时候死了呢?”
“东宫受益,皇统坚牢。”
看来,这个女人的思虑也不过如此。深泓又笑了一声,说:“当年是含玄扫平南方边境,奠定以商代战的根基,换来南北之间二十年太平。宰相一死,平南一派必然抬头。又正好遇上西贼作乱,损失惨重,他们乐得去鞭挞南国,弥补西边损失。和议化作飞灰,又要靠武力重新分出高低。生灵涂炭暂且不提——我朝如今的武力,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吗?”
芳鸾一个字也插不上。
深泓不停歇地说:“宰相一死,太安素氏必害皇后。皇后出事,东平素氏必然离心。边镇大将与他家联姻,必定担心受到牵连,即便不乱,也要保存实力,静观京城变动。没有他们相助,凭洵儿眼下的能耐,能一手抵御西贼百万之师,一手扼住南国咽喉?”
芳鸾彻底无言以对。
深泓叹口气:“含玄知道我随时能够撇开无用的大臣。为了不被轻易撇开,他几十年来没有一天懈怠,面面俱到,终于成就今日之势。洵儿呢?自小看见他的弟弟们一个个都死了,知道我不会撇开他,便从来没有像含玄那样努力过。自己的儿子不争气,盼别人早死有什么道理?不能这样对他。”说罢笑了一下,好像这番话是自嘲的玩笑。
“先帝当年偏爱秀王,却因为秀王有平南之志,为天下太平而传位于我。这是我深深钦佩先帝的原因。倘若他为了让自己心爱的儿子稳坐天下,清除异己,哪怕只是稍稍表露这种心思,恐怕我们母子也早就没有命了。既然我是这样从先帝手中接过天下的,又怎能辜负先帝的苦心,罔顾大势去除掉一个关键的人呢?”
芳鸾的脸绷得更紧了,她木讷地躬身说:“陛下英明。”
深泓向她微笑,婉婉地叮嘱:“我知道你的忠诚。正因如此,要你背负太多罪孽就过分了。”
这样的安慰不是天天有,然而芳鸾找不出一句应对的话,只觉得心突突跳得十分不祥。不对,这并不是一句安慰,是一缕疑云。她不得不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从皇帝心中扫除:“妾向太后发过誓。”
“哦?”
芳鸾呼了口气,仰起头,衰老的面孔在月光下又显出宣城那宫女的神情:“妾向太后发过誓——如果有这样一天,他就是我的责任。”
深泓感到少许诧异。恰好潘公公走进来,低咳一声:“过一会儿,玉屑宫都监会亲自到宫中检查。”白信则是个细致的人,讨厌的是,他绝不会向皇帝献上忠诚。深泓冲芳鸾挥挥手,她立即灵巧地拜别。
太后……究竟对芳鸾说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芳鸾仍不能从中解脱,而深泓还是无法揣度母亲。
不知几时,他迷迷糊糊地沉入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将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掉。”
深泓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这时,阳光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地说:“是我让你坐在这里。我有儿子,我有为它换个主人所需要的一切。如果我是你母亲,早就成功了。但是我让你一直坐在这里。”
“不对。”深泓指着身旁的后座,温和地说,“是我让你坐在那里,直到你开始期冀所谓的‘成功’。”
她似哭似笑,幽幽低吟:“你以为这种奢望到我为止吗?不会的,我们是素氏。”
深泓怜悯地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是素氏,而我——我是天子,上天之子,天下之主。”
素盈朝他灿烂地笑了,可是灿烂中又有说不出的悲伤。在她身后,仿佛有白色的人影。啊,对了,这就是立后之前攻讦她的人所说的,她能够看到一个白色的女人。然而只是一团模糊的白,看不真切。
“这就是你的欲望。我知道她存在。”他笑得泰然自若,“用不了多久,我会看清她!”
宫里有无数秘密,其中一个属于深泓——有个青衣少年在水波中荡漾。深泓在太平湖上泛舟时,青衣少年就浮动在倒影里。甚至一盏清水中,也有他的面容。
“你有愿望吧?”他还是哀怜地看着深泓,问,“还是担心失败之后,境况会更糟吧?给我少许代价,我帮你实现愿望,如何?”
“不需要。”深泓默默地向他微笑,心中说,“我已不再担心失败。”
二十余年前,坐上皇位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争天的道路远未到头。
然而他也知道,无论对手是谁——
他不会轻易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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