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做的点心清爽美味,珍媛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着吃了一点。她们吃完又闲聊,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素盈怕珍媛说话太多伤了神,夜里难睡,便劝她静静冥想一会儿。可珍媛迫不及待要把分别以后的心事都告诉她,直到安寝时还没说完,索性道:“姐姐就睡这儿。久别重逢,我可舍不得放你走。”“那怎么行!”素盈笑道,“万一圣上过来,我来不及回避,成何体统!”珍媛的嘴角动了动,黯然说:“圣上不会来。”素盈想说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慰她,但她们都是明白人——珍媛怀孕受封的事正受人挑剔,皇帝好歹要做个回避的样子。好听话对明白人的疗效总是不太明显。宫女为她们铺好床就退了出去。珍媛等宫女一走,便把被褥掀开,一寸一寸地捏遍,神情紧绷,疑心病已入膏肓。这能捏出什么东西来?素盈看在眼中,心里直打突,可忍住了没说——珍媛最怕的东西不是埋在被子里,是深种在心里。姐妹二人一里一外同榻而眠,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素盈听珍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柔声道:“娘娘现在不比往日,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好好调息熟睡才成。”珍媛叹口气:“睡不着了!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睡不踏实,总觉得晚上有人来窥探。”今日她说过的所有的话,唯有这句让素盈立刻警觉起来。她不想被妹妹察觉,轻轻笑道:“说这一天话,我又口渴了。”她起身去桌边倒水,顺手揭开瓷壶往里面瞧。珍媛在床上轻声笑道:“我看过了。姐姐安心喝吧。”她是素氏的女儿,当然知道有种东西叫骆驼蓬。凉水入口,精神稍稍振奋。素盈默默地啜饮完毕,躺回床上,轻轻握住珍媛消瘦的手腕,将十二姨娘交代的安胎养神的话逐一交代,末了说:“你该要她来,毕竟她有经验。”珍媛仰面望着帐顶,一声冷笑:“她来了也是抱怨!从小,别人冷言冷语待我,是我的错;姐姐们讥诮,也是我的错;挨打挨骂都是我的错,谁让我做得不好——她只认得一个道理,自己没毛病,就不会倒霉。没本事维护我,只会怪我。如今宫里,处处是指摘我的风言风语,何必再添一个她?”素盈没想到一不小心勾起这样的话,说:“她很担心你,哭得伤心极了。”珍媛怏怏叹息:“我只有离她远点,才是好女儿。唉,别提她了,已经够难受了。”她一边唠叨一边抚摸肚子,慢悠悠地说,“要不是为圣上,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熬。”素盈早想问她是怎么造就今日,见她提起这事时神态安稳,便婉转地说:“娘娘有这奇缘,家里人都蒙了。”珍媛静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远猎,我也去了——选女们只有两三个能跟去,费我不少工夫。可是围猎第一天,就有人弄坏我的弓箭……现在已经不去想那人是谁,多亏这番手脚,我才遇到圣上。”月光下的珍媛神态安详甜美,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抿嘴笑道:“我身边只剩一副弹弓,只好拿弹弓打鸟儿玩。圣上……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全身上下是金银辉映的甲胄,马背上挂满了狐狸、野兔,简直是战神下凡。”珍媛想到高兴处,头偏过来靠在素盈肩上:“姐姐,我告诉你,这宫里只有圣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笑吟吟地说,‘弹弓给我,我教你。’那一刹那,我第一次觉得,生在逢七之年也有好处。”她徐徐地缓口气,含着笑,一字一字慢慢地追忆:“他说,‘这是出猎的队伍,你居然不带弓箭,还不会打弹弓,是怎么混进来的?’我告诉他,‘没有人教我。我小时候央求父亲,但父亲懒得理我。要是有圣上这样的父亲,没准我也能像东宫,六岁就打到熊。’他大笑说,‘不是熊,是老虎。’”她口中有春意盎然,素盈周身却染着夜寒——四个月前,正是珍媛受孕的时候,也正是一道圣旨,将信默点为驸马,从她这里夺走一桩婚事的时候……果然如东宫所说,有人倒霉,就有人会走运。仿佛姐妹之间心意相通,珍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悠悠地说:“公主择婿不是圣上的错,他本不愿将荣安许配给白家。那可是出过反贼的一家。但荣安以死相逼。皇后娘娘爱女心切,也保不住是怕丹嫔又添一副硬翅膀,找了一堆道理。宰相也掺和进来,为皇后帮腔——他们没完没了地聒噪,我才、才……”她有点羞涩,也有点苦恼,素盈猜她本来想说“有机可乘”,可是说不出口。她是东平素氏的女儿,一张新面孔,还没掺杂宫里的爱恨纠葛。皇帝对东平素氏的内疚可以在这里补偿,烦恼可以在这里得到原谅。她要做的,仅仅是站出来抓住机会。“嘘!”素盈轻声制止,心中对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经了然,柔声道,“都过去了,不要提了。”珍媛咬着下唇摇摇头:“不。没有过去!宫里面的人知道底细,不说什么。可外面一直在议论,说圣上为女儿夺人之美,引出父亲和白家大闹,还扬言要烧死他们。”“只烧了几把椅子,哪有那么夸张?!”“你看,风言风语就这么乱传。这回说圣上违反祖制临幸选女,有亏圣道,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唉,唉!我真是,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了……我根本没想过呀!”素盈见她胸脯起伏,怕她伤心气结,急忙劝阻。珍媛说了这些话,精神有点不济,拉着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边,我有话也敢说出来,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说着,话音渐渐变低,“我生怕姐姐还记恨我,不会进来……姐姐毕竟是个大度的人。”素盈听了不免发怔:妹妹借花献佛拿了她的香,她没有报复;公主抢了她的未婚夫,她还能在宫禁之中面不改色挨公主的打——只不过是无可奈何,居然跟“大度”连在一起。她在一瞬间懂得,素槐在这个睚眦必报的世界里,连最微渺的善意也找不出,只能美化逆来顺受的姐姐。“我没那么了不起。”素盈仰面大睁着眼睛,“那天,父亲说,阿盈,那是你妹妹——不知怎的,我猛然想起你小时候,才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我们家后院的枫树林里……”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妹妹,发现珍媛闭着眼睛,呼吸安稳柔和,已经沉沉睡去。素盈只好笑笑,也安静地闭上眼睛。从此素盈全心全意操办珍媛的饮食起居,后来索性在琉屏宫中辟出一间干净的偏舍,专用来为珍媛置办饮食。珍媛渐渐吃得多起来,气色好了许多。宫中人多口杂,对这事颇有非议,一面倒地认为珍媛太过骄纵。唯独丹嫔往琉屏宫走动最勤,三天两头必要去小坐,让素盈为她做点心吃,对这姐妹二人格外回护。事情到丹嫔身上,总是容易闹大,到底让人有些忌惮。宫里人不想惹是生非,渐渐消停。这天,丹嫔提起宫人暗地里说的话,说是丽媛、柔媛也跟着起哄,指责自己妹妹过分精贵。丹嫔笑得十分讥诮:“这两个没用的东西,前几年好歹是生动机灵的人,最近越来越无趣。我要是男人,也不会喜欢!有本事她们也做几件让人偏心的事情!”珍媛因她是长辈,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可自己总不能跟着指责姐姐们的不是,于是只笑不答。丹嫔略坐了一会儿,笑道:“前些天你身体虚弱,走多了怕伤身,这几天外面天气很好,该出去透透气。”珍媛也有这心思,便让宫女们拿了户外要用的东西,一手搀着丹嫔,一手拉着素盈往宫外走。刚走到琉屏宫门口,一个宦官突地从外面拦住素盈,说:“小姐请留步。”丹嫔被他吓一跳,没好气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怎敢在宫里冲撞妃嫔?”那宦官连声赔罪,又道:“皇后娘娘的口谕,六小姐不是宫里人,因为照应珍媛进来,只在琉屏宫中走动就罢,不得到宫中其他地方乱走。”言下之意是把素盈拘禁在琉屏宫里。丹嫔没有好脾气好耐性,当着宦官的面,向素盈冷笑道:“我前天才跟你说,荣安不舍得让你在这里好过,你还不信呢!我倒要去丹茜宫问个清楚——皇后把我们家的孩子当成密探还是囚犯?”珍媛原本兴致不错,此刻杵在门口左右为难。素盈忙说:“皇后做事一向周到,下口谕有她的道理。”丹嫔转念一想,去了也是自讨没趣。她看着素盈一笑:“你倒是懂她!”素盈婉转笑道:“天气好,请两位娘娘四处走走。我在这里准备点心,恭候两位回来。”珍媛总觉得没她在身边,丹嫔和一干宫人不知会对自己做什么,忙道:“在门口站这一会儿,我已经觉得累了,恐怕到外面走动,伤了精神——姑姑一片美意,只好等下回了。”丹嫔不好勉强,又瞪了守在琉屏宫前的宦官一眼,带着自己的宫女们离去。珍媛握着素盈的手说:“我们就在后面的小花园里走走吧。”琉屏宫内除了正殿别无建筑,空闲之处种了几棵春槐夏柳,一条石子铺砌的小道穿过,实在称不上风景。素盈不能拂了珍媛的兴致,搀着她在后院慢慢地走了几圈。“姑姑真是厉害,一张嘴就揪出犯人。”珍媛一边走一边冷冷地嘲笑,“你觉得是荣安吗?”“是谁有什么区别呢?”素盈轻声道,“宫中是非,夹缠不清又有什么益处?还是少惹是生非为好。”“姐姐也太顺别人的心!”珍媛叹了一声。素盈苦笑着,不肯多提自己的旧事,随口道:“娘娘只管保重身体。这可是十年以来,宫中唯一的一胎。连姑姑都挺身而出了。”珍媛奇异地微笑说:“她看中的哪里是我?”说完抚摸小腹,惆怅道,“我有孕的事情刚传出去,她就向圣上说我年纪小,恐怕照应婴儿不周,又说她自己丧子之后悲恸多年,恳请圣上将我的孩子交给她抚养。”素盈其实并不意外,还是装作意想不到,低呼:“有这种事?”珍媛来回抚摸腹部,恻然低语:“若是我的孩子,即便为男,富贵至极不过封王而已。她这一闹,只怕有心之人以为她另有所图,反而害我母子性命。”她神情凄怆,素盈急忙宽慰:“娘娘多虑。”珍媛摇头咕哝说:“姐姐不见文妃、贞妃是怎样落到今日?”两人不约而同向凝芳、凝华两宫的方向望。树枝荫蔽,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可单是向那方位眺望,就感受到一股孤寒气息。姐妹两人不由得双双叹息。武威素氏这对姐妹生来错过选女之年,但她们父亲无子,将一对女儿精心栽培。到她们待字闺中时,天下无人不知素君惜与素君念才情高雅、书画双绝。后来双双配与梁王,到他登基后册封为妃,也算荣华一时。直到贞妃生下孪生的三皇子与四皇子,可怜她姐姐文妃无子,请旨准文妃抱养三皇子。偏有人以为其中带着更深刻的企图:文妃年长位尊,又得养子,是准备向丹茜宫挑衅。接下来皇后生的五皇子、六皇子先后夭折,三皇子、四皇子却长得头角峥嵘。得到两位才情横溢的母亲教育,这对孪生兄弟快要将哥哥睿洵的风姿掩盖了。可惜两位皇子长到六岁,宫中忽然流行小儿疫病,且只传男。众位公主安然无恙,睿洵恰好在舅舅家中,躲过一劫。只有三皇子、四皇子前后生病,病情快且重,各自躺了两天就撒手仙去。这是个教训,可丹嫔什么也没学到,或者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出身尊贵的八皇子最终也没有躲过夭折的噩运。这回,她又看中素槐的孩子。素盈想着不免担忧:“娘娘自己如何打算?”珍媛摸着肚子,向素盈微微侧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狡猾微笑:“我不给她。”又叮咛素盈,“先别让她知道。我们姑侄现在就翻脸,生下来却是个公主,岂不让人笑话?”她们绕回琉屏宫朝阳处,正好见皇帝带着三个随侍进来。珍媛因有身孕,免了礼,无比惊喜地走到皇帝身边,脚步轻盈得几乎看不出是孕妇。皇帝见她从宫殿一侧绕出来,好奇地问:“你怎么去那又阴又狭的地方走动?”珍媛看了素盈一眼,为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皇帝拉起她的手走到阳光明媚处,见她气色好了许多,心中快慰,连连发问:“这几天怎么样?夜里睡得踏实吗?胃口呢?好点没有?”珍媛满心欢喜地答:“承蒙圣上恩准家人进宫来照料,妾的身体好多了。圣上还没见过她吧?这就是郡王的六女,从前丹茜宫的奉香。”素盈跟在珍媛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听她叫到自己,忙又向皇帝行一个礼。皇帝随意应一声,目光仍是聚在珍媛身上,款款道:“既然你姐姐清楚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让她准备。那些闲言碎语,我也知道——不管哪个有孕,她们都是这样不让人清净,也不独针对你。不必理会。”珍媛眼圈一红,压低声音柔柔地说:“她们说得倒也不错……是妾连累圣上的名声。”这几天,朝臣除了力谏皇帝狩猎一事,又在奏折中添上他太宠爱珍媛一事。原本是后宫私事,可他们见珍媛破格受封,又有破格的待遇,已将珍媛视为红颜祸水,更怕她产下皇子,祸乱皇储继承。这类没影子的事情总是引发他们强烈的不安。素盈觉得他们特别喜欢在事情发生之前几年,甚至十几年就开始预料事情的结果,这样显得有远见。而结果总是非常可怕——乐观可没法说明他们忧国忧民。他们总在不遗余力地反复陈述十几年后可能产生的危害,逼迫皇帝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立刻就范。皇帝不胜其烦,不得不做出妥协,近来不太亲近珍媛。可朝臣犹自穷追猛打,更进一步要求他将珍媛的姐姐送出宫去。他索性不再回应他们的言论。此时见珍媛脸上还是一派小孩子的天真,皇帝叹口气,抚摸她的脸庞,温柔唏嘘:“你就别操那些闲心了,有空多想想好的,仔细调养。”素盈见他们二人情真意切,着实意外——她原以为只有自己的妹妹喝了迷魂汤,看起来皇帝也一副缱绻其中的样子。珍媛笑着摇头,说:“圣上的‘心意’在这里陪着妾,妾心里当然都是好事!这两天精神不错,刚才还打算跟姐姐一起去附近走走。”皇帝颔首说:“让你姐姐做个先遣,找些清静宜人、不冷不热的去处,布置妥当,你再去——你这身体可不能大意。”珍媛向素盈眨眨眼,素盈也回她一个微笑。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任谁也不能拦着素盈了。素盈却满心狐疑:皇后的门卫刚站在门口,皇帝就来发一段口谕,这么紧凑未免太巧。她偷偷地打量天子,他平和的面容与澄澜亭侍香那天几无差别,眼神温和而含蓄。还是那个令人费解的人。珍媛正与皇帝有说有笑,丹嫔忽然走进来,看这情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碰巧我刚才掉了一颗明珠,急着来寻。不然还见不到圣上的金面。”皇帝知道她一向胆大,口齿又厉害,一会儿不定说出什么话来让大家难堪。他与丹嫔、珍媛寒暄几句就要走。珍媛依依不舍送到门口,轻声叮咛:“妾虽然想时刻看见陛下,但不想短短相聚惹来流言,害陛下心烦。还是不要来了……不!少来几回吧……唉,隔个三五天,容妾见一面吧。”一句话改了两次口,满是凄楚。皇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背影刚离开,珍媛犹自恋恋不舍,丹嫔却冷冷地哼了一声,漠然瞪着她。气氛骤然尴尬到了极点,素盈明知事不关己,也不由得心慌。珍媛面不改色,笑嘻嘻地问:“姑姑的明珠什么样?我让人找找。”“明珠有什么要紧!”丹嫔咬牙说,“怎么连你也犯糊涂?”珍媛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她叨念,脸上浮现佛像一般的波澜不惊。丹嫔从手腕上褪下一条珊瑚链,递给素盈:“阿盈,这条链子上原本是三颗一模一样的夜明珠,掉了一颗。你给我找找。”素盈刚伸手去接,珍媛似有力似无力地拉住她,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定定地望着丹嫔,笑吟吟地说:“姑姑急要,我让宫里的人一起找。如果不急,就留姐姐在这儿陪着说话吧。”丹嫔原要拿出长辈的姿态教训素槐几句,见她神情从容,眼角眉梢不卑不亢,显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丹嫔的架子端不起来,一时间既有些恼,又有些气素槐那股来自腹部的骄矜。她自言自语似的摇头说:“我就知道,哥哥的女儿,早晚死在这种事上!”珍媛和素盈对视一眼,不知她提起东平郡王做什么。丹嫔叹一声:“阿槐呀阿槐!在这地方,‘宠你’跟‘爱你’是两回事。一个能让你得到名分地位、荣华富贵,也许短暂,但是实在。另一个,只能让你得到虚妄的幸福、长久的敌意,也许累及性命。”“这道理,我跟姑姑一样学过。”一阵轻风掠过,珍媛微微仰起头,去寻风的去向,不再看丹嫔。丹嫔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泄气似的笑起来:“何必跟你浪费口舌呢?”收起笑便走了。尴尬的气氛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变成冰冷的凝重。素盈眼角瞥见台阶下宝光一闪,正是失落的夜明珠,急忙上前拾起,说:“我给姑姑送过去。”琉屏宫前守卫的宦官,撇了撇嘴没有拦她。丹嫔带一众宫女刚走到松林附近,听见有人呼唤,停下脚步,回头见是素盈,以目示意众宫女退开。素盈交还夜明珠,敛容说:“明珠是有价之物,姑姑丢失一颗,尚且急着寻找。珍媛娘娘腹中是无价之宝,姑姑却能弃之不顾吗?”丹嫔冷冷地哼一声:“我的话放早了。她现在防我如临大敌,只怕我抢她的孩子。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素盈委婉劝道:“珍媛有孕早已满城风雨,倘若姑侄之间变脸,恐怕有人趁机生事,对两位娘娘都无益处。”丹嫔攥着那颗夜明珠,出神地想心事,神情有微妙的变化,忽而悲伤,忽而气恼,脚步也时快时慢。行至永寿山,丹嫔要素盈挽着上去,向远处看了好一阵儿。满天白云在宫檐树顶恣意流淌,树丛中露出太平湖一角波光。松风飒飒,别无人声。丹嫔仿佛神魂入画,全然忘记世上俗事。许久之后,她叹息道:“我与郡王幼年丧父,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样,他不知道怎样当父亲。谁想到,千谋万算,会在这种事上出问题。”素盈谨慎惯了,低头望了望假山下——丹嫔的众宫女相距甚远,纵使听到也听不清楚她们此时的谈话。她微微地蹙眉:“姑姑是说……”丹嫔注视她,悲悯地问:“你也是郡王的女儿,有没有想象过另外一种父亲?”素盈怅然回答:“我生的年份不好,难免有埋怨父亲的时候。姐妹们跟我不一样,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不一样。你还有哥哥照顾。你嫁人时,想嫁一个同你哥哥不相上下的白信默。可是珍媛……”丹嫔看了一眼琉屏宫方向,紧紧地攥着那串珊瑚手链,咬牙说,“幻想应该留在脑子里,到宫里做梦很危险。”素盈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联想珍媛见到皇帝时的神态,又恐怕丹嫔说的并不算错。“那个人是天下至尊,不是想象中的爱侣。可人总是到梦醒,才知道从前一切都是虚妄。”丹嫔冷冷地说,“你替我劝劝她——错觉不要编得太美,把自己骗住。”说完她昂然向山下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回身笑道:“既然提起来,不妨多说一句——那个姓白的与他大哥假装不和,装上十天、十个月没什么稀奇,他居然能在宫里装十年。这种人啊,嘿,是你逃过一劫。”素盈怔怔地回到琉屏宫,只见珍媛仍在皇帝离去之处低头发呆。素盈忙上前说:“娘娘,外面热起来了,我们进去。”珍媛带着一丝嘲讽地问:“姑姑又有什么高见?”素盈怕如实转述伤了和气,小声说:“她是担心娘娘天真率性,错失大好前程。”珍媛冷笑一声,想必是不服气,可也不说话。素盈搀着她慢慢走回屋里,刚刚坐下,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遂吃惊地看向珍媛——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泪痕。素盈心下伤感,一面给她擦拭眼泪,一面宽慰:“圣上才来看过娘娘,过阵子必定还会来的。何必伤心呢?”珍媛缓缓摇头,喃喃说:“你不懂。你不是像我这样被养大的。有些事情,没有人教你,永远不会知道。”素盈温和地笑笑,说:“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我看得出来,何须教过才知道呢?”“错就错在这上面。”珍媛抹去眼泪,无限忧愁。“崔先生教我们许多,却没教过我们去爱他。他是天子,事君如事天。谁会教我们以男女的情爱仰头望天呢!”爱天。素盈忍不住向窗外望了一眼,软语宽慰:“那样辽阔,容得下你随心翱翔,即便爱了,也没什么错。”珍媛一个劲摇头:“所以我说姐姐不懂——如果心里最重的是自己,为自己的前程、家人、孩子,当然能够强硬起来。如果心里最重的是他,怎会在乎自己?只要能在他身边与他朝夕相对,是选女、是皇后有什么差别?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可笑吗?”换了丹嫔,定会狠狠泼她一头冷水。但素盈被妹妹惨淡的泪颜触动,缓慢而坚决地摇头。珍媛看到她的认同,欣慰地笑了一下,转瞬又深深叹气,落下两颗大泪珠,轻抚心口说:“你看,我这颗心,已经糊涂得不会权衡。若是清醒,我自然懂得,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万一日后胎儿有难,或是生下来不归我,我就什么也要不来了。可这心里最重的是他。”说着带出浓浓哭腔,痛苦似的抓皱胸前衣襟,“我已经得到太多了——整个后宫没人得到的,我独得了,怎么能觍着脸,再去为难他呢?”她的情绪经常大起大落,素盈已不见怪,但今天她真情流露,反而比乱发脾气更加吓人。素盈实在想不出怎样讲能让她好受。珍媛哭了一阵儿,渐渐收住泪,按着心口冷笑:“有时候我也觉得,姑姑说得没错,是我太傻——可是聪明的活法,有什么意思?就算蠢死,我知道心里装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才是真正的‘实在’,死而无憾。”“扯到哪儿去了!”素盈急忙将她的气话打断,“你才这个年纪,别人选不到宫中,你入选;别人还在四院,你封了珍媛;别人多年无子,你已有孕在身——得天独厚,凭空说什么死啊活的!”珍媛仍是郁郁不乐,却不忘叮咛素盈:“这些话,姐姐听过就罢。千万不能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他少不了又要胡乱盘算。”素盈点点头。一想起东平郡王,素盈就觉得,让他知道皇帝与珍媛的情形,恐怕真会再次打起丹茜宫的主意,对谁都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