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即将凯旋。然后为真宁择婿。这两者中间,似乎有微妙的关联。素盈静静地坐到入夜仍未就寝,把皇帝的行为言语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只有东宫凯旋。西贼退兵。素飒与钦妃一致认为难有胜算的一战,睿洵居然逼退敌人,得胜归来。他漂亮地证明,战场上没有皇后家的人,胜利唾手可得。但是他到底做了什么?遥远的边疆发生的事,素盈只凭空想难有头绪。但是宫中的事,她知道会变成怎样。不多时,白信则进来低声报说:“陛下已经安寝。安然无恙。是否还要王秋莹去看?”“不必了。”素盈说,“你去帮我找两个人进来。”信则听她口风不对,小心地问:“是哪两个?”“宫正司杨芳。还有一个提铃宫女,封令柔。”白信则在宫道上等了没多久,就看到宫女封令柔提着一吊铜铃沿道巡行而来。她的样子变了很多,好像幽灵一样安静。不只脸庞有着病态的孱弱,目光也似虚无一般,不知最终轻飘飘落在何处。夜间的提铃人是最辛苦的宫人之一,每走几步就要一上一下地震动铃铛,惊散宫廷中的妖孽凶灵。这么走到黎明曙光再临,她们才能休息。这差使最为劳累而且不吉,总是由犯了宫禁、被重重责罚的人担任。让她提铃并非皇后亲自指示,只是宫中势利的人猜到她得罪了皇后,故意欺负她。但始终没人能说出,她到底为什么倒霉。得知中宫急召,令柔手里的铃铛扑簌簌响起来。“白大人……”她似乎是想央求,但求情的话却说不出口。信则自然知道,她与另一个宫女婉微当时负责照料素奉香的饮食起居,也知道她们一定听从吩咐,动过手脚。当时的丹茜宫,不需要废后亲自开口,就有人代她张罗这些龌龊的事。只是,废后那一朝一代的事情渐渐过去了,旧人也几乎流散殆尽,余下这宫女,根本没什么要紧的用处。“受皇后猜疑的废后余党早已处置过,到现在,你还怕什么?”信则问。令柔吐了口气,将铃铛挂在最近的一丛花上,忧郁地说:“大人有面对皇后的自信,奴婢没有。”夜已深,丹茜宫的灯火熄灭大半,残光中的轮廓格外崔嵬。令柔忐忑不安地接近这座黑魆魆的庞然大物,迈入宫门的那一刻浑身一颤,好像感到自己将被它活生生地吞没。宫中珠帘垂地,闪亮的珠子折射出满屋莹莹微光。皇后素盈安然坐在明灯旁,翻阅一册书簿。令柔跪拜,静静地听她发落。“奉芝使丹茜宫宫女封令柔,蒙中宫恩准离宫,自卯时至酉时。”素盈把手中的卷簿放到一边,“籍禁司一口咬定校对无误,准条确实出自中宫。今天叫你来只是想问问,哪位皇后委你奉芝使的大任?”令柔咬了咬牙,一言不发。素盈轻盈地拨开珠帘,走到她身边,手压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如果是公主强人所难,窜通伪造,倒也情有可原,我不会为难你。我答应过婉微,来日相见,留一点慈悲。”珠帘摇曳时晃动了满室莹光,飘舞的光点让令柔心慌意乱,身子也开始在素盈手下轻颤。“婉微?”素盈微笑道:“造化弄人。婉微看起来能在宫中长命百岁,可惜因病没了。她的银币,也在你那口袋里保管起来了吧?”令柔脸色苍白,张不开口。忽听皇后说:“延兴十二年,八皇子坠楼而亡。”十几年来没人提的事情,突然又在宫里带出回响,令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延兴十三年,靖嫔不堪忍受流言攻击,触柱自尽以示清白。庆云宫宫女高令娴,庆云宫都监养女,深为靖嫔器重,选为近身宫女。八皇子死后,她下宫正司,畏罪自尽。她就是你姐姐,留下那一袋银币的人。”素盈落落地说,“只要上面的人有对手,你们就有用处有活路。不过有时候,也会变成这种结局。”令柔咬紧嘴唇不声不响。素盈向角落里颔首,一道影子从黑暗中移出来,手捧一碗清澈剔透的酒到令柔面前。令柔见这人是宫正司的杨芳,大吃一惊,接过碗端着,不敢动弹。可是素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只得硬着头皮仰脖喝尽。“骆驼蓬泡的酒。”素盈自己也接过一杯,轻声缓语,“偶尔服用一次,量少的话并无大碍,稍多则令人产生幻觉,梦呓,甚至窒息昏厥,也有人因此送命。而我当面揭穿之后,婉微只是笑了笑,说这东西在宫里很常用,没什么害处。”令柔浑身颤抖着落下眼泪,却还是咬紧牙不置一词。“没有害处,那就大家一起喝吧。重阳将至,我们为婉微喝一杯。”素盈抿一口,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令柔,阴森森地说,“当年你和婉微每晚等着我梦呓,辛苦了。现在还想听吗?我没有不能告诉你的。只是,你要考虑自己有没有带着这些呓语活命的本事。”嘡啷一声,令柔手中的空碗落在地上,颤抖着央求:“请娘娘赐奴婢一死。”“可怜的人。恐吓一个奴婢,再让你死,岂是皇后所为?还是说,你见过素庶人这样做?毕竟,她是愿意亲自与琵琶手计较高下的人。”令柔一言不发。素盈轻叹:“令柔,你告诉我,你当自己是一个‘人’吗?”令柔匍匐在地,藏起脸。但素盈拉起她,面对面平静地说:“我当自己是人。所以,我不会为那些不当我是人的上位者,无谓牺牲。”她转身拿起桌上的准条,问:“为真宁做这种事,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告诉我。”令柔张了张口,猛然察觉舌头不听使唤。她眼前变得昏暗,素盈的脸庞也化成一片模糊。她依稀听见皇后的声音,如同溺水的人听见水面上方的回响,混沌但无所不在。“我想知道,你是一个人,还是一粒棋子。”“娘娘……”令柔颤巍巍地笑了,“棋子无心,人有心。棋子的一举一动受人摆布,而人的一举一动受自己的忠心指引。别人或许当我是棋子,但正因为我当自己是人,才不能放弃让我成为一个‘人’的忠心。娘娘,忠心这东西,货卖两家就一文不值了。”素盈若有所思地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缓声说:“我明白了。”这时,旁边仿佛一团阴影似的杨芳忽然出声:“娘娘,请恕小人多嘴直言——您不谙此道,请将冒充中宫奉芝使、伪造准条之事交给小人,小人定不负娘娘所望。”令柔的身子强烈地抖动一下,她昏昏然强辩:“那十张准条,是星后恩赐。因故未用,我只是交给公主,作为悼念星后的纪念。”她神志渐渐不清,忘了自称奴婢,且把废后素若星称为星后。素盈见状笑笑,说:“让她回去吧。信则。”等候在外的白信则闻声进来,素盈叮嘱:“妥善看管,不准她趁机自杀。”信则略感惊诧,应诺之后架起令柔,退出宫来。令柔脚下不成步法,被信则拖了一路,终于在她撇下铃铛的花丛边摔倒。信则正要去扶,却见远远来了几个宫女,原来是值夜宫女们迟迟没有听到铃声,来寻提铃人。她们向信则行了礼,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令柔。信则神色漠然,说:“这提铃人竟然醉在路上,成何体统?先将她带回去,牢牢看守,明日再罚——不准懈怠,以免她畏罪自尽,害大家一起担待。”宫女们慌忙七手八脚地抬起令柔告辞。自从令柔摊上提铃的差使,宫里都嫌晦气,没人愿意与她来往。加上她的差使与别人的作息相反,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正午才转醒,竟也无人来寻麻烦。令柔一睁眼,就看到结拜姐姐之惠守在床前。如今也只剩下昔日结拜的莲子姐妹,对她不离不弃。“怎么回事?”之惠一脸焦虑地问,“我听丹茜宫的人说,半夜命你前往。难道中宫竟敢夜设私刑?”令柔摇头说并无私刑。之惠又问:“她想从你这里问出什么?非要半夜去秘讯?”“她只问了一句话。”令柔对昨夜最后发生的事印象不大分明,只有这一句格外清晰,“她问我,我当自己是一个人,还是一枚棋子。”之惠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上面的人一时脑热,逗我们呢,能有什么意思!”令柔恹恹地冷笑。因她提铃时醉酒,被罚去半年薪俸。令柔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如果皇后就此放过她,那倒真是她的福气。可是第二天晚上令柔歇班,杨芳又请她前去喝酒。那阴鸷的宦官一言不发,只是要她跪在面前,喝了一大碗酒。令柔难辨其中滋味,也不敢多问。第三天,第四天……令柔一听到杨芳的名字,心就坠入无底深渊,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七天之后,令柔忽然在白昼中看到已死的婉微到她跟前。“谁会想到,当初小小的奉香女官竟变成了皇后,而当初的皇后却变成了无名无分的冤魂。”婉微说,“我早走一步,反倒是运气。”令柔惊得捂住胸口,一阵气血翻腾,骤然昏厥。听说宫正司的人几次三番带走令柔,之惠终于明白这不可能是玩笑,其中一定有重大的缘由。“令柔!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轻轻摇动着醉酒不醒的令柔。令柔受到惊动,忽然说起梦话:“我们从没有想伤害奉香的性命。”她说得流畅,就好像这句话郁结在胸中好久,终于可以一口气倾吐出来。她侍奉过一个奉香,如今被人称作皇后娘娘。之惠惊呆了,歪在一旁说不出话。皇后册立之后,数次清理丹茜宫人事,几乎将废后留下的旧故清除殆尽。本以为从此不会有事,想不到她又拎出令柔。之惠前思后想,皇后逼东宫妃上战场,将皇孙掌握手中,龙骧将军被夺军权,东宫在皇帝卧病时即将凯旋……这一回,东宫声势之强,前所未有,一定会为废后洗清冤屈。皇后想什么呢?事情已成定局,她此时抓住废后的宫人不放,打算怎样挣扎呢?之惠打了个激灵,想起皇后几天前也曾问起自己的名字。该不会那时候已经知道她与令柔的关系?真是可怕。每当上面这些人引出麻烦,最后总是连累宫女们。宫女们凭借经验知道,皇后这样的人尤为危险。她地位高,又年轻,绝不会坐视后宫在她手中没焐热就变成别人的囊中物。这一次山雨将至,不得不早做准备,否则会变成灭顶之灾。之惠望着昏迷的令柔,惴惴不安地起身离开。针工房依旧是秋季最忙的——刚将新制的重阳罗衣分送至各宫各院,又忙着检点帝王宫眷们十月将要换穿的纻丝衣,一边还在赶制内臣宫女的青色冬装。重阳装与冬衣两月两换,纵是这些已成熟手的针黹女,也不敢掉以轻心。几十张绣架随光线安置,每张绣架后面都默坐着一个埋头刺绣的少女。针黹女终年忙碌,年纪稍大就做不来,很少能在这里看到两鬓染霜的人。之惠走进来,针黹女们都站起身。之惠环顾四周,见房内新开一张大架,上面已展开一块蓝色绣缎。她心中一惊,快步上前。“丹茜宫送来的,要翻新。”领班宫女向她禀告。“翻新?确实是这样说?”“对。”之惠到近前仔细端详,又看背面。果然是鼎鼎大名的那一块。皇后哪里来的底气,竟要翻新懿静皇后的东西?之惠想着,挑边角上的掐了掐,纬线竟应手而断。她愣了愣,再掐一处,又断了。本来难得一见的东西,却在这时候,出现在她这样的人面前,仿佛是个预兆。物比人更加长寿,也会有不济的时候。矗立数百年的丹茜宫,尚有翻新屋顶的一日,何况这种东西?世间之物,没有不可翻新的,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确实该翻新了。”她说完,挑出三名针工最好的针黹女。三人夜以继日,终于赶在重阳前一天完成这桩差使。之惠亲自捧了去丹茜宫。素盈正抱着皇孙在沐芳池旁喂鱼,宫女就在阳光下将蓝缎呈给她看。原本陈旧的缎面换为新的,色泽更加典雅,金银绣都重做过,闪闪发亮。花朵大多保留从前模样,从旧缎上直接移过来。唯独象征丹茜宫的一朵大花,换了新丝重做一遍,花团锦簇当中格外鲜艳。素盈看了微笑说:“叫针工房的人过来,我有话问。”针工房首领宫女立即上前。素盈上下打量,笑道:“是你——你不是宋之惠吗?”之惠心中一凛,忙垂首回答:“是。”素盈指着中央那朵大花,问:“为什么单单重做这一朵?”之惠说:“这一朵是花中之冠。它若鲜明,群芳便有光彩;它若平平无奇,即便群芳百态千妍,也只是令人眼花缭乱而已,不堪叹赏。”素盈看了看她,问:“你读过书吗?”“奴婢小时候在家由父亲指点,读过几本。”素盈轻轻挑了挑眉头,笑问:“在针工房多少年了?”之惠没有立刻回答,稍想了想才说:“有一年半。”“一年就能做到首领宫女?”之惠又略加思忖,说:“奴婢原是凝华宫的领班宫女。”听见这话,素盈与旁边的崔落花都不禁注目。素盈向崔落花蹙眉:“贞妃是因病仙去,又不像另外几个犯了错,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宫里的人?”崔落花低头回答:“从前并未听说。”素盈转向之惠,和蔼地吩咐:“你先退下吧。”之惠躬身告退。崔落花眼角余光瞥见她去得远了,提醒素盈说:“娘娘,除了钦妃的流泉宫,各宫的领班宫女们是——”“我知道。”素盈打断她的话,“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再给我看看,凝芳宫和玉英宫的领班宫女、首领宫女的下落。”“如今只是针工房的首领宫女。”崔落花再次提醒,“最近娘娘好不容易恢复元气,何必在这种人身上耗费精神呢?”素盈指着她手中的蓝缎,说:“让元妃衣服变色的是针工房,不是懿静,也不是她身边的崔秉仪。皇后的力量,就算能让乾坤变色,也要靠成千上万双手,并非她一双手打翻几个人就能做到。”崔落花讶异不已:素盈自幼不肯将大事交托外人,凡事亲力亲为,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她慎重提醒:“小人之心难测。”“你看这些鱼。”素盈的目光在水面徘徊,“有些喜欢躲在深处,不为人看见。可是一辈子不向上,和池底的烂泥有什么区别?我搅动一下,必定会有鱼游上来。不是这条,也会有下一条。”从那天开始,没人再叫令柔去喝茶。令柔暗自猜了好多种可能,但没有机会落实。她不喜欢与人分享心事,因此对自己的结拜姐妹宋之惠只字不提。又过了不久,在东宫回京之前,之惠忽然从针工房调到了东宫。令柔得知后如坠云雾,道贺时试探着问:“针工房与东宫隔了不止一层,姐姐是怎么得到这调遣的?”之惠笑道:“东宫里有位年事已高的女官因病遣出,皇后娘娘推荐了好几个人接替她,但东宫的女官们并不满意。我想这是个机会,就毛遂自荐。东宫官署知道我是素庶人同乡,在宫里也有年头,因此有意提携。”“原来是托星后的福。姐姐可不要忘了星后的好处。”令柔娓娓地说,“太安素氏待我们几家,真是恩德深厚。你我这样的罪人子女,若非星后开恩,何以全生?宫中虽然改朝换代,但感恩之情不可磨灭。”之惠见她说得动容,也温言软语道:“在宫中多年,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是皇家的奴婢,不是哪一个人的奴婢。星后已经去了,我们还在这里,就该做自己分内的事。”令柔勃然变色,提高声音说:“姐姐不该讲这种话!我们受人恩惠,怎能因为恩人已死,就把往日得到的好处全抛到脑后?星后身受诬谤,尚未洗雪,我们怎能忘了?还记得娘娘赐的那十张准条吗?受人诬陷自身难保时,她仍然记挂我们,要我们逃离此地——星后贵为皇后,大难临头仍不忘我等,我们区区贱婢怎能忘恩负义?”之惠心中长叹,恐怕素庶人并不记得她们这几人是谁。当时是大崔秉仪一手安排,唯恐她们几个被人揪出来,又供出不利言辞,才这般慷慨。令柔却是个死心眼,十张准条到了她手里,她竟扣住,誓与星后同生共死,令其他九人进退两难,只得陪她留下。她不愿姐妹二人从此闹僵,心平气和道:“话虽如此,要如何报答?星后是圣上所废,难道要我们做逆天之事?”令柔心中早有主意,不慌不忙地说:“依小妹之见,星后之冤,待到东宫即位,自然为她雪清。我们一介宫女,只能为东宫、东宫妃出些绵薄之力,守得云开,也不枉太安素氏厚待我们一场。”她望着之惠,诚恳地说:“姐姐有机会入东宫,正应该向东宫妃表明我们十人的身份。以眼下形势来看,东宫即位、东宫妃入主丹茜宫只是早晚的事。如不向她说明,恐怕到时扫宫又要累及你我。”之惠笑了笑,没与她继续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