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深宫风云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素氏被称为皇后世家,整个后宫的高阶嫔妃都是素姓女儿。可是亲情在这里显那么微不足道,深宫中的血腥被掩盖在袅袅的薰香之下。生不逢时的素盈以为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宿命,然而终究被家族的野心推入宫廷。 少女美好的憧憬在残酷的权势争斗中被撞得支离破碎。命运之神步步紧逼:以二十年艰辛为代价,换一年的权倾天下,换不换?

作家 煌瑛 分類 出版小说 | 110萬字 | 125章
六四章
吴太医年轻时为医术自豪。两朝天子,棘手的疾病加起来有三五样,换了别人足够死三五回,但他凭着医术,为自己赢得声誉,为这个国家续命。
到如今的年纪,他最自豪的本领是得到康豫太后和当今天子的信任。医术可以救人,而这个能耐可以救他自己。有他们的信任,他才能够泰然面对皇后们的刺探。
天子大病向来避讳中宫东宫。放在寻常人家,夫妻父子之间不能询问,未免不近人情,但吴太医年轻时就以惨痛的教训领悟,他们不是寻常人家,皇后们的关心从来都不是仅仅出于人情。他也早从那些经验里,学会谨慎地对待,学会精简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避免言语在那些构造过于复杂的头脑中,勾起丰富的联想。
宫里行事各有时辰,他本来不会遇见皇后,但她今天来晚了。吴太医首先产生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挑了这时辰,撞见自己?
年轻的皇后怀抱皇孙,和蔼地问:“圣上今日精神可佳?”
自那个女医插手后,她很少打听皇帝的病情,看起来非常信赖王秋莹的医术。或者是,已经不需要从太医们这里打听。吴太医老练而委婉地回答:“病人的心情总是宜散不宜闷,今日有真宁公主侍疾在侧,胜于药石百倍。”
素盈身后一名伶俐的女官当即取笑道:“这样好听的话,老太医该在小公主面前多说三四遍。回娘娘的问话,可不是这种答法。”语调里特意强调了“老”“小”二字,笑话吴太医恭维一个小女孩儿。
这在行走宫廷数十年的吴太医眼里,如同幼儿的把戏。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唯唯地告退。
太医院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可不像方太医那么容易被唬住。素盈想着,行至玉屑宫外,对守在门边的潘公公展开微笑,轻声问:“圣上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怎么连你也被赶了出来?”
潘公公在宫中侍奉了两代帝王,白眉下一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见皇后发问,他连忙躬身回答:“刚刚画完了灯笼,这时候正跟公主说话。”
素盈奇道:“什么话这么要紧?连你也听不得?”
潘公公连忙赔笑:“娘娘折煞小人。”
素盈将睿歆送到崔落花怀里,笑吟吟地说:“我倒要听听,一个小女孩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讲。暂且别通报。”
潘公公微笑着低头侧身,素盈便蹑手蹑脚地迈进玉屑宫。
静悬的蓝色绸缎为宫殿添了几分冷色,令人如坠冰湖,身心一颤。素盈向前走了两步,无声地伫立在木屏风后面。
屏风上镂雕十六个字:“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第一次看,她觉得崇拜。第二次看,她觉得悲哀:一个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的人,该是多么了无生气。第三次以及后来的每一次,渐渐成了习惯,不再感叹,反倒发现另外一些内容——从第三个“可”字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皇帝的床头,且不易被他看清。她现在总在那里放慢一步,飞快地斜一眼。如果他睡着,她会轻轻地落足;如果他半躺着看书,她会微笑而入;如果他在检视奏章,她会目不斜视地等在一旁。
今天他还是在看经书,真宁公主坐在他床边的脚榻上,竟然在翻弄奏章。几盏画了菊花的灯笼丢在一旁,一盒棋子散落满地,系着红线的木偶滚落在真宁脚边,床上、地上到处是翻乱的奏章。素盈拧紧眉头,留心听她说些什么。
“全是宰相看过的。”真宁把手里的奏章随便一扔,又从身边拿起一本。她父皇看也未看她一眼,犹自读经。素盈心道:奏章全由宰相检阅,筛选后交由皇帝,祖制人尽皆知,不知道小公主故意提起来,要做什么文章。
真宁把奏章推到一边,凑到她父皇身边说:“事情都让宰相做完了,父皇做什么呢?”
皇帝没回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低头看书。真宁咯咯笑着,夺走父亲的书藏到身后,又问:“君临天下的皇帝陛下只能看宰相想让您看的东西,听他想让您听的话,这有什么好玩的?”
素盈吃了一惊,屏息听她还要如何大放厥词。
皇帝温柔地笑了笑:“真宁,宰相是国之柱石,不可对他放肆。”
真宁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拿起她的木偶,说:“父皇,你看这个木偶好玩吗?我提着它的线,它又提着两个小木偶。这么玩上一百年,它也许会以为自己才是别人的主宰,忘了有我在。”
素盈越发惊异,悄悄退到门外,向潘公公沉声道:“有劳公公。”
潘公公进去通报。素盈侧身问崔落花:“公主近来还偷偷往宫外跑吗?”
“偶尔。”
起初,真宁只是不愿意看见继母,后来发现宫里有太多的事需要年轻皇后去应付,论起头疼的事,根本轮不到她。从此她便开始享受自由。恰好又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三五天不见,心思就变样,时不时冒出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话。
放任下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素盈带着众女官再走进去时,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见皇后驾到,真宁冷淡地行了礼,又埋头去翻奏章。素盈故作诧异地向皇帝望了一眼,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一句:“真宁,不准胡闹了。”
“我想看洵哥哥写的——不知道他近来好不好。”真宁说得清脆响亮。素盈当然知道她要借题发挥,果然听她又大呼:“在这里!洵哥哥一直打胜仗,快要回来了吧?”
皇帝神色微嗔,真宁也不敢造次。但素盈看得出,他目光和蔼,好像在说:“女儿而已,由她去,能怎样?”
素盈笑吟吟地抱着睿歆走上前,交到皇帝怀里,让他看看他的孙子平安无事。
她曾有那么一刻以为,他隔一日就要见一见孙儿,是因为卧病中无聊,而孩子能让他欣慰。后来就明白,他只是不放心在东宫西征时,把皇孙的安危交到她手上。他知道,她不会做出危害皇孙的事,但还是用这种方式表示他的不信任,要她时刻悬着心。
真宁见父亲的心思都放在睿歆身上,乖觉地抱起玩偶和灯笼告退。走到素盈身边时,她扑闪着大眼睛问:“娘娘,您的哥哥最近要回来了。可是我不明白——‘执送京师’是什么意思呢?”
素盈愕然,她却笑嘻嘻地走了。
皇帝宽慰道:“十来岁的孩子总是这样,公主又比皇子更不懂收敛。”
“是妾失于管教。”素盈只得欠身告罪,然后轻轻一笑,“妾可不信陛下当年也是这样。”
“比真宁更小的时候,我也对母亲失敬,以为自己是天子血脉,而她只是皇帝的一个女人。”皇帝脸上露出暖意,但对往事并不多提,说,“真宁身边,还是缺一个管得住她的人。”
素盈正等这个机会,佯装思忖一番,抬头笑道:“妾小时候受到崔秉仪的教导,获益匪浅。她应该对公主大有裨益。”
皇帝对这件事似乎并不深思,点头道:“那就让她去吧。”
素盈一面命人将奏章整理好放到一旁,一面慢慢陪他随便聊几句。见皇帝被真宁纠缠半晌,已经不胜疲惫,她不忍再让他劳心费力,亲自侍奉皇帝喝药之后,就起身告退。
宫女们察觉皇后心事重重,纷纷慢下脚步刻意落后。素盈唤崔落花到跟前,吩咐道:“明日就去公主那里——务必弄清楚,她在宫外到底结交了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现在敢撺掇她在圣上面前议论宰相的长短,日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崔落花诺诺答应。
素盈又道:“眼看她也快到嫁人的年纪,差不多该物色一位持重可靠的驸马了,免得事到临头,考量不够,又盲目错付。”
提到真宁的驸马……平王早就有心为他三个年少的儿子谋求尚主,但他们比真宁年纪略小。皇后突然提起“持重可靠”,像是要拆她父亲的如意算盘,平王必定不肯答应。崔落花却懂得她的心思:皇后一家已有一位驸马,第二位也差不多是十拿九稳的事。三度尚主未必能带来更多显赫,却要与余下的几家素氏计较,惹来是非。
崔落花想起自己曾听几个宫女私下说,真宁公主出宫回来后会提起一个男子。她目光闪烁,被素盈发觉,素盈厉声道:“有什么话?说出来。”
崔落花忙答:“空穴来风而已,不敢混淆娘娘视听。待有定论,再向娘娘禀报。”
素盈看她一眼,又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驻足遥望长天。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神情寥落地说:“崔秉仪,能够步天的人,真的能够在九霄之巅放歌吗?”
崔落花还没有作声,素盈又说:“我不信。‘步天歌’只有三个字,是因为提笔的人心里也唱不出真正的庆歌吧。”
崔落花看着年轻皇后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当年王府中那一位敏感容忍的六小姐素盈,不由得惋惜。入宫之前,她是皇后的老师,入宫之后,她是皇后的女官。她是宫中与皇后相处最久的人,然而,没有什么人可以仗着资历,说自己了解后宫之主。
她早就知道宫廷比任何人更擅长塑造皇后,但皇后究竟向宫廷学到了什么,无人可知。
谁都没再说话。
两天之后,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从西陲归来。
尽管素盈并没有把真宁孩子气的挑衅放在心上,但“执送京师”这四个字还是让她心中抑郁。
北国自古器重武将,一朝挂帅,在阵前便有无限权威,生杀予夺、先斩后奏,他们尽可斟酌定夺。正因如此,素盈才担心东宫挂帅会拿她连连败阵的哥哥开刀。没想到,东宫一石二鸟,夺了素飒在阵前戴罪立功的机会,又让皇后左右为难。
上一次由皇帝亲自裁处的事,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次被绑回京城的,是谋反的秀王,皇帝的弟弟。秀王罪孽至深,由皇帝亲自裁断无可非议。但素飒连败数阵就被绑送回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反而让人始料未及。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这里,无论小看了谁,都是个错误。那些活在这里的人,实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缘由。她吩咐梳头宫女:“今天不用这些金的玉的,去折几枝别致的桂花来。”
宫女们见她有别出心裁的兴致,暗自舒了口气。今天是龙骧将军被押回京的日子,不知道她怎么能这样轻松洒脱,但总好过终日沉着脸。
宫苑中有两株品种极佳的桂树,这时正在花期,很快就有宦官捧了一大盘花叶俱全的桂枝进来。素盈从中挑了三枝,宫女修剪之后插上她的发髻。素盈向镜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才转眼,人人都不似当年。”一声叹息又让周围的人提起了心,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出声。
素盈认真审视自己一番,前往衍庆殿。殿内已置好帝后二人的御座,素盈对空置的皇座致礼,在后座上坐好,颔首道:“宣。”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走了一段路,衍庆殿里又太安静,此刻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好快。越是细听,心就跳得越快,她不得不深深呼吸。
一道身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素盈一见那轮廓,心绪又鼓动起来,刚才的努力都化作徒劳。
那人走得有些迟缓,似乎身体不适。素盈不免关切,留神听他的声音是否清朗如常。他向御座拜谒时,气息音调都是一如既往的沉着稳健:“臣谢震拜见至圣至明天祐皇帝,唯愿我皇福寿天齐。拜见至慈至善仁恭皇后,唯愿娘娘圣躬万福。”
素盈微笑起来,朗声说:“将军跋涉不易,平身赐座。”
谢震起身时,行动明显不便。素盈徐徐道:“将军似是有伤在身。”
“微臣礼欠周全,万望娘娘恕罪。”谢震没有告诉她,他劫敌营去救素飒时,被一杆长枪刺穿了腿。说来已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伤处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她从不知道人受了那样一刺,需要用多久来疗伤,不必说出来让她徒增担忧。
素盈有点后悔失言,不该撇开战局与东宫不闻不问,却先问他的伤势。她连忙又问:“不知阵前是否凶险异常?东宫向来可好?”
谢震稍微怔忡一刹,眉心不自觉地拧紧。不需要他详述,素盈已猜到战事艰难。谁料谢震却说:“东宫殿下领军,无往不利。”他说的似乎是实情,口气却夹杂了少许的不肯定。
素盈心知在这排场下,想要深谈也没可能,嫣然笑道:“圣上近来偶染微恙,不便召见将军,已吩咐过在殿内赐宴,为将军洗尘。”说罢向一旁颔首,宫人们立刻传入酒宴。
代皇帝赐酒之后,素盈借口退出殿外,一直远远踱到一汪池塘边。此时景致略显萧瑟,却也别有风味。素盈无心观赏,低头望着池中。彩鲤牵出的涟漪或聚或散,秋风骤起,水面上微波粼粼。
过了片刻,崔落花轻轻咳嗽一声,带领谢震走来。谢震到近前还欲施礼,被素盈一把拉住。两人沉默了一瞬,谢震低头说:“龙骧将军已被送到京师狱,微臣与盛乐公主的奏章也已上呈。胜败无常,料想圣上能够体谅。”
他透露出奏章中的求情之意。素盈柔声道:“幸好有你一直照应,辛苦了。”
她迅速理清心里的疑惑,接连问道:“东宫从来没有领军经验,为何他能一路得胜?是东宫治军另辟蹊径?又或是,西国境内局势变化,有机可乘?”
“娘娘!”谢震敛容打断她的疑问,说,“其中内情复杂,微臣愚钝,不能明了。事情本末已上奏圣上。”
素盈愣了一愣:“之前可与人商量过?”
“事涉机密,不便外泄。”
素盈皱眉嗔怪:“你怎么这样冒失?奏章送到他手中之前,已转了好几处,哪里还有机密可言?倘若真有重大隐秘,该另觅门路,面呈圣上。如今被外人看见,不怕他们转而对付你吗?”
谢震见她为自己的安危着急,坦言道:“这是密奏,微臣是托可靠的人转交,料想不会有差错。”
素盈心想,那也要看上奏的是什么事。若当真只给皇帝一人看,那他的反应更难料,不知会想出什么狠心的花招。还不如人尽皆知,缚住他的手脚反倒更好。
谢震观察她的神色,看出她满怀犹疑,不禁说道:“旁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若是连君王也不信,怎能做得人臣?”
素盈不与他争执,牵强地笑一下,打住这话,抚摸鬓角,问:“桂花……比我们家的如何?”
谢震鼻端早有幽香浮动,此时深深看一眼,柔声回答:“好看多了。”
她没有穿礼服,一身日常的打扮,此时又特意说了“我们家”,是没有拿他当臣子和外人。但是他并未受宠若惊。
素盈浅浅地笑,话题一变,安慰他说:“月瑟的事,节哀。”
她从素澜口中得知,肖月瑟也在夏日染病,病情恶化很快,前后七八天的工夫就往生了。那时,素盈正全神贯注地照顾皇孙,没人向她提起。后来知道,人已经入土为安。素盈不胜唏嘘,但听妹妹说,丧事由平王府四夫人筹措,办得非常体面。
提起这事,谢震脸颊微微颤动,低下头。素盈诧异地发现,他不是为那位年轻女子惋惜,而像是无可奈何。他不擅长隐瞒,那闪避的神态格外显眼。
“原以为这样可以保她周全,想不到在我家中发生这种事……结果,素庶人当初被废的事,连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他琢磨半天,挤出这样一句话,惹她生气。
“别说这种话。”她说,“回去为她好好做一场法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扶疏的花影之间,她的心情也跟着蒙上一层阴影。
月瑟真是病死的吗?废后的那桩公案终于无人对证,可以再次提出平反了。死人的名声,对生者来说还很重要。尤其是,这个生者等着继承皇位。有个对皇帝不忠的母亲已经够糟,更糟的是,私通罪名可能招致敌人对他血统的诽谤。东宫一直没有放弃为生母雪冤,可废后残党会到谢震家中行凶?
去玉屑宫之前,素盈换了头上饰物,像往常一样中规中矩。可皇帝却陷入沉眠。素盈跪在他枕边仔细端详,见床畔掉落一本奏章。他一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垂在床边,睡姿安稳,眉目平静,不似初卧病时那么痛苦。
自从他病情好转,绝口不提说过的话——找一座寺庙出家,退出宫廷,给新君一个太平局面。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不会将那些像遗言一样的安排当作从未说过。他也绝不会以为,她能够在听过之后浑然无事。
当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性命垂危,说出真心的安排,还是故意试探她对改朝换代的反应?这平静的睡容之下,又酝酿着什么新的计划呢?
他真的……活不过一年吗?
素盈不知不觉咬住下唇,发觉痛的时候,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王秋莹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尽管素盈目不转睛地正视着王秋莹,这位女医却仿佛在一心一意地倾听患者身体传来的讯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询,低垂着头,不与素盈的目光交接。过了一会儿,她眼睑轻轻抖动,抬起头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闪。
素盈与她默默走到屏风之外,用耳语似的低音交谈:“圣上的情形如何?”
王秋莹诺诺地低着头说:“如常。”
这不知是第几次听到王秋莹一成不变的回答。素盈不禁开始怀疑:“当真?我看圣上的气色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莹从容不迫地回道:“圣上的状况非同一般,发病之前的气色不是比现在更好吗?这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只怕以后还是会无声无息地发作起来。”
素盈还想追问,忽听御榻上衾帐摩挲,皇帝低沉的声音问:“谁?”
素盈忙让王秋莹退出去,自己绕过镂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刚刚转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微微张口,像是想要唤一个名字,却忍住声,渐渐冷静下来。素盈在这空当为他端了一盏清水,跪着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她柔声说着,拭去他唇边的水渍。
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边看边说:“是要养好精神——你看,邕王上表,请求回京面圣。我已准了。”
乍听到这个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微微笑了笑。她还从未见过皇帝最小的弟弟。册后之时,邕王声称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称贺。从那以后,邕王在藩中默默无闻,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素盈相信,在皇宫里,不止她一人忘记有这个人物存在。
皇帝卧病,他终于坐不住,想来一探究竟?素盈偷瞥皇帝一眼,却被他发现了。她忙低下头,怅然道:“说到‘回京’……陛下顾惜妾的颜面才没有提起吧?今天,是龙骧将军回京的日子。”
皇帝把手里奏章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想为他求情?”
“妾非圣人,不能忘情。仅此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若说能够不闻不问,未免近于虚伪。”
皇帝指着镂屏笑了一下。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我永远不能在这里逞私欲。”他幽幽地说,“你也一样。”
“妾不敢以一己之私,令陛下英明有亏。”素盈庄严说罢,央求道,“他是待罪之人,也是妾的兄长。不知他这几个月来,是如何为陛下尽忠的,怎能落到这般地步?这一次令国家蒙羞,妾也想要亲自责备他。”
皇帝听着听着,闭上眼睛。素盈以为他不耐烦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却慢悠悠地说:“毕竟血浓于水。如果你不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他——可以。”他虽然同意,话里却在暗示,旁人正处心积虑,要利用这个契机挫伤后家,此时任情任性并不妥当。除此之外,他没有说更多。
有他金口一诺,素盈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她谢了恩,不准备继续打扰他。他却伸出手,在她肩上拈起一点东西——原来是一朵小小的桂花。
“喜欢桂花?”他很突然地问。
素盈想了想,认真回答:“大约是吧。”
“好像不肯定呢。”
素盈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笑容也舒展开来。
“平王府里也有一株。”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得到一枝,还从树上摔落。可惜一刹那,它就支离破碎。大概是为此,才对它另眼看待。”
他听了这个天真的故事笑起来,又问:“现在呢?怕从高处摔落吗?”
素盈望着他指端宛如米粒的花朵,神往似的回答:“有人会接住我。”一言已出,她立刻察觉失言,赧然垂首。
他仿佛没有留意,轻声准她告退,然后像忽然想起什么,用那若无其事的声调,微笑说:“皇后,你不是可以冒险摘花的小女孩了,还是不要……把安危寄希望于别人能接住。”不可以冒险,也没几个人能用双臂托起丹茜宫的主人。
素盈暗自一惊,寻思自己的表现是否太过,让他起了疑心。她用浅浅一笑作为模棱两可的回答,欠身告退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微不足道的桂花轻轻一弹,它立刻就从他眼前消失,不知落在哪一处尘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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