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天下:深宫风云

如果,给你一年时间权倾天下,但是,要以十年的忍辱为前提,以十年的寂苦为结果,你要不要? 素氏被称为皇后世家,整个后宫的高阶嫔妃都是素姓女儿。可是亲情在这里显那么微不足道,深宫中的血腥被掩盖在袅袅的薰香之下。生不逢时的素盈以为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宿命,然而终究被家族的野心推入宫廷。 少女美好的憧憬在残酷的权势争斗中被撞得支离破碎。命运之神步步紧逼:以二十年艰辛为代价,换一年的权倾天下,换不换?

作家 煌瑛 分類 出版小说 | 110萬字 | 125章
四八章 面目
四月底,丹媛复嫔位,七天之后又被封为钦妃。后宫诸嫔都在,只有她晋封,有些说不过去。素盈建议景嫔晋为熙妃,安嫔晋为宁妃,但皇帝并未采纳。南安、西陵两家当然失望,也知道他对他们还不够满意,只好再等时机。
宫中提前派人在崇山搭起行帐。五月中,皇帝带着皇后与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荡荡地驾临。他要在这里留到七月,其间不能抛开国事,便随身携带朝廷的核心,唯独留下宰相与东宫。
素盈不再相信他是个不假思索随意安排的人,他的计划常有用意。她尝试用他的方式去看这个形势:东宫与宰相上一次在猎场上大打出手,他大约知道,所以不肯再放他们一起出来了,两人在京中互相掣肘,应当会各自安分。但是,对他的心思,她究竟能猜到几分?素盈毫无自信。
平王这次更加得意,带了几位夫人与素盈的三个弟弟,极力想与真宁公主套近乎。真宁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脸嫌恶地扬长而去。平王感觉十分没趣,而他身边的白潇潇只是微笑。
素澜与娘家亲戚们结伴前来,营帐立在一处。素盈暗暗嫌父亲多事。
皇帝不愿皇后与宰相结交太深。不仅是宰相——按照他的布局,除了虎王,羚羊不应该与棋盘上任何一种动物走得太近。平王一手结亲皇帝,一手结亲宰相,以为得了最牢固的羁绊,却不知道在这盘棋里,只有临时的伙伴。而随时可以拆伙的,不值得炫耀。
人马各自安置妥当,平王一家趾高气扬地入后帐拜见。
这是皇后小产之后,双方第一次相见。家里人免不了提起伤心事,也伴随安慰和勉励。素盈十分敷衍地应付。众人都以为她还不愿意回想这事,唯独白潇潇察觉异样。平王带领家人告退,她使了个眼色,崔落花便领了宫女们出去。
她还没开口,素盈就抢在前面,寒着脸说:“你来凑这热闹,真少见。是罗大娘又说了高明的预言?”
白潇潇待冷嘲的涟漪散尽,缓缓地说:“我也失去过孩子。”
素盈浑身一颤,马上别过脸。
“母亲可以用一生哀悼自己的孩子,但你……”白潇潇轻轻扯住素盈的衣袖。衣服是浓郁的深蓝,深得很难分辨是蓝还是黑。白潇潇嫌弃似的牵起来看一眼就撇开,说:“你不能用这些小把戏,强迫别人和你一起,没日没夜地,与那个死去的孩子一起沉在幽冥里。适可而止。”
“别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小把戏?”素盈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眶发酸,“多谢赐教!你可以走了。”
但白潇潇没有离开,反而更加凝重地说:“阿盈,婚姻里如果没有感情,每一刻都是相互容忍。你很擅长忍耐,但你不能让他忍无可忍。这种较量,任凭你怎样做,都不可能赢。”
素盈不知不觉转回头,注视着她那凄婉的绝美容颜,疑心她在暗示什么。白潇潇转身走到帐外,取了一只托盘回来,漠然地说:“为了丹茜宫,你已经失去一个孩子。失去丹茜宫,你将一无所有。”
托盘上放的是全套崭新的猎装,冷寂的淡青色,和素盈近来的喜好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是领口袖口偶然出现的刺绣花瓣,豆大的粉红,仅仅如此,便透出生机。用心良苦的巧妙差异,时机也好。
“皇后小产非同小可,必定是千头万绪之源,以后再不可能和以前一样。阿盈,不可纵容情绪,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白潇潇停顿了一下,说:“在这猎场上,人们观察的不仅仅是猎物。如果你与天子的关系变得脆弱,那必定会有人乘虚而入;如果有人怀疑你的怨憎太深,会给他们带来困扰,那恐怕我们家的丧事又要一场接一场——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你心里知道。”
素盈抚摸那些花,想把它们掐出来,可是它们在一片泪海似的颜色中顽强扎根。她轻缓地长吐一口气,双目灼灼地注视着白潇潇,说:“我会穿这件衣服去打猎,去呐喊助威,去笑,告诉他们——事情过去了,沉湎于悲伤没有意义,我会在丹茜宫里打起精神,盘算将来。放心吧,他们看不到脆弱,也看不到怨恨。”
白潇潇欣慰地点头,听到皇后又说:“脆弱……对皇后来说,太奢侈了。”
正式出猎的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银甲,青披风绣着绀碧色云纹。也许是色彩的缘故,当素盈见他泰然自若地立马于草原之上,眼中仿佛看见一片干净无比的苍天。
帝后二人与一干贵族观赏了巫师向山原神明献祭和祝祷的舞蹈,又亲自酾酒,为狩猎带来的喧嚣向各处神明道歉,请求他们赐予丰厚的猎物,并许诺献上祭品。经历这一场仪式,狩猎才正式开始。
素盈曾经参加过皇家的狩猎,但那次的惊心动魄只让她脊背发凉。这天,她才有些明白其中的趣味——百里草原无边无际,到此放眼四顾,方知天宽地广。风吹草舞,云卷云舒,勇士纵马驰骋,放声长啸,当真有气吞山河、呼喝风雷之势。鲜衣骏马数百骑,纵横叱咤,豪情直上云霄,“逐鹿天下”所说的景象,在此具体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干净的天,这时也风云变幻,化为草场上一股闪烁银光的青色狂飙——他扬鞭呼喝,搭弓引箭时身手矫健,英姿不输少年。出行之前,他说希望看到素沉与白信默这些年轻人大展身手,但年轻人在他左右变成陪衬。
她用一身衣服向周围宣告,皇后已经从小产中振作起来。而他用整个人,向他的军队宣告:这片天,二十年来不曾改变,依旧强大、有力、无人可及。
素盈在这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微笑,跟随在他身边,看他全神贯注地控弦。一声接一声锐啸,壮硕的麋鹿在远处扑倒。喝彩声中,他开怀而笑,笑声朗朗,眼中闪动明亮的光彩,向来沉静宁和的面容忽然无比生动。素盈看得发呆,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寻常。封锁内心的阴霾,被那笑声震开一道裂缝。
在草原上驰骋半晌,他说:“皇后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他总是带队去崇山中搜寻虎狼,但从不勉强旁人与他同去。大约是身处开阔草原的缘故,他的声音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样低沉和缓。
那罕见的爽朗,竟为她带来了白潇潇危言耸听也没能强加给她的平静。她几乎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认识过他。
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还能发现多少个以前所不知道的模样,于是仰起脸说:“愿与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兽出没,你不怕?”
素盈莞尔回答:“遇兽则走,还能叫作‘打猎’吗?”
他笑着振臂一呼:“来吧。”
林荫茂密,山势算不上十分险峻。他们在山脚流连,一边向上迂行,一边巡狩猎物,行至半山,收获已颇为丰富。皇帝未能猎到虎熊,有些遗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鸡野兔,猎物之多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后来才知皇帝不愿她的猎绩黯淡,命狩人驱赶走兽到她近前。
渐渐行至高处,素盈察觉到有些冷。皇帝与她并驾齐驱,兴致却丝毫不减。
“前面可供暂歇。”他拿马鞭一指,素盈看见山腰上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
他说:“这里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
素盈忍俊不禁:“在这里半醉,到山巅岂不是要醉倒?”
皇帝却恢复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应:“到了山巅,你就会知道高处不胜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来到野外,他宛如换了一个人,宫中那个他的痕迹也无法丢得一干二净。
素盈见他意兴阑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从容地挽弓,一箭射出,向素盈笑道:“回头让人拿给你。”
狩人捧了那只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没伤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饰惊诧。皇帝把她这样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又策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干净,备下好酒,为帝后二人张开七尺坐榻。勇士们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皇帝也把披风撇到一边,加入他们的行列,亲自动手——素盈第一次看见,不免惊诧了一会儿。
一大队人马在半醉台上热火朝天地饮酒放歌,除了衣饰器用更为精美之外,与寻常结伴出猎的猎手并无绝大差别。皇帝此刻待人的态度格外亲切,仿佛他只是一群猎人中的头领。那些护军对他依然恭敬,但较之平日轻松几分。的确如同钦妃所说,武士用这种方法确定皇帝从来没有远离他们。此时此地,他们的自豪不会输给引经据典、出口就是大道理的文人。
素盈本在坐榻上观望,见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也不敢自恃身份,即刻脱去披风,走到他身边,微笑说:“我来试试。”
皇帝正坐在两位驸马中间烤一块鹿肉,随手将长扦递给她。素盈手法灵活利落,一阵工夫将大块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盐醯佐味。众人看得默不作声,连素沉也颇感意外。
皇帝尝过鹿肉,向众人笑道:“只怕日后的选女都不学琴棋书画,要改去洗手调羹了!”
素盈见他喜欢,心中也高兴。她毕竟是帝王女眷,虽然不摆架子,亦不便与众人过分亲热。与他一起喝了两杯酒,就找个托词,起身去附近看风景。不一会儿,皇帝也离了侍从,悄然走到她身后,说:“转到后面更好看。”说罢携起她的手,绕过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苍翠树林向外延伸,尽头的草原远远可见。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树巅,风吹过,壮丽的色彩立刻活跃。伴着飒飒风声,素盈深深呼吸,伸出双臂迎风入袖。
“真好啊!”她的由衷赞叹,只能用这三个最简单的字表达。
皇帝轻轻点头,望着遥远的草原说:“我应该轰轰烈烈地生在那里。”他将手臂一挥,指向树林另一面幽深的山谷,“然后,清清静静地死在那里。”
“陛下!”素盈忙出声制止他提不祥的话题。他看着她笑笑,不再说。
纵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他即位没多久,便将陵寝选在皇家的风水宝地,离此处的清静尚有漫长距离。据素盈所知,陵寝在几年前已经营造完毕。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们并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阳要落山。
“该往上走了吧?”素盈对眼前的壮美恋恋不舍,但也期待行程终点的风景。
皇帝却摇头说:“这就下山。”
“啊?”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说:“我去过山顶一次——跟随先皇狩猎来到这里。有时觉得遗憾,为什么没有停在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
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里很快要冷了,你这样子没法逗留,走吧。”
这一天,他们成绩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时,人人欢欣自在,仿佛忘了他们来自宫廷。第二天,皇帝又带队入山,捕到一只年轻的雄虎。无论场面还是战果,都令素盈大开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时分在湖边饮马,素盈靠着她的踏雪骃,极目远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画,晚风四起,远飏天外,满天云纹壮丽不似真实。但看得久了,又感觉这些都是真的,虚假的是她。仿佛她只是某种渺小之物的投影,不属于壮阔的真实,也没有真正活过。
素盈削了一段芦管,放在唇边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苍苍茫茫的曲调多了几分凄迷的韵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骓旁,静静倾听。
一曲吹罢,素盈叹气:美则美矣,然而在这片天地之间过一辈子的人,一定也有他们的烦恼。
她的叹息还未散去,芦笛声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乡谣。简短数声成就一段灵动曲调,他吹罢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实在愧对美景。”说着高声问身后随从:“还有谁会?”武士们嬉笑着纷纷吹出家乡的歌谣。一人吹笛时,众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风景。
皇帝的芦笛吹罢就随手扔到一旁。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茎柔韧的长草将他们的笛子缚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在腰间的锦囊里。虽然她提醒自己,他们属于变幻莫测的宫廷,今天对她微笑的人,也许明天就改变,但她还是珍惜这一刹那——又一个她见所未见的他,被她收藏。
自在的日子过得飞快,好像只是又去半醉台看了几次日出日落,眨眼就到六月初。这天,皇帝原打算与众臣议事之后去击鞠,可是御帐中的会议长得超乎平常。
素盈起初没有在意,犹自在野花中寻找插花的材料。忽然,一名年轻宦官从御帐中飞快地跑出来,顾不上喘气似的狂奔。素盈远远地注意到异常,万分惊诧,不知不觉地站起身。
很快,宦官拖着吴太医往御帐跑去。吴太医一把年纪,居然也能跑得脚不点地。素盈浑身发冷,手里的花全掉落,脸色苍白地大步冲向御帐。帐前武士张臂拦住她:“帐中议事,后妃勿近。”
“出了什么事?!”素盈口齿哆嗦,两眼直直的,无法离开那紧闭的帐门。
武士一言不发。
“吴太医为什么进去?”素盈提高声音喊起来,“快说!”
她的声音传到帐内,潘公公很快大步走出来,青着脸安慰她:“娘娘不要惊慌。圣上大约是有些中暑,刚才不舒服,所以召太医来。”
素盈不相信:“圣上身体不适,为何还要议事?”
“事情紧急,圣上没有大碍,不愿耽搁。”潘公公说完,欠身转回御帐中。
素盈心中生出不祥。她很早就学会从周围的动静、每张脸上的表情推测局势,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沉不住气。她派人去御帐打听,然而得不到有用的消息。皇帝和众臣已在里面待了足足两个时辰。素盈坐立难安,命令崔落花:“想办法让东洛郡王从里面出来。”
崔落花对她的敏感早就习以为常,也早就发现:有时候,她的敏感会变成极敏锐准确的预见。崔落花到素沉的帐中,问侍从们有什么主意。他们面面相觑,每张脸上都是无可奈何的神气。
正此时,身着猎装的素澜也来到帐中,问明之后微笑说:“我当是什么难事!”说罢拿出一支常见的鹰哨,走到帐外去吹了三声,随后又吹了三声,向崔落花说:“敬请回后帐稍候。”
又过了一刻,素沉果然到后帐拜见,两道挺拔的剑眉皱得像是凶险的山峰。
“西陲传来战报,圣上看着看着突然昏倒。”他说。
“坏消息?”素盈心头的阴霾更浓。
“兰陵郡王在西陲连败,伤亡惨重。”素沉眉头紧锁,“上一战中他被俘,是副将谢震突袭敌营将他救回。如今西陲战事陷入僵局,形势不好。”
素盈一惊,勉强稳住心神,问:“里面怎么说?”
“吴太医救护半天,圣上终于转醒。大臣们的命吓掉一半,还会有好话吗?”素沉愁眉不展,又说,“臣必须赶快回去。大臣当中有人伺机诋毁三弟,我若不在,恐怕他们言语更加放肆。”
素盈颤抖着问:“兰陵郡王的败绩……究竟有多严重?”
素沉低下头,无力地说:“几乎全军覆没,只带几千精兵退到驰阳镇。那是林谢两家大将经营多年的重镇,能保他平安。”
最不愿想的事情发生了。素盈身子摇晃,脑中骤然多了无数沉甸甸的负担。
“他们要怎样处置他?”
素沉略微迟疑,说:“还不一定,但以我所见……爵禄难保。”
“趁这机会夺他郡王封号?”素盈心中又一次震动,“他们想对盛乐公主做什么?”
“和亲。”
“我国从不和亲!”
素沉又略微迟疑,黯然地说:“我国不是从前的我国了。”说罢退出后帐。
“娘娘……”崔落花想要宽慰皇后。
素盈软软地抬手挥了一下:“出去。”
不仅对崔落花说,也对那个蠢蠢欲动的白衣女人。在无限焦虑的时候,素盈不得不看着那可恶的白影逍遥地飘来荡去,这让她更烦闷。
“众兽之中,只有羚羊不希望虎王死掉。可是人总有一死。”白衣女人幸灾乐祸地说。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里说:“走开!”
“人总有一死。”白衣女人又说了一遍,恶意地微笑说,“你依靠的这个男人,也不过是有寿命的人。假如能够分给你重量、让你成为丹茜宫之主的这个人消失,你会变成什么样呢?你哥哥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说谎!他不会的。他是能够在任何境地中游刃有余、操纵众兽的人。他不会死。”
她这股天真的顽抗,倒映成为白衣女人眼中浮动的笑意。
“是啊,他只要活着,就不会输掉。可是你呢?谁会在乎,羚羊想要什么样的胜利?”
“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安分地消失?”素盈不愿同她浪费气力。既要驱赶这恼人的幻影,又要担忧她哥哥的失败,害她的头快要裂开。她不得不走到后帐外面,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阿盈,你知道什么是‘不幸’吗?”白衣女人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神态极为认真。
“怀抱希望而来,却发现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不仅抓不住,就连性命也随时会从手中溜掉——雄心壮志沦落到为生存而挣扎,这就是宫中的‘不幸’。”她说话时从不照顾素盈的情绪。
“很多人看不到我。”女人借一阵风荡上半空,边舞边说,“那些再也不敢妄想,习惯了为生存而挣扎的人,即使眼前有机会,也不敢去抓——他们看不到我。所幸的是,你始终能看到我。可惜你的时间也不多了。阿盈,在沦落为挣扎之前,取你急需的东西,否则你将再也抓不到。”
“急需?”素盈站在皇后大帐前,冷眼看着她,“我想要的,我能够得到。你给更多,对我来说只是多余,只是危险。”
白衣女人漠然说:“你从来不曾真正明白,我给你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可是皇后素氏啊,你马上就会发现——不能不要,否则你会一无所有。”
恰这时,皇帝与一众大臣走了出来。白衣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边,手放在他的肩上,神秘地向素盈笑了笑。皇帝面孔缺乏血色,一刹那似乎觉得肩头发冷,他微微颤了一下。素盈看在眼中,脸色更加苍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越走越快,一直走到他身边,失礼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皇帝不明所以,见她又惊疑又难过,宽和地笑笑,说:“进来,我有话对你说。”他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她攥得太紧,他没能挣脱,于是换上严肃的神情望着她。
明明是在阳光下,素盈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眩晕,越来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放开他的衣袖步入御帐。
身后帘子垂下的一刹那,狩猎期间的快乐顿时隔绝在华美的御帐之外,他在她面前变回君王。
帐中有种清甜温暖的香气,毫不张扬地浸没他们。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出神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大臣们离开之后,他的神色并不愉悦。见她眼神凄凉,他沉声问:“兰陵郡王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他当然发现素沉半途离开又回来。
素盈立刻跪倒,代兄请罪。古来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挂在嘴边,把全天下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明君。身为他的配偶贤后,自然依样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力,其中肯定有她的错,必须主动求罪才是明事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变成一种规矩。
今天这套没有切实意义的过场,只换来皇帝随意宽慰两句。他又说:“东宫请求西征。”
“战事吃紧到这地步?”素盈心下一阵紧张。历代太子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带兵还好说,一旦实实在在地把握兵权,扫除异己屡见不鲜。
素盈的心深深地下坠——阵前不同于宫中,他统帅西陲,可以轻易找到置素飒于死地的理由,先斩后奏也未尝不可。假使东宫真的没有其他企图,区区西国,何至于让他亲自领兵?朝中又不是没有可以带军的将领。
“陛下仅此一子,派储君轻易上阵,是不是太冒险?”
“确实还需再细想。”皇帝稍稍拖长的语调,流露出对这个话题的疲惫。素盈察觉他对东宫不放心,反倒略微安心。
他锁着眉头在帐中慢慢踱了几步,道:“征虏将军战死,兰陵郡王击败西国还没多久,它又卷土重来。郡王的队伍锐不可当,再度交锋也吃了亏。听说敌军元帅只有二十来岁……年轻人的世界,真是不可小觑啊。”
国与国之间的事轮不到素盈评头论足,她不想自作聪明,走上前拥抱他:“不过是小小的西国,怎么能够难住想要轰轰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只要陛下平安,世上就无难事。”她的奉承换来皇帝“嗬”地笑一声,至少是对她短暂的满意。
“说些别的——丹茜宫这些天还好吧?”
他从来不过问她在丹茜宫做什么,这时候提起来,自然是因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亏,她若轻举妄动,难免正中某些人的下怀。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平安无事,请陛下宽心。”
“但愿如此。”他不紧不慢地说,“前阵子我听说,你因为小产忽然想起珍媛的事。有人说,是为这缘故,方太医才遭受重刑致死。有些事情揪出来容易,压下去难。我不想再听说你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现在。”口气虽然不甚严厉,但话里话外听起来像是责备。
素盈没有回答,心中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从没用“听说”二字旁敲侧击,多半是方才有人拉出阿槐来,质疑她的品行——朝中从不缺闻风而动的人,但这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过去的事、死去的人,没意义了。”皇帝看素盈脸色阴沉,不疾不徐地说,“怀旧,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不是一种有益的消遣。已经过去的事,最好的结局就是留在过去。”
素盈睁大眼睛,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问问他。那些大臣乱放冷箭也就罢了,陛下当真能够把生离死别看得无足轻重?还是说,对他而言,忘掉珍媛,就像扔掉一张写错字的纸?难道他们之间昙花一现的缱绻笑容、缠绵眼神,还有那个孩子,都可以跟死者一并葬送?
“珍媛她——”
“珍媛是真正的素氏,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他打断她的话,看她的目光很平静,连语调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稳。素盈暗暗腹诽:阿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实的他,但阿槐愿意为他而死。可他并不在乎。
皇帝无视她的感伤,淡淡地说:“察见渊中鱼,不祥。宫里的事情你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会惶惶不安,你自己也会大失所望。”
他又何尝不是看得太清楚?素盈险些说出来。
虽然没有发出声,她的每个想法却像被他听见。他又说:“脱缰固然不好,但缰绳勒得太紧,鞭子挥得太急,也非明智——在兰陵郡王回来之前,丹茜宫的人不要再放出宫去。我不想再听说,皇后将与废后有关的宫女赶出宫,或者宫正司的宦官到浣衣坊动刑。”
一种熟悉的寒意兜头降下来。素盈垂下头无言以对,身子扑簌簌地颤抖。
她担心他的生命,担心得在众人面前失态。而他担心的,永远是深宫中那些盘根错节的隐秘和勾连复杂的关系。
或许,他想的事情才合乎时宜。而她想的那些,在宫中总是多余。
见她神情变幻,他柔声地说:“今天哪儿也不去,你歇着吧。”
素盈没有动,引来他质询的目光。她迎着那目光,平静地说:“阿槐说,她还是选女的时候,随驾出猎却丢了弓箭,阴差阳错地巧遇圣驾,圣上教她打弹弓。”
这事与今天人们关心的话题无关。可是宫中并非只有让人焦头烂额的今天,还有许多人的人生。她不想假装忘了妹妹,从此再不提起。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心思像是捕捉昔日残存的光影,缓缓地说:“弹弓,她使得很不对,始终打不到高处。”
素盈想对他说,忘掉那画面多可惜,宫中的痛苦够多了,美好的点点滴滴都有意义。但是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摇头说:“奇怪的孩子,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我们?素盈被他弄糊涂了,讷讷地问:“怎么不一样?”
他的笑容淡去,脸上呈现一种令素盈感到陌生的严肃:“你真想知道?”
素盈僵硬地点头。漫开的严肃在他眉眼之间更加深沉,他缓缓地说:“我自幼就已醒悟,皇帝与至高的权力相伴,不配奢谈七情六欲,也没人会向他们奉献真心。二十年,三十年……我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将素盈惊讶的样子收入眼中,仍是似笑非笑地说:“可是,她对皇帝的感情微微动摇了……我心里的一个诅咒。可惜打破诅咒,终致灾祸。”
他带着奇妙的爱怜,轻握素盈冰凉的双手,说:“她和你们都不一样,你和她们也不一样。去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很多皇后该做的事。”
素盈转过身,心中的惊涛骇浪无法平息:珍媛对他,不是没有意义。他不再对人提起珍媛,不是遗忘,而是没有必要浪费口舌。无人能够明白珍媛留在他心里的形象,也无人明白她对他一个人的意义。
珍媛和她们不同。她也和她们不同。但她的不同在于她是皇后——所有的皇后都只是皇后,珍媛却不仅仅是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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