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砚台,是张家祖传之宝。据张战说,他们家祖上在大宋徽宗年间,是宫中文思院将作局制砚所的大监,因徽宗皇帝文采风流,最好古董青铜和文房清供,所以在前代的收藏玩赏的基础上,专门成立了制砚所,从全国搜集自古以来的古砚名品。无论是汉唐魏晋的古董砚,汉元帝的紫金砚、魏文帝的青瓷四灵砚还是魏征用过的建章宫铜瓦砚、唐玄宗用过的金云龙尾砚,还是当时端州、歙县、洮河每年进贡到东京汴梁的上百方供御的珍品,徽宗皇帝都爱不释手,下令古董砚台分门别类的制作包装锦盒木盒,储存在御苑保和殿书房里,名砚珍奇、琳琅满目,还不过瘾的皇帝,又让制砚所把各地进贡的名砚中,自以为不好看的那些,重新剔利雕镂,加以修饰,一般储存于保和殿。徽宗皇帝的眼界之高和品味之优雅,当然冠绝历代帝王,因而,这所保和殿里,除了上万卷的古书字画珍品,就是上千方名砚珍奇,可称之为文苑珍宝了。然而,徽宗晚期,外有辽金争端,内有奸臣误国,满朝文武大臣颟顸无耻、文恬武嬉地闹腾着,朝政也一塌糊涂,到了宣和七年,内忧外患一起爆发,终于酿成了北宋亡国之祸的靖康之变!满目凄惨中,金兵先是索要了北宋汴京民间的金银缎匹,后专门派人入宫,将北宋王朝搜刮积攒了一百六十多年的府库珍宝、礼器仪仗、法物、书画、珍宝、景灵宫供奉神器、九鼎八宝甚至太庙神符、太清楼、玉宸殿、秘阁藏书全部搜刮一空,由北宋朝廷内部的汉奸们,大车小车地送往金军营地。为了防止北宋朝廷搜刮不利,金军统帅派了监军亲自带卫队进入大内、延福宫和徽宗退居的龙德宫严密搜刮,连同保和殿里那些历代珍奇书画、法帖和名砚,被野蛮粗鲁的金兵砸毁的砸毁,烧毁的烧毁,更多的是用来点火烤肉和打碎取乐!无数历代的奇珍异宝,就毁在了异族野蛮侵略者手里!张家祖上,实在不忍看国宝被毁,趁着宫廷无主,大乱之际,偷偷由将作局潜入大内保和殿,扮作金人随从模样,自保和殿架子和御案上,搜罗了自己亲自监制的名砚数方,赶紧出了大内,趁着汴京大乱,逃离了京都,隐居在乡间。后来世事离乱,张家祖宗想带着这几方珍宝投奔在杭州称帝的高宗皇帝,不料被汉奸告密,全家被刘豫的伪朝廷抓获,为了保命,张家祖宗才献上了自己保存的名砚,只是,留下了最珍贵的一方徽宗御制端砚,埋在锅灶下头,免遭了劫难。随后,张家祖宗因被拷打成重伤,一病不起,吩咐子孙,一定要保护好这件砚台,作为传家之宝,以待将来大宋朝廷驱逐金人蛮夷,收复国土之日,将其奉献给皇室。可高宗赵构被金人吓得畏敌如虎,魂飞天外,不仅逃窜到海上避敌,中兴之后,还联合奸臣秦桧,悍然解除三大将的兵权,并将岳飞、韩世忠等名将,杀的杀、罢的罢、流放的流放、赋闲的赋闲,全力整肃了南宋朝廷的功勋名将,自己还在临安府大肆兴修皇宫大内,在这座江南富贵温柔乡里,优哉游哉做起了偏安皇帝。正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自此,张家世世代代谨记祖宗的遗训,把这方御砚作为传世之宝,秘藏于家,历经金、元、明、清八百多年,一直不敢轻易示人。孙德胜听完,沉默了。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能支撑了一个家族数百年!“可是,按你说的,那么老汉奸章密手里的那方砚台作何解释呢?”柱子突然问。张战长舒口气,含泪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了,我爹平日根本不提这事,要不是我们那儿发生大灾,全家人逃难,我爹也绝不会随随便便跟我们说这事,也不会传给我。早先家里有规矩,这秘闻都是上一代老人临死或者重病,才告诉下一代这砚台的来历,连我母亲嫁了他那么久,也只隐隐约约听父亲说过几句,我爹给我讲说这事时,已经又饿又病,断断续续讲了好久,未说完就去世了,其他人根本不不知道这件事,只是……”孙德胜二目如炬,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张战仔细回忆了半晌,才道:“只是小时候,听我母亲说,我们家有位祖宗,说是为了什么事被奸人所害,又赔上了我家两位老祖的性命,好像也是为了这方砚台。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了!我想起来了,爷爷,我六岁那会儿,还问过我爹,为什么给我起名叫张战,我爹说,是为了让我谨记家仇,成年后,要找什么仇人报仇雪恨,所以才让我从小习武练功,可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病故了。随后,我母亲也病故。到底为了什么,连我也不清楚了……”“哦?!”孙德胜忽地站起身:“你说的当真?!孙儿,你家那位被奸人所害的祖先叫什么名字?”看孙德胜摩拳擦掌激动兴奋的模样,两个孙子都有些疑惑,可也不敢问。张战摇了摇头:“爷爷,这、这我可说不上来了,我们家一直是独门独户,没听说过先辈有什么仇恨,再说,逃荒时我也问过我爹爹,他说等我再大点儿再告诉我,可没等……”“你们家必定有家谱吧!你仔细想想,你们家大排行的辈分你知道吗?”孙德胜脸上急得冒出了红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身踱了几步,回身又安抚道,“别忙乱,慢慢想,柱子,给爷爷装袋烟!拿那包你舅爷爷送来的关东叶子。”这半宿闹得,柱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跑去孙德胜卧室,拿来烟袋锅子。嗬,孙老爷子这大烟袋,足有二尺多长,湘妃竹的杆儿,紫铜雕花的大烟斗,汉玉的烟嘴。柱子一边从烟荷包里套烟,一面打着哈欠:“爷爷,您快睡吧,这都几点了,张战睡一夜,明儿估摸着就想起来了。”孙德胜敲敲他的脑门:“去,把我卧室里的点心匣子拿出来,你俩边吃边想。快点!”抽了口烟,轻轻吐出来,孙老爷子才觉得好受多了,也并不是因为发现了张战家的往事和这方国宝砚台,而是,他内心最深处的那块隐秘,好像蠢蠢欲动了。小哥俩围着点心盒子,品尝着大八件小八件。张战稳重多了,吃两口喝点茶,咂咂嘴,摇头晃脑地从记忆深处撇去父母妹妹死去的惨剧,再从小时候记事起,把跟父母重要的说话筛面似的一点点筛出来……院子里的月亮,也快沉沉睡去了,院子里一片静谧。柱子困了,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孙老爷子捧着大烟袋吧嗒吧嗒不急不慢地抽着烟。张战倒是挺精神,在他准备吃第九块点心时,猛地被大座钟当当当十二下的钟声惊得一怔。“爷爷,我想起来了!不知道对不对,您知道,我们那儿大灾,连院子都荒了,家谱早就不知道哪去了,逃难出来谁带那个?我爹那辈,是安字辈,这是肯定的,再往上不是仁字辈,就是成字辈,早先我十多岁,好像听母亲说的。”“成字辈?!”“啪!”孙老爷子使劲儿攥着烟袋杆,一用力,杆儿直直被大力捏断了。灯花忽地跳了几跳,扑簌簌掉了一片大红的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