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赵家把后花园借给了杨家,杨掌柜咬咬牙,又花了四百多两银子,请了周围的街坊邻居和买卖上来往的商家、相与。三天戏酒,请的是京城有名的六喜班,只三天戏,就得二百两,又请了谭老板来演了两出,一出就是六十两,那时节,谭老板正叫座,端的是程老板之后的第一人!因此,西直门一带不管认识不认识杨掌柜的戏迷,都掂对着带了礼,就为着听戏,热闹的是人流攒动,沸反盈天。虽说赵大福将军借了花园子不要钱,可杨掌柜到底是场面上的生意人,知道进退,不仅由着赵府的主人们上座,吃酒听戏,还送了赵大福一对明代的碧玉花瓶做谢礼,又封了五十两银子,专门打赏赵府的下人、丫头和奶妈子们,里里外外做得溜光水滑,滴水不漏。赵大福看似大大咧咧,等他仔细看了看杨掌柜新收的这位儿子,果然不满。这位杨秀才,看起来一表人才,言谈话语礼貌周全,可满脸傲慢自得之气,跟小杨说话,也完全是主人吩咐奴才的口吻,大大咧咧坐了东边的贵位,一时不如意,板着脸就把小杨叫来训斥一顿,那桀骜无礼之态,活脱脱一个妒贤嫉能的张世贵(京剧里的人物)!在赵大福心里,早就喜欢上了小杨公子,这位新来的杨秀才这番嘴脸,让他满肚子闷气,要不是曾太太劝着,早就给杨秀才一顿好打喽。当着客人们,曾太太也强忍着不满,只是吩咐下人,偷偷让小杨抽空歇着,把些留着的好茶果、点心送给他吃,又话里话外地在座位上跟杨太太讲说着,别对小杨太过不去。小杨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好容易歇口气,等着金寿、金宝两小弟弟过来找他玩,奇怪,等了一两天,也没见两个小孩来后花园玩耍,只以为园子里杂乱,赵家不许他们出来。终于过了三天,这趟庆祝算是结束了,杨掌柜单独换了华服,带了这位新儿子,领着小杨,前来赵府磕头感谢。正巧,赶上赵小姐跟母亲去万寿寺烧香,正要出门,被杨秀才结结实实看了个满眼,只见这位小姐——削肩蜂腰,眉目如画,弯月红唇,目似秋水,披了件月白色的夹斗篷,纤纤素手只套了两枚青玉指环,一颦一笑风姿卓绝。这杨秀才,三角眼一翻,垂涎三尺,当场魂飞天外!原来,此人虽说熟知诗书,又进了学,名利心正旺,家中父亲又定了这条李代桃僵之计,要谋杨掌柜的家产,所以,才急促促命他过继给三叔。为着荣华富贵,都19岁了,连亲事也没定,只当进了京都,考中了功名再提亲事。不想见了赵小姐,一颗火辣辣的欲心就此提起。小杨在后头跟着,见哥哥满眼呆了色眯眯盯着赵小姐登车离去,心下大为不安,狠狠咳嗽了两声,杨秀才这才回过神儿,走了几步,突然斜着回身盯了盯小杨,便有些明白二人关系了。这边,赵小姐可是什么都不知道。进了大厅,杨秀才展目观瞧,赵家这座府邸,果然捡了便宜,飞檐高阔,画栋雕梁,院子里几处花坛,都是京西白石雕镂精细的座子,里头一丈多高的灵璧石缠了老树藤蔓,一条青石大甬路,直通大门。大厅里,全是一水儿深色的硬木家具,正中翘头案上,摆了一架紫檀嵌大理石山水屏风,左右是官窑粉彩大吉如意瓷瓶,大楠木八仙庆寿桌上显眼处,摆了一个水晶玻璃长条盒子,盒子里满铺着鹅黄缎子,楠木长托架上,稳稳当当摆了一支青玉镶金丝的如意,显见的,乃是御赐珍品。赵大福将军精神矍铄,看了看穿着油绿春绸袍子,酱色马褂,一顶簇新瓜皮帽,腰系玉佩的杨秀才,再看看一脸忠厚,唇红齿白,身材挺拔的小杨,却是一身家常半旧的绛红色细布外袍,越发显得神采夺人,心中对杨掌柜这种厚此薄彼大为不满了。小杨也拘谨起来,请了安,直冲赵大福笑笑,便站在了杨掌柜身后,杨秀才却是大大咧咧坐了,在那里跟赵将军侃侃而谈着仕途学问。赵大福听着没趣儿,不大会儿,也没像往常一样留杨掌柜用饭,就端茶送客了。杨掌柜心里纳闷,领着两个儿子往外走,后头赵府管家匆匆赶来:“杨大爷,这是我们老爷送给小杨公子的衣服。请务必收下!”说着,递过来一个蓝绸包袱,里头是一件苏绣香色缎镶金边的外袍,一件玫瑰紫川绸撒金花大褂,又是两顶簇新的六合一统帽子,镶着青玉的帽正,还有一条绛红色宽边嵌水晶的腰带。杨掌柜听了这话,再看看两个儿子的打扮,一时间脸上拉不下来了,又不敢发作,只挤出几丝笑拱拱手收了,把包袱塞给小杨公子。小杨还在懵懂,杨秀才微微一笑:“弟弟,看来赵大帅,对你很看好哦。”回了家,杨秀才进了内院,关上房门,变了脸。这几天他来了京都三叔家,原本以为顺顺当当做了大少爷,可今儿看见赵小姐,又冷眼见杨掌柜收养的那个小杨,虽说礼貌周到,可对自己这个本家大少爷不亢不卑的,很是讨厌,是自己执掌家业的阻碍祸害!又听了下人们风言风语,觉得小杨跟赵小姐之间,必然有不轨之事,而且,看赵大帅的样子,仿佛很看重小杨似的。看来此人留不得了!原来就奸险毒辣的杨秀才,定了半日神儿,嘴角抽动了半天,想出了一条毒计,要除掉小杨。说干就干,恰巧,第三天,杨掌柜要去天津办货,两天才能回来。等杨掌柜一出门儿,杨秀才就让小杨来打扫卧室,自己却带了仆人,逛街去了。等小杨打扫完原本属于自己的屋子,又拿了本《格古要论》正看得仔细,不想杨秀才买了一大堆吃喝零食和绫罗绸缎,奉承得杨太太高兴,自己回屋转了一圈子,回身大喊大叫起来:“有贼!这可了不得了!家里出了贼啦!”虽然他才来了不几天,杨二爷也回了山西,可杨秀才很会笼络人,大把的散碎银子铜钱撒出去,这些下人,早就把他当成了正经的大少爷,一听这话还得了,赶紧回禀了杨太太,大家一起抓贼。杨秀才气呼呼急切地冲出来,跟杨太太说了缘由:“我方才出门,把爹给的见面礼和从老家带来的玉佩都放在卧室的柜子里,怎么一转眼儿不见了!请太太做主!”杨太太哪见过这种情况?不由得慌了神儿,又哭又叫,让管家各房搜一搜,并全家仆人一起询问,趁着乱当儿,杨秀才给自己的嫡系仆人杨三儿递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果然从小杨公子屋子里搜出一个包袱,里头满是银票、银锞子和几件玉佩,杨太太一时也傻了。妇道人家,又是颟顸蠢材,哪想到这么多,当时便大怒不已。“你这个饿不死的野杂种!老爷原来把你从叫花子堆里收养了,本想教育你懂事儿,好啊!趁着老爷不在家,你敢偷大少爷的东西!来人!把他送官!”杨秀才阴阴笑道:“母亲大人息怒!咱们在这条街上,也是有脸面的人家,这送到官府,万一传出不好听的话儿,岂不让咱们家丢人?我看,既然是他干的,人赃俱获,不如打他四十板子,扔出大门得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不等杨太太答应,杨秀才大喝一声,叫来仆人们:“绑在凳子上,给我使劲儿打!打死了我偿命!”好家伙!这些下人一听,上来就按住了小杨,搬了个大条凳子,把他捆得粽子似的,又拿了两个顶门杠子,一五一十打起来!杨秀才冷冷看了看,扶着杨太太回了房,自己提笔在手,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供状,看看外头打得正热闹,揣了这张供状,背着手慢慢踱步出来。小杨趴在凳子上,幸亏他平日身体好,锻炼得多,就这,受了十几下,脸上冷汗直流,臀部、背部早已血肉模糊,那肉一丝丝连着衣服,被打得血肉横飞。小杨一声不吭,昏了过去!杨秀才这才走过去,假惺惺地拿了小杨的手,沾了他的血,在供状上使劲儿按了,嘴里却说:“打几下就得了!赶紧松绑,给他把铺盖卷带上,扔出门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