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清国自打同治四年,曾文正公率领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等文武豪杰,把长毛剿灭,李中堂他老人家,又亲自继承老师的业绩,亲自率军攻灭了捻子军,不几年,内寇大半多被削平,而朝廷里,以恭亲王六爷为首的中枢大臣,崇尚实务,对国际大势深有领会,总算对破风漏雨的大清国多少做了些修修补补。如此这般,大清国江河日下的国势,仿佛一下子回光返照般进入了老百姓说的——同光中兴。要说老百姓懂个啥,成天就知道干活吃饭不是?但朝廷历经这数场大难,总算喘过来这口气,稳定下来喽。而光绪爷登基以后,李中堂大举兴办洋务,国势慢慢有点起色,北洋水师也成了军,内里呢,自打光绪七年东宫母后皇太后慈安老佛爷驾崩,就剩了那位西太后慈禧老佛爷自己垂帘听政,独掌大权。这几年,大清国国内不说是海清河晏万邦来朝,可小日子过得还不错。老百姓就图个安宁,有口饭吃嘛。各地物件也低廉,吃的便宜,又赶上连续的丰年,有些小民百姓就忍不住山呼万岁了。后来老佛爷看光绪爷年龄大了,要大婚、亲政,又赶上自己六十岁万寿大典,心里实在高兴,她老人家早年跟着咸丰爷,着实见识过万园之园——圆明园的富贵豪华,又加之想修复其地,让洋人们看看,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银财宝,烧了圆明园,再修一个!因此,在六十万寿前,朝廷内外就忙起来喽,提前两年多,老佛爷就指定礼王爷、庆王爷为万寿庆典总管大臣,几位中堂大人和贝勒爷,为协办大臣,组成大典筹备处,要举国给老佛爷办好庆寿大典。可话好说,钱从哪儿出呢?虽说朝廷每年都能收入九千多万银子,比乾隆爷那当儿还多了好些,不过,这时候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朝廷里的官儿们又是狮子大开口,手长嘴大能贪能捞的太多,又要赈灾、又要发饷、又要修河,还得筹备新军、海军,银子不少,早就花得海干河枯。那也没关系,庆王爷多精明的一个人儿,暗地里通知南、北洋大臣和各地督抚将军大员,都要尽力报效,又从东北边防军费、铁路工程款、海军军费、外国洋债借款里,大肆搜刮、挪用和拼凑了一千六百多万银子,勾结内务府的奴才们,憋着劲儿要大大铺张一回,给老佛爷庆寿。这些银子,看起来不少,可在内务府老爷们看来,再多一倍还是不够挥霍的,于是,百般无奈的光绪爷,又令军机大臣想办法,这些老学究琢磨了半天,还是卖官最合适,钱财两便嘛!自己还能趁机暗中捞摸几吊银子花花,何乐而不为呢?当然,还不能明着说要卖官卖举人秀才,那样多丢人。于是,礼部、吏部立即发下单子,奉旨以恭贺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为理由,特别开了恩科考试,各省举人、候补官儿等,可以入京等候会试。然后由军机处给各省发了文书,写明了价目表,按价格卖出一批国子监监生、贡生和候补官儿,这样,瞒天过海移花接木,再给老佛爷万寿添补点银子。好家伙,消息一出来,全国的读书人都高兴坏了!恩科考试,不同于正科,明清时代,正科考试三年才一次,春秋两季分别进行,有严格的出身、资历限制。比如说,您今年八十岁,还是个秀才,想考进士,俩字:没门儿!不仅如此,您就是见了二十岁考中进士的青年,也得规规矩矩大礼参拜,口称晚生或小子!正途出身,就得从秀才、举人、贡士、最后考到进士。没有一二十年的工夫,您就甭想喽。那些家里是乐户、吹鼓手、船户、开妓院的人家,即便是学习再好,也不准应试,这就是身份限制。老话说得好: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有些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四五十年考下去,一辈子也没个功名,死了墓碑上,还得写上个“白丁”!看看,正途出身得花多少精力工夫!那些老学究谈起八股取士的好处来,就摇头晃脑地说:“这科举,乃是经国大典,第一要务,得流多少血汗才能拼出来!”拼出来干什么?自然是升官发财嘛。没听老话儿说:千里读书来做官,为的就是银子钱!没有升官发财,谁有闲工夫成天读那些四书五经老掉牙的玩意儿?而恩科,则是多年难遇的一次机会。凡是遇到皇帝登基、万寿、国家大庆、大战胜利或者其他盛事,万岁爷一高兴,就下令不按时节,加恩举行一次科考盛典,为了安抚人心,还特意允许一些花钱纳捐的监生、贡生和候补官,一起参与,大家伙儿一起高兴高兴,有个当官儿的机会,这才显得天子圣明,普天同庆。这一年也不例外。随着朝廷旨意颁布下来,各省有钱的读书人就人头攒动地去买功名喽,朝廷定的价格那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几番下来,银子大把大把地流入京城,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省准备参加考试的举人们。京城,这下子也热闹起来,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涌入,极大繁荣了市面儿的光景,那些开客店旅店的、买卖文房用品的、吃喝住用,反正只要跟考试沾点边的,全都赚了钱,大家伙儿都上赶着颂圣不已。举子们进了京,住在哪儿呢?基本都住在南城一带,南城,南到永定门,北至前门外,东西各依城垣,这里是明朝嘉靖年间新建的一道外罗城,周回二十多里,最为热闹繁华。朝廷为体恤读书人,又担心治安,就明令九门提督府和五城兵马司、五城巡察御史衙门,严格清查盗匪、保护这些未来的天子门生。说起来,九门提督是朝廷大员,自己动动嘴就得了,身边的副都统和副将们,下边都有人照应,可最辛苦最最费力不讨好的,便是南城巡察御史和南城兵马司的官老爷。明摆着,这会儿的京城那是万方拱极之地,处处都有规矩,老年间的话儿:北京城,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就是说,北京四九城里,东边住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大财主、大商人,西城住的都是有权有势的八旗亲贵和王公大臣,北城荒凉,住的是平民老百姓,南城最复杂也最混乱,这里住的都是混穷的力巴儿、打把式卖艺的、唱戏的、耍猴的、开窑子的、干赌坊的、唱小曲儿的、各种工匠和一般商人、和尚、尼姑、道士,是五行八作齐全,又加上这些考试的举子们一起涌入,其他三城的巡城御史和兵马司还不太忙活,南城的这几位老爷,哪一次都忙得焦头烂额,又不讨好。是啊,读书的举子们都在南城住着呢,万一出点事,朝廷也说不着东西北三城不是?南城的巡察御史和兵马司,正开始忙活喽!说起来,南城这位御史老爷,叫孙德胜,三十岁的年纪,红脸膛、大高个子,祖上也是军功出身,他爷爷跟着僧王爷打过长毛,捐躯在山东,因为是汉人,朝廷多多少少给了个恩典,他爸爸就这么着成了恩荫的举人,可诗书画玩得挺溜,就是考试不成,最后还是朝廷顾念旧勋,在他爸爸晚年,给了个候补主事的官儿,领几两银子过活。老话说:候补候补,一辈子吃苦。这么着,老爷子一辈子也没转正。孙德胜少年时跟着京城武术名家,练了多年武艺,一套太祖长拳打得虎虎生威,又因不喜欢读书,老爷子是硬逼着他,总算学了几年文章书法,练了一手好字,就在他成年后,花钱捐了个武举人,又因写字好看,在武科场上,脱颖而出,考了个二甲武进士。按规矩,这南城御史不是都察院的文官嘛,都是文进士,怎么武进士还能做?这就是孙德胜有福嘛,那年正赶上武进士选官儿,提前去拜见老师,也就是武科的大总裁。其实呢,这些做主考的大总裁们,对这些武科出身粗鲁的汉子根本瞧不上,武进士来了老师这儿,就磕个头,送点银子算完,根本没有文进士跟老师那种亲热劲儿。当年醇亲王七爷便服去这位大总裁周中堂府上说闲话,周中堂总不能慢待王爷,就留他在内客厅待茶。七爷本身就好武,偷偷在里面瞧着有没有出色的人才,为儿子光绪爷选几个,总算是父子情深嘛。正好一眼看见了孙德胜,大红脸膛,一脸忠义相貌,又是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不禁留了心,待看了看他的出身履历,又敬又喜。敬佩的是,孙德胜的爷爷是僧王爷的属下,跟着他东挡西杀上过战场,又是捐躯在沙场的,而僧王爷,又是咸丰爷和七爷嫡亲的表哥哥,这就在七爷心里多了一份亲近。喜的是,孙德胜书法不错,跟七爷练的一个字体。“好小子!就是你了!”七爷心中暗喜。这么着,七爷就在奏折里,密保了孙德胜一本,说他家风忠义、祖上功勋有名,又是什么忠心王室、可堪历练云云。老佛爷看了奏本,又让光绪爷在新科武进士里瞧了瞧,算是不错,就加恩,分在都察院行走。然而,七爷这份恩典,却害苦了孙德胜。为啥?都察院和国子监、翰林院都是文官的大本营,猛地撞进了一个在文官们看起来鲁莽无知的武进士,那还了得!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待孙德胜,以为他走了七爷什么门路,大会小会地讽刺、嘲弄他,都察院的堂官们,自然也不喜欢这种人,就指定他分在南城,做了巡察御史。说起来,都是御史,可御史跟御史不同。一般在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那是正儿八经的职位,不仅按照规矩盯着大清各省,还有巡察监督京城六部九卿各衙门的职责,四五品御史有的是。可南城御史,就管南城这一亩三分地,才是个正六品的前程,虽说两年一换,轮流值守,然而,都察院的大员们,好似忘了孙德胜的存在,四年多过去了,人家还在南城蹲着呢!这上哪说理去哟!孙德胜呢,又是个实诚人,练武的嘛,实实在在,不玩虚套子,办事有板有眼,不徇私情,也不会跟上司们奉承溜须,自己呢,清廉自首,就靠着每年三四十两银子的俸禄过日子。连南城一带的老少爷们,都看不下去了,在遍地贪官的大清国,孙老爷这种铁面无私的官儿,还不是凤毛麟角?于是,各家店铺每年年底,都偷偷地攒出一份银子,不多,总共也就是百八十两银子,偷偷塞给孙老爷的老母亲,请她贴补家用。京城那是米珠薪桂的地界,这点钱总算让孙老爷的生活还能维持着。孙德胜呢,是个孝子,心里有数,对南城一带的百姓,那是视如子女,更加爱护了。这年赶上恩科大考,孙老爷正跟自己的同事、南城兵马司的文老爷为疏通街道、清查地面儿人事忙得不可开交,文老爷是正七品的武官,跟孙德胜差了十多岁,因两人都是武人出身,所以挺对脾气。两人正忙乱着,外头巡街的兵丁匆匆来报:香炉胡同悦来客栈发生了凶杀命案,请二位老爷速速前去!“我的妈呀!我说兄弟,这、这可褶子啦!这不要了咱们哥俩的亲命啦!快着,外头快备马!”文老爷是个急脾气,粗壮身材小短腿,跑起来一溜风,提溜着腰刀,拉着孙老爷,就奔了南城悦来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