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说道,昨晚他隔着窗户纸,往净室天花板上观瞧,一看之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原来金寿口中的银白色雾气,乃是天花板上一只三尺多长的黑紫色的大蝎子口中所出,那蝎子摇头摆尾,正不知摆弄什么,小杨惊呼,惊动了蝎子,一阵腥臭的黑雾熏过,小杨才没了知觉。小杨心知不好,净室里的怪物必然跟老道士有联系,可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个无边的黑暗之处,脑袋里的思维还在,只是五脏六腑剧痛不已,浑身上下也一点力气也没有,灰心丧气的小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此刻,黑沉沉乌突突的空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丝丝亮光,一阵梆梆梆敲木鱼的声音传入耳内。他艰难地转过头,睁眼一看,原来是那日的老和尚,正慈眉善目地敲着木鱼,乐呵呵地看着他!“呵呵呵,小施主,那日老僧的稀饭好不好吃?今日你有此噩,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贫僧助你一臂之力,放心放心,连赵府也自然平安。”“大师?您既然法力广大,何不把妖物拿了呢?任他在世间残害生灵?”“非也非也,这畜生修习多年,早已成了神通,我当日在时,也劝过他要诚心修持,不可妄动杀机,以免天谴,不料因缘皆由天定,你那日用我法堂的香炉,毁了他千年内丹,已然惹怒了他。你可知,他耗神费力,调经龙虎,守庚申养精神,又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历尽劫难,才练得此丹。“那日正巧他飞升在天修习神通,以内丹吸收天地灵气,不料被你等霎时毁掉,且不说那内丹是修道者的至尊法宝,可惜被那两位懵懂无知的小施主吞入腹内,与人体交融不合,必然生出祸患。就是你,幸亏吃了贫僧的稀饭,才免得化身为怪,哎,也是天意使然。上回我说,贫僧免不了要管管闲事喽。“明日乃端阳节,是一切妖魔渡劫之时,贵府这几日发生之事,都是那怪摆弄深通、装神弄鬼之术,不过骗骗世人罢了。你可谨记,明日午时,持我送你佛珠,在天雷发动之后再去助阵,只把珠子丢到他身上即可。“那两位小施主吞了内丹,变化成怪不足为奇,毕竟他们不是修道之人,这妖怪选在此刻辟净室,救人,就是为了将内丹引出,再加休整,明日对抗天劫。因而,救治这两人,只需将我送他们的长眉煎煮清水,服下即可。“至于他用的避劫之法,太过狠毒残刻,有伤天和,必死于雷霆之下,这千年道行,废于一时,也是他自寻死路,咎由自取。“今后贫僧就要回归极乐去了,小施主与我有夙缘,那串珠子乃天子所赠,就送于你吧。看你风采,尚有一古稀之好运可走,今后望你慈悲为怀,多行善事,日后必有好报。闲暇时,望小施主去我庵堂收拾打扫一下,这红尘中事,六百年京都,还是我手定的呢呵呵呵呵,切记切记。”说完,老和尚拿手一指,小杨胸腹憋得难受,哇地吐出一股腥臭的黑水,全身通泰,已然好了!老和尚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稻草,霎时编成了一个小人儿,放在地下,拿手点了点草人的脑袋,笑道:“去吧,明日中午去赵府报信儿,引开那八位贵人,这大清国的规矩,学了大明这么多年,幸亏老僧还知道一二呵呵呵。”说完闭目敲木鱼,一片月光似的银亮的光影中,老和尚口中喃喃自语,小杨凝神细听,乃是四句诗——“海门千丈浪如山,一转千年瞬息间。化外听雷催雨急,做龙哪似做鱼闲。”再看老和尚,渐渐消失了。小杨仿佛大梦一场似的,等睁眼一看,原来自己还在净室后院的砖地上躺着呢!只是全身发冷,原来是睡了一夜。看看天光大亮,再听听外头,管家报到上房曾太太那里,说是内廷有敬事房太监来传旨,心里有些明白了,赶紧跑到住处,找到秘藏的佛珠,再冲进西花园,正好赶上妖怪显出原形,就依照老和尚的指教照办了。“善哉善哉!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千古难遇的奇事怪谈!今儿果然不虚此行!赵将军,快拿酒来,我要浮一大白!”众位大人听小杨又细说了那日去大圆觉寺进香详情,方知此事因缘前定,不禁都有劫后余生之感,又见赵大福确实命大,休闲在家,还有了这么一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福运之人,都交口称赞起来。赵大福爱面子,听大家说得热闹,全家老少又安然无恙,赶紧命人布菜取酒,要大大庆贺,家人来报,老道士仙衣上的明珠宝石都捡起来了,足足装了大半条麻袋。这个意外之喜,曾太太心中有数,赶紧准备了七个小匣子,每个匣子里抓了一把,赠送与七位大人,也算压惊惜福了。又叫来大小家人,每人给了两颗珠宝,算是赏赐。这下无论主客、下人们,竟是全都满意。酒宴上,陆大人捧着那串算盘珠子似的佛珠看了好久,纵然他博古通今,也没看出啥,问小杨,小杨也是一头雾水。“这物件既然是佛门法宝,必然有来历啊,而且,老和尚是谁?说是天子所赐,本朝以来,没听说过哪位圣上给大圆觉寺和尚赏赐过这个?”张大人一头雾水。赵大福命小杨拿了一柄放大镜,也是他装样子鉴赏古玩用的。众人围着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久,虽说都啧啧称奇,可实在看不出这串脏兮兮乌突突的算盘珠子佛珠有什么奇异之处。陆大人又细细看了,突然发现一枚佛珠上,掉落了一块黑色漆皮!“快!取浓醋烈酒来!”下人们端来一个大铜盆,又拿来陈醋和关东烈酒,大家都不知道陆大人要做什么,再看陆大人,指挥着仆人倒进半盆浓醋,两大碗烈酒,顿时大厅里又酸又熏。轻轻把佛珠放进去,众人又吃喝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快下午四点了。陆大人兴奋得厉害:“快,换清水!”仆人又换了一大盆清水,陆大人要来一把刷子、一块干净棉布,撸胳膊挽袖子,又刷又洗,最后用棉布擦干净。把佛珠再放到一个泥金大红漆托盘里,端上桌,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数十道霞光迸射出来,端的是祥光满布,珠宝晶莹,红绿金翠一片交辉,映得满屋里七色迷离!赵大福呆傻傻地看着佛珠:“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自来也没见识过如此宝物!”大人们也算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可谁也没见识过用各种玲珑宝石穿成的算盘珠子似的佛珠,还被糊了一层黑黝黝的大漆!都惊得目瞪口呆。陆大人再拿放大镜细细看,指点着一块纯净如海水的海蓝宝石道:“这里!在这儿呢!看看,这是小篆字……”众人起身都围拢过来,要听虚实。陆大人摇头晃脑,又带了名士风气:“呵呵呵妙哉!这可是异宝啦!看,刻的是——永乐十四年,御赐推诚辅国协谋宣力文臣、太子少师、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姚广孝!”“姚广孝?这是哪位和尚?住哪儿,咱们没听说朝廷里有这么个人呐?”赵大福不明白。“哈哈哈哈,我的赵老兄啊!这姚广孝不是本朝的人物,他老人家就是辅佐明成祖永乐皇帝,靖难之役首功的那位大国师,掌天下僧录司印的道衍法师啊!不是他老人家,永乐爷哪能夺了建文皇帝的帝位,开辟北京这六百年帝都呢!后来永乐要大肆封赏靖难功臣,道衍法师因自己身在佛门,不领人间富贵,被强迫不过,才受了爵位官位,可是他修行简素,从不以此为荣,晚年散去金银给家乡,留在京都圆寂。“诸位请看,这串佛珠一百零八颗,用的都是上等的猫眼儿、鸽血红、祖母绿、天蓝、海蓝、金绿和金刚钻儿诸般异样宝石打磨光润穿成,也是道衍法师为了不显奢华,命人用大漆油黑了,才看不出来。经论说——物之至简,乃为天然,天然佳妙,大道乃成,是为至理!不是我等世俗中人能参透的喽。“看看咱们身上佩戴的这些扳指、戒指、鼻烟壶、大金链子大金表,哪一件能比得上道衍大师的佛珠,还不是整天显摆给别人看,生怕人家看不见贵重?咱们的修为又有哪一点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广大智慧德力呢?“真是惭愧惭愧!“且这些宝石,都不是我们中土之物,乃西洋各国所产,所以我想,这些宝石很可能就是三宝太监下西洋,从海外贸易而来,进贡给成祖皇帝。成祖因道衍法师功勋卓著,才想到穿成佛珠,御赐给他,以彰显其功劳。这东西,别说我们,就是史料里也从未记载过!是见证历史的一件无价宝物哦!”张大人疑惑道:“可是据我所知,这道衍法师,最后驻锡在皇城里的大万寿寺啊。怎么从郊外大圆觉寺又发现了这件异宝呢?”陆大人点头笑道:“张兄有所不知,这大圆觉寺,就是当年大万寿寺的下院,也是成祖皇帝御赐给道衍法师的晚年修养之地,也是小杨公子福缘深厚,跟赵府两位小公子误打误撞,在大师的庵堂里打碎了妖怪的内丹。大师不忍见杨公子和赵家身遭横祸,大慈大悲,才管了这件事。“这可是《京都景物略》上记载的吆!据说,道衍大师圆寂之后,早已脱去皮囊,飞升极乐了,不然,谁还有这么大的法力,能镇得住千年功力的妖精!“赵将军,真是可喜可贺,赶紧收起来佛珠,选个日子,我要随你一起去大圆觉寺,为道衍大师再塑金身,以求福报!”众人心下叹服不已。可见这夙缘前生,皆有天定。后来,赵大福亲自领了家人、小杨,去大圆觉寺叩拜感谢,喜得生活困苦的和尚们乐不可支。经过碑文上记载,在现今寺庙后头远处的山林里,果然有一座法堂,和尚们都不知道,这里原是道衍法师晚年的驻锡修行之所,因此,赵大福连同陆大人和各位大人,共同捐献了三万两银子,鸩工千余人,重修了大圆觉寺,赵大福、曾太太又捐了一万两银子,给道衍大师塑了金身,还买了两千亩好地,作为大圆觉寺的庙产,择吉日开光,又因万寿寺是上院,赵府也捐了三千两,请主持选派了高僧前来圆觉寺主持寺庙。足足闹了一年多,等寺庙建成,小杨公子领了金寿、金宝亲自给道衍大师叩拜如仪,感谢不已。那两只蝎子,就放进一个大铜盆里,展放在道衍大师的法堂之内,以显示大师的灵验神通。不过,赵家这档子事儿,本来传得满城风雨,此次不仅活了全家性命,又有了一笔意外之财,谣言更是传得神乎其神,早就传入了内宫。西太后老佛爷听说了,大为气恼:“怎么着,有了坏事请咱们娘们救命,捡着银子宝物了,怎么没我们娘儿俩什么事了?小李子,你去问问,这些大清国的官儿还有没有良心?听说他们在西郊又修庙又买田的,我这儿想修个西苑三海都没那么大动静!”李大总管早就闻风而动,来了赵府,传了老佛爷的话,赵大福气得跳脚,曾太太却早有主意,送了李总管一盒子宝石,又拿出来三万银子,算是孝敬老佛爷修筑三海的一片孝心,果然有钱好办事,李总管回宫说民间都是误传,哪有那么大动静,赵大福这次倾家荡产才孝敬出三万银子给老佛爷修三海,足见他还是有孝心呢!西太后听了,看着白花花三万两银子抬进内务府,这才无话。杨掌柜身子也好了,知道了此事,痛心疾首,又去赵府拜访,曾太太主意已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回家里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连老佛爷都张嘴要钱,还不定后头出什么事儿呢!迅速跟赵大福商量了,接纳了杨掌柜,又赶着让赵小姐和小杨公子办了婚事。婚事一完,赵大福请来杨掌柜:“老兄弟,我也老了,家里经过这事,也是心力交瘁,湖南老家你大嫂子,要我回乡养老,咱们哥们这两年,虽然有些磕磕绊绊,毕竟还是门挨着门住着,你又把小杨这好孩子给了我,算是入赘在我家,你认的杨秀才,也算死于我们家的事上,哎,别说别的了,这点东西你拿着,下个月我就回乡,咱们有缘再会!京都里我那点产业,就交给老兄照管着,每年算账便是。”赵大福送了杨掌柜一匣子珠宝,又接连几天,会了会京都里的亲朋故友,小杨也随着请了杨掌柜一家吃饭。随后,二太太、曾太太打点行礼物件,又预备了车马,赵大福找人卖了宅子,把京都几家买卖交给杨掌柜打理,也算日后还能维持着亲戚情分。这一日天色正好,杨掌柜送赵大福全家出了朝阳门,直送到通州码头,老哥俩握手不舍,小杨给养父磕了几个响头,洒泪而别。赵大福算是晚年得福了,一家人回到湖南老家,成了当地顶尖的大乡绅,后来庚子之变第二年,才无疾而终。金寿、金宝长大以后,都有了科举功名,成了人才。小杨和赵小姐,生了三子一女,一直生活在乡间,抗战胜利后先后逝去。后来,庚子年八国联军侵华,攻入京都,烧毁了大圆觉寺,这座寺庙,兴盛了才不到二十年,又成了一堆瓦砾,只是道衍法师的法堂仅存,毁于日伪时期。而道衍法师传下来的宝石佛珠,有的说被小杨公子秘藏在了道衍法师法堂之下,有的说,被小杨公子带到了湖南,一直流传在他们家人手里,还有的说被西太后强行索要,成了她念佛诵经时的御用珍宝。风风雨雨白云苍狗间,佛珠也就这么湮没无闻了,只留下这段悠远的故事,流传于世。正是——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王孙旧府寻常地,却笑东风歌月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