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上):祢正平裸衣骂贼 曹操并未杀祢衡,但祢衡却因此被送到刘表处,刘表又把他送到黄祖处,结果还是因那张骂人的嘴掉了脑袋。不过,账却算在曹操头上,说他借刀杀人。曹操也不在乎,并不出面更正,只是说了一句:“腐儒舌剑,反自(讨)杀矣!” 祢衡式的勇敢,固然值得一赞。但裸衣骂贼,既有他性格上的“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的因素,也有他精神上的自负、自恋、自大、狂躁的成分,更是孔融、杨修这两个老油条忽悠的结果。二十四岁,死于非命。击鼓骂曹,固然痛快淋漓,但孤注一掷的战斗,从此成为笑谈,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既勇敢又脆弱,有胆量无谋虑的弊病了。这位击鼓骂曹的主角,忘了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的道理,太看重自己的话语权。光着膀子,骂了半天,犹如投石水中,两圈涟漪过去,复归平静,一场无用功,何苦来?骂了一通,等于没骂,他改变不了别人,别人却改变了他。 中国历来的知识分子,可分为拥护统治者和反对统治者,以及间于其中的既不拥护也不反对,或一时拥护多些反对少些,或一时反对多些拥护少些的这样三种类型。极其拥护者,成为俯首帖耳的御用文人,饵之以利,赏之以名,随班唱和,装点斯文,好办;极其反对者,成为持不同政见分子,言论获罪,文字有狱,焚书坑儒,钳口结舌,也好办。但此两类人加在一起,在知识分子总量中,并不占多数。 所谓“两头小,中间大”,主要指处于中间状态的这大多数,也是中国历来的统治者最感头疼的一拨。重了不是,除了独夫民贼,整个社会出现“万马齐喑”的局面,总是不正常的政治现象;轻了也不是,因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强烈,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他们很自然地要和大多数人心气相通,若不仅止于腹诽的话,必有许多令统治者挠头的事发生。这帮人是一柄双刃剑,谁在台上,都会为难的。像孔夫子对女子和小人的评价一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杀,大概不是办法,至少不是最佳之计。千百年来,统治者又何尝手软过,但所谓的“士”,也就是知识分子,虽百死也无一悔,那分忧国忧民之心,仍然如故,而且也不乏祢衡式的勇敢者。所以,只好从孟子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来寻找统治者与知识分子磨合的途径。可这种寄寓于君主有道的乌托邦式的想法,究竟有多大的现实性,是值得存疑的。 曹操对待文人,常采取铁血手段。千古以来,这位大人物在对待文化人方面的名声,是不算甚好的。凡作家,有作品,有读者,有传之久远的可能。作家的脑袋可以割掉,但作家的作品可以活得很长。所以,历代统治者,若非独夫民贼,举起刀的时候,就得考虑考虑后果了。但曹操,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他自己就是作家,而且还是大作家,他的诗文写得比同时代的建安七子,怕还要出色一些。至少可以说是气势非凡,有大家风范。毛主席很欣赏他的《龟虽寿》,“东临碣石有遗篇”,对他的文学成就评价很高。 曹操对待文人之狠,原因有二。一是近代学者陈寅恪先生所说:“夫曹孟德者,旷世之枭杰也。其在汉末,欲取刘氏之皇统而代之,则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之堡垒,即汉代传统之儒家思想。”所以,他杀崔琰,杀孔融,杀杨修,杀祢衡,处置董承衣带诏案、吉平下毒案,都是着眼于“摧破其劲敌”,也就是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基础的士大夫阶级这个大目标,是半点也不温柔的。 其二,还应该看到孔融、杨修、祢衡都是他的文学同行,如果考虑到文人的天敌永远是文人的话,其间的嫉妒因素要是发酵起来,那是很可怕的。隋炀帝杨广讨厌词臣薛道蕴诗写得比他好,找了一个借口将他杀了,然后,悻悻然说:“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如果考虑到文人之间的嫉妒因素,拥有权力的人,也舞文弄墨的话,对于他统治下的文人来说,绝不是什么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