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些弄巧成拙, 但那日过后, 书院中的学子们从上到下确实老实了很多。 秋静淞这天下课后如约去跟严信下棋。她的围棋是钟一杳教的,林说不是很擅此道, 她就一直未跟人比试过。得今次机会,秋静淞也想知道自己的水平, 是以和严信正式对弈时,就用心下了。 哪知严信或是轻敌,全程被她压着打, 后来还是秋静淞察觉到不对故意露出破绽,严信的大龙才得以逃生。 棋局结束两方一算,秋静淞还是赢了半子。 严信拿手帕擦着额上的汗, 心有余悸地笑着, “呀, 你小子, 说是擅长围棋, 还真的很会啊。” 秋静淞起身抱着谦虚之心行了一礼, “学生多有冒犯。” “诶, 这不算什么。”严信挥手扶起她说, 满脸皆是真诚:“你这么年轻就有如此高明的棋力, 是好事。” 这盘棋中他看得出来,冯放大概是没什么经验, 犯了几处老手不会犯的错误, 可从另一方面看, 他的每一步都行得相当稳健, 全盘下来,大局观极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将胜时不骄,被反杀时不躁,以棋观人,心胸宽阔,内有春秋,当得是个人尖儿。 严信心里对她更添了几分欣赏。他看着秋静淞把黑白棋子分好装回棋盒,笑着问她:“冯放,你可知道【围棋五得?” 这个词秋静淞并未从别处听过,她明白过来严信这是要教她,立马拱手道:“还请山长赐教。” 严信笑着起身,示意她跟自己过来。他走到桌案前,拿镇纸压了张纸,一边提笔书写一边说:“一曰:得天寿。二曰:得心悟。三曰:得人和。四曰:得趣味。五曰:得好友。” 写完,严信盖上自己的印章,指着它朝秋静淞道:“棋理之中,道理万千。今日为师把这幅字赠与你,希望你日后能时时自醒,勿忘本心。” 秋静淞心受触动,连忙一拜,“学生多谢先生。” 下棋如做人。自那日起,秋静淞放学后与严信的对弈,仿佛也成了每天的一部分。 崇明书院学子每个月初十放假,这月放假严信好像有事,打了声招呼便下山去了。 秋静淞失了乐趣,顿感无聊:“这几日,天天与山长对弈,一时放下,竟还有些不习惯。” 在她房里翻着书籍的杜游一听,两手一拍有了注意,“差点忘了。你想下棋啊?那你跟我去临烟渚啊。” 秋静淞挑眉,对这个没听过的地方可不好奇:“【临烟渚是什么地方?” 杜游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地笑着说:“你跟我去就知道了。嗯……反正是我常去那里玩的地方。” 秋静淞看他不像是不正经的,便与尚锦留话后,换了身衣服便跟他去了。 马车下山,进城,走了老一段路,等秋静淞出来,在她面前的竟是挂着十几串灯笼的三层红木漆的木楼。 她张了张嘴:“这里不是……” 杜游真的好想夸她聪明啊,“没错,就是伎楼!” 秋静淞想到取桃花令时见到崔婉的那个地方,心里实在抗拒,沉下脸转身就想回马车。 杜游却着急把她拦住了,“诶,你别走啊,我不会告诉你哥的。而且白天开的伎楼和晚上的妓楼不一样,这里的姑娘不轻易卖身的。” 秋静淞皱眉,就这么站在车上问他:“你还说你常来这里玩?” 杜游忙不迭地点头,“我不是来带你寻花问柳的。你相信叔叔嘛,这里头有一个姑娘画技十分了得,我就是来找她请教的。真的,我跟你说,要不是身份有别,我都想拜她为师了。” 他说完,瞧见秋静淞表情有些松动,伸手拉了拉她的衣摆,“走嘛走嘛,来都来了你不想进去看看吗?真的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向你保证!” 秋静淞抬头,看到匾上那【临烟渚三个字写得还算有风骨,又听得杜游撒娇实在磨人,便有些不情愿地跳了下来。 “先说好,要是不行,我马上走,不管你了。” “放心放心,我明白的。”杜游狗腿地笑着,还给她捶了两下胳膊,“咱们读书人来这等地方是找风雅的,风雅为上。” 进了门,有个穿得还算素净的中年女人眼睛一亮,立马迎了上来,“杜公子,您又放假啦?”屈腿一福,她起身后笑呵呵地看着秋静淞问:“哟,这次来还带上了朋友?” 杜游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介绍秋静淞说:“这位是我侄儿,姓冯,汴州来的。” “呀。”这老鸨像是猜到“冯放”的身份,立马恭敬的行礼,“妾身见过冯公子。” 秋静淞点了点头,她用余光瞧着各处,并未说话。 楼中的装饰倒有几分雅致景色。 杜游却是活泼,开口便问:“芦洲可在?” 老鸨笑眯眯地掩嘴笑道:“在的呢。” 杜游许是熟悉了,直接把扇子一收就往楼上走,“那我自己去找她。” 秋静淞朝老鸨点头示意一下,也迈着步子慢悠悠地跟上去。 老鸨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盘算着什么。 楼梯上,有个抱着琵琶的女子从秋静淞旁边经过,目光在她身上粘了一路。 “妈妈,这是哪位公子啊,好生面生。” “是汴州冯氏的二公子,就是商家的那个冯氏,懂吗?” 这么一句对话飞进秋静淞耳里,让她忍不住朝杜游问:“这里不是普通的伎楼吧?” “那是自然,我怎么会带你去那种下九流的地方呢?”杜游说着,又看了看四下没有旁人,才继续对秋静淞小声说:“这里的女子都是教司坊选出来的官妓,若没落魄,个别出身怕是也不会低到哪里去。你向来开明,在书院里你不曾鄙视林说,在这里你就当发发善心,对这群可怜女子也尊重些。” 秋静淞一听到【教司坊三个字,眼睛就睁得更大了。 崔婉崔婉崔婉,进了教司坊的崔婉难道还有别的生路吗?秋静淞一想到这个浑身忍不住地发颤。杜游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不曾注意到她的异样,也给了她缓冲的时间。她强忍着,忍不住她就只能捂着嘴咳嗽,假装是病发。 这般掩饰,走了老长一段路秋静淞才缓过来。她深吸一口气,问着只给她留了一个后脑勺的杜游,“不是有教司坊了吗?为何还要开伎楼?” “也只有江南这边是这样。”杜游像是特意了解过,这里面的路数他十分清楚,“江南学子多,附庸风雅的人更多,其中免不了有些出身好的。出身好,眼光就高了,对官妓们的挑选也不仅是要求美貌,还得有才华。一来二去,时间长了,江南这边的教司坊便单独辟出来一个分支,将有一技之长的都拎出来竞选。竞选成功了,脱离教司坊来到伎楼,可以自己定规矩,也算得上脱离了半个苦海。” 说完,杜游好像到了地方,他伸手把门推开就往房里一蹦:“芦洲!” 房间外堂中,一穿着鹅黄色绢衣的女子被吓得一抖,半嗔半怨地抬眼看清来人是杜游后,她的表情顿时清爽许多,“呀,你吓我一跳。” 这位芦洲姑娘样貌极美,眼波流转间习惯性地带了三分风尘气。 秋静淞联想到崔婉,心里又开始难受。 不知个中缘由,秋静淞从下山时又一直是绷着脸,对人情绪本来就不是很善于观察的杜游还在十分高兴地给芦洲介绍:“这位是我侄儿,冯放。” “冯公子。”芦洲朝他行礼,起身后问:“敢问公子,习惯喝什么茶?” “我不喝茶。”秋静淞眨了眨眼睛,心生一计。他问道:“芦洲姑娘,楼里可曾有会对诗文的姐姐?” 她忆起闺中时,常和崔婉行飞花令的事。 “有的。”芦洲点头,招来侍婢吩咐:“柳儿,你带冯公子去吧。” 秋静淞勉强勾起嘴角转头朝杜游笑了笑,“世叔,我……我也去玩了。要走时再来这里找你?” “去吧去吧。”杜游乐得他不来打扰,他笑嘻嘻伸手拉住芦洲的手问:“好姐姐,上次你给我看的那卷画,可作好了?” 秋静淞出门,回头看到这一幕时,表情有些阴鸷。 侍婢柳儿把秋静淞带到了三楼。 三楼的若霞姑娘有个规矩:须得完全对上二十次令词才能见她的真容。秋静淞自诩擅长,便照做了。 可惜看过后,若霞完全不是崔婉。 秋静淞便又问有无善于古琴的女子。 五楼的乐清姑娘刚一开口,秋静淞就被她甜腻腻的声音“赶”了出去。 她撑着手扶在栏杆上,仔细在脑中回想着有关崔婉的任何细节。 她又问楼中是否有钻研茶道的姑娘。 可进去后,一望那帘后女子的身形,秋静淞就满是失望。 她又去见了擅长习字的姑娘。 无一例外,根本不是。 秋静淞失望得不能再失望,她转身又想走。 老鸨这次却等在门口。 她拿帕子擦了擦鼻子,有些摸不准秋静淞的想法,便试探着问:“冯公子,来咱们临烟渚的客人都是找乐子的,怎么您看起来,好像添了不少堵?” 秋静淞现在的脸色确实是差。 她记着杜游的话,由此及彼,虽并未对任何一人发脾气,可她不知她的“不快乐”对楼中的女子而言都是须得承担的过错。 其实另一方面,要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老鸨还会想她到底是不是来砸场子的呢。 秋静淞看了眼老鸨的脸色,知道自己许是有些过了,便握着拳头忍着,冷静了下来。 大不了回去了她飞鸽传书让展正心派人一个个的去查访所有江南的伎楼! 不,或许这招也行不通。她想起刚才见到的四个女子,每人的一举一动中都能看出昔日良好的教养,可也不知道后来在教司坊经历了什么样的教训,硬生生的失了风骨。 已经过去了四年,崔婉现在也二十了,秋静淞就算自己会画画,怕是也画不出来她如今的模样。 有了希望却被现实完全打成失望的感觉,很不好受。 秋静淞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有下棋的地方吗?” 老板忙不迭地点头,“有,公子请随我来。” 她把秋静淞带到楼上,敲了敲走廊拐角处的那一间房门,“玉儿,你在吗?”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一个脆生生的少女音:“妈妈,姑娘已经被翟老爷包下了,今年都不用见客的。” 秋静淞听得,觉得自己还是回去找杜游算了,“既如此,不必强求。” “怎么可以说强求呢?”老鸨笑着拦了秋静淞一下,讨好道:“能服侍冯公子,可是攒福气的事儿。” 她回身,用比刚才打了几分的力道拍门,“小环,开门!” 语气也重了些。 没过多久,门就从里头被一个梳着双环髻,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打开了,“妈妈……” 老鸨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躲开。回头,她笑脸给秋静淞引路,“冯公子,请进吧。” 进去后,老鸨直接撩起珠帘曼纱走到里间,秋静淞在被小丫头小环请着坐下时,还听到里头的说话声: “玉儿,这位冯公子想找人下棋,你便陪他下两盘吧。” “翟先生那里我如何交代呢?” “你还真想伴在那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身上不成?” 秋静淞听了一耳朵这位姑娘的声音,便没想继续听了。 吴侬软语,一点儿也不够干脆。 老鸨说好了,笑着出来时还朝秋静淞点了点头,“冯公子,您就看好吧,我们家玉儿是最会下棋的了。” 她知道秋静淞兴致不高,说完这句话就退出房去了。 秋静淞发了会儿愣,突然软下身,往后一靠。 她靠在塌上,撑着头,半眯着眼,在外人看来就是要睡着的样子。 房间的主人玉人姑娘走到曼纱前,侧着身并没有看她,只是开口问道:“冯公子惯用喝什么茶?” “不用了。”秋静淞舒展了一下眉头说:“在别处已经喝过了。” 玉人便点了点头说:“那,我们便开始对弈吧。” 秋静淞抬眼,有曼纱和珠帘遮住,她隐隐只是能看清她的身影。这位玉人姑娘也与前面见过的几个女子一样,就算是普通地站着,头也下意识地讨好地歪向一旁,这种姿态从一开始在秋静淞眼里,既觉得愤懑,又觉得可怜。 她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问了一句:“你不出来见我吗?” 玉人一福说:“妾身这里有规矩,只有下棋赢了妾身,方可相见。” 秋静淞点头,“这个说法我已经见识过了。可那是对令,如今是下棋。我看不到你,如何与你……” 丫头小环这时端着棋盘放到秋静淞身前说:“由奴婢来。冯公子请放心吧,奴婢会记好您和姑娘的每一步棋的。” 秋静淞一时无言。她沉默了一会儿,把手里的扇子往旁边一丢,直接脱了鞋子盘坐在塌上,抓了一把黑子,“猜先吧。” 玉人又是一福,轻声道:“妾身猜单。” 秋静淞松手,一眼望去,四颗黑子。 小环便把这四颗棋子收好说:“冯公子赢了,冯公子执黑先行。” 玉人便点了点头,往里面走了两步,坐在了摆好的棋台前。 秋静淞懒得看她了,她呼了口气,直接捻起黑子占了自己这边的小角。 玉人也跟着占了自己这边的角。 起手四步,两人都依着规矩来行。 到第五步开始,秋静淞就布局了,到五十八手时,她一望整个棋盘,突然发现这位玉人姑娘的棋确实下得不错。 心里有了挑战之感,秋静淞立马转变了棋风。 绕是这样,玉人也仍然接得住。 小环来回跑着,到两百二十一手时,她喘着气,久久没有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间,她掐着腰跑到玉人面前说:“姑娘,冯公子好像睡着了。” 玉人看着其实已经分出胜负来的棋局一笑,“那便不下了。” 她伸出手,一粒粒地把棋子捡好。 小环在旁边给她帮忙,问:“姑娘,是冯公子赢了吗?” 玉人点头,“他按理说赢了我,可他占先,又得减去两子。” “所以是你赢了吗?” “只能叫平局。” 小环皱着眉,有些不敢置信,“不对啊,您这么厉害,怎么会下出平局呢?” 玉人笑了一下说:“棋圣都有输棋的时候,我怎么就输不得了?” 小环偏心,下意识地找借口,“那……冯公子他肯定是从小就学棋了。” 玉人又笑道:“你怎么又知道他不是像我一样半路出家?” 四年前,玉人还不会下棋。 那时的她,还叫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