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入清河, 秋静淞就感觉到这里比其他地方更冷,所以当她踏进易希为她准备的那座已经烧起地暖的别苑时,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没有很刻意留心,但秋静淞还是注意到了。这座别苑环境清幽, 风景雅致,华丽得体的布置与一路走来路边的那些平瓦房完全不同。秋静淞脱去披风后走近细细观看,竟发现门柱上的油漆全是新的。想到易希前几日刚刚上任,她的心中有了几份怀疑, 转身便语带试探的问:“易大人, 这里的环境……” 易希笑着,并没有回避之意, “殿下喜欢吗?” “喜欢, 可是太好了。”秋静淞故意说:“这里似乎比孤在宫中住过的宫殿还要好。” “殿下言重了。”这种话易希是不敢当的,他听完便退后一步, 连忙俯下了身。 看起来,这也不是一个不讲为官之道的人。 秋静淞便更加奇怪了。 在大厅中走了一圈的冯昭可以说是经验丰富之人,他一下便指出:“这座别苑, 似乎是新建好的?” 易希笑笑,并不说话,他看着秋静淞和程婧, 欲言又止。 秋静淞主动相问:“有何为难之事?” 易希似乎也挺无奈的, “可否请两位殿下出示一下金印?” 金印是当朝每个贵族都有的, 象征身份的东西。初来清河, 易希要求察看二人金印, 这种要求并不过分。收着这两样东西的程婧立马就从身上取了出来。 易希躬身上前,接过仔细翻看一番后,再度行礼,“殿下一路辛苦了。”他一边双手奉回金印一边说:“其实,有一位大人一直在等侯殿下,这座别苑也全部都是他的功劳。” 秋静淞和程婧对视了一眼,心头一跳。 从大厅帷幔的后面,缓步走出来了一位面色冷峻的人。 观其容貌,此人差不多三十来岁,他身形修长,外貌在时下也配称一句“美男子”。秋静淞观他衣服上绣着的锦鲤图案,一下子皱起了眉。 程婧是在认出来的第一刻就兴奋的上前两步问道:“是玉家的舅舅吗?” 玉春明看着秋静淞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撩起衣摆下跪行礼,“臣,鸿州玉氏玉春明叩迎十四皇子殿下。” 程婧吸了口气,她现在心里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让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想说话,“舅舅,您怎么比我们到的还要早啊?” “鸿洲离清河本就不超过三日路程。”玉春明看着程婧又拱了拱手,“见过八公主。” 程婧对他的区别对待并没有不高兴,她摇了摇头,“舅舅见外了。” 大概是女孩子,又表现得如此熟稔,玉春明微笑过后就顺手拍了拍她的头。再度抬眼,在他想说什么时,眼睛一晃,虽然展骁已经低头掩饰,却还是被他认了出来。他皱着眉,几乎是肯定地喊了一声:“展骁?” 展骁身体一震,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他没办法躲,只能苍白着脸色小声唤了一声:“春明公子……” 展正心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不知所措的样子。 被认出来了……被认出来了又如何? 这似乎真的不算什么好事情。 玉春明刚刚才稍作柔和地表情又冷了下来。 他看着秋静淞,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问:“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秋静淞的眼神从刚才起就锐利起来。此时听到玉春明这种要求,她不仅没有拒绝,反而主动抬腿,从他身边走过。 有些话,是该好好地说道说道。 玉春明稍微低了低头,等秋静淞走过,他对完全暴露在他眼前的展骁说:“你也来。” 大殿中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钟一杳吧唧着嘴,看着易希喊了一声,“小子,有吃的没?” 离巧因为他这种不尊重人的态度拍了他一巴掌,“为老不尊。” 秋静淞随便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 她就站在门边,等着别人从他身边走过。 关上门后,房间里只有四个人。 气氛却很奇怪。 展骁朝着玉春明跪下,行了在刚才被忘记的下属之礼,“展骁见过春明公子。” 玉春明坐在塌上,甚至不等他起来就十分严肃开门见山地问:“卢氏的人呢?” 展骁抱紧了拳头,没说话。 秋静淞此时倒是笑了,她有先发制人的意思,“听这口气,舅舅预备把卢氏人如何?” 玉春明一噎,他没想到秋静淞一开口竟说的是这个,“殿下,您……” “我如何?” 程婧看了看面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的秋静淞,想了想,突然就上前抢话说:“舅舅,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姨娘。她跟静凇表姐被人追杀,已经死了。” 秋静淞因为自己的节奏被打乱而表情一变,她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程婧!” “皇兄,舅舅都来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不知道为什么,程婧此时心里怕极了,做贼心虚,她得做点什么,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继续说:“舅舅,是姨娘死前,让展护卫保护我们的,而且卢氏人已经认我皇兄为主了,外头的那个冯昭也是……” “好了。”看着秋静淞的表情越来越难看,玉春明打断她,轻声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展骁,你先带公主下去。” 展骁犹豫了一下,等了一会儿听秋静淞没反应,他才低头领命,“是。” 程婧在走的时候,双眼含泪,浑身都在发抖。 玉春明等门被关上后,才看着秋静淞道:“八公主的情绪好像过于激动了。” 秋静淞扯了扯嘴角说:“难道不是被你吓的吗?” 玉春明竟然发现自己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 他仰头笑了笑,伸手一拂衣袖,“殿下,殿下请过来坐吧。” 秋静淞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孤站着就好。” 玉春明看着她,等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那下官陪殿下。” 等他站定,秋静淞抓住机会率先发问:“你认识展骁?” 玉春明一愣,没想到主动权居然就这么被人夺了去。他一边在心里用全新的态度看待秋静淞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殿下可知道质子之说?” 质子,即做人质的孩子,多为王子,世子等出身贵族的人。质子之说作为一种外交策略,在上古时代是没有的。春秋初年,郑伯为周平王卿士,周平王欲委权于虢公,郑伯怨王,因此周郑交质,质子之事,大概由此发端。 现今赵国上层由五大士族组成,这些士族之下,又有无数个贵族。虽说各家家长都居于奉阳京都,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坐于高台的皇帝仍旧无法安心。所以,不管是皇帝为了监控地方,还是地方为了表明衷心,每三年都会送一个尚未成年的儿女前往奉阳——比如说冯昭。 同样,地方为了安主家的心,也会隔一段时间便送一位质子至各族本家。 玉春阳就是这样。 “春阳幼时曾在德阳侍奉过书言书南两位姐姐,两位姐姐都是非常好的人。” 停在秋静淞身边的程茂林愣了一下。 玉书南,这是他母妃的名字。 他忍不住想问:母亲很好吗?他很温柔吗? 可是他没有动,他现在还控制不住自己,他怕突然出现会把事情搞砸。 他只能跟秋静淞一样一言不发的看着玉春明。 玉春明还在继续说:“展骁是书言姐姐的贴身护卫,我跟他很熟,也知道他后来作为姐姐的陪嫁一起进秋家的事。” 这些话,并不能让秋静淞安心,“既然有这层关系,想必你与她二人定是姐弟情深?” 玉春明顿了一下,他发觉从一开始,这个倒霉侄子就是这种嘲讽挑衅的语气,他不禁拱手道:“殿下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秋静淞转过头,目光凌厉,开门见山,“近日卢氏发生的事,你可知道?” “略知一二。” “是以,现在京中情况如何?” “卢正唐在遇难前,被冠予【结党营私之名撤去了吏部尚书之职,此罪名并不致死,所以按照正常程序,理当是他与其妹秋明几互换,让卢正唐携妻儿回通州秋家本家驻守后方,秋明几前往奉阳接任吏部尚书之职。” “如果不出意外确实是这样,可是现在正唐大人已经死了。” “那,事情就变得有意思多了。” “怎么说?” “卢正唐作为秋家的家主,家主死了,自然是要换人的。” “下一任家主秋家的灵仙早就定好了,正是正唐大人的女儿。” “可方才八公主说,她也死了。” 秋静淞面不改色的继续问:“若秋静淞真的死了,卢氏会不会很危险?” “大概不会。” “为什么?” “或许这可以说是一件好事。”玉春明笑了一下,“您大概没见过秋明几,所以不知道她。那个疯女人,可是被称为秋家最强。在嫁人前,她在朝中威名赫赫,与陛下争辩时,陛下都得让她三分。灵仙一向是择优选主,虽说不知当时为何要选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不过现在既然卢正唐的女儿死了,那么她去找秋明几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卢氏其实不会有麻烦?” “如果卢正唐的女儿死了,卢氏确实没有麻烦;如果没有……” “没有会如何?” “一家之中有两位灵仙。秋家死了一位灵仙,自然会又有一位灵仙新生。如果这位灵仙选择的是秋明几还好,如果不是,因为卢正唐女儿未成年的原因,便要改名换册,成为下任家主的女儿。” 没有未来的人是不配教养家主的。 秋静淞突然就明白了娘亲死前让她别去通州的另外一层含义。 在姑姑接任秋家家主之前,她绝对不能现身!秋静淞在心里默默的做下了这个决定。 “秋明几一定可以顺利继承秋家家主之位的。” “他们的事,殿下可以不用过于上心,因为秋家的麻烦不叫麻烦,现在麻烦大了的是陛下。” 秋静淞抿了抿嘴,眉头微皱,“他怎么了?” 玉春明说:“殿下,如果下官没有记错,卢正唐在死的同时,他的灵仙也跟着一起坠了。” 皇宫中有一处宫殿名为重霄馆,用于供奉各家灵仙。此殿日出时开,日落时必。此馆大殿中有明灯数盏,由文武百官每日轮流点燃。那些灯,代表的便是五大士族的灵仙。 枫络坠仙,属于她的那盏灯自然就永久的熄灭了。点灯人点不亮灯,告达上听,上方再下诉地方,玉春明知道这个并不奇怪。 他说:“皇帝陛下害死灵仙丢了百官之心,害死卢正唐让秋家灵仙坠仙使得世家兔死狐悲不再一心侍奉,在这样的情况下,您说京中的情况会如何呢?” 秋静淞突然想笑,“他的下场会很悲惨是吗?” 玉春明看着秋静淞,眯了眯眼睛,“殿下,您作为儿臣,遇到此事是该要为陛下忧心的。” 秋静淞阴沉着脸,没说话。 玉春明便叹了口气,“我知道您恨陛下,但是……”话说一半,他突然转开话题,“殿下,您知道,其实你能从宫中出来,我们这些做舅舅的都是挺开心的。” 秋静淞不为所动,“哪里值得你们开心了?” 玉春明说:“你知道玉阁老在您出宫前说过什么吗?他老人家说,【既然季氏养不好孩子,不如就换我们玉氏来养。” “话是挺好听的。”秋静淞干巴巴地笑着,并不为其所动。 一直在观察她表情的玉春明顿了一下,又说:“殿下,您是真的见过书言姐姐了?” “是又如何?” “八公主说的话都是真的?” 秋静淞犹豫了一下,她想了很多,想着还是点头。 玉春明呼了一口气,他思考了一阵,然后带着劝解之意小声说:“殿下,日后,万万不可对旁人提起卢氏之事。卢氏遭此大变,固然让人同情,可只要陛下还有一天在位,还有一天没给卢正唐平反,我们就不能对其亲近,这是为臣立世之本。更何况,您日后还想进京吗?” 想,当然想。 其实玉春明的话说得挺对。 秋静淞抬眼,转头,十分平静的看着玉春明说:“舅舅,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