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品梅别苑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没有一声。 在这样的寂静中，沉重的椿木角门发出的那声轻响显得格外突兀。 在那声门响之后，是一阵略显杂乱的马蹄声。虽然听上去似乎是竭力放轻了，但马蹄铁偶尔碰到泥土中的石子，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发出"叮--"地一声轻响。 幸好别苑之中并没有人出来查看。马蹄声"叮叮"地响着，一路出门往东而去了。 踏着夜色直穿过了三条巷子，马背上才响起了一声轻笑："这叫什么事儿！从自己家出门，还要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 一个清亮的男声笑道："私奔嘛，可不就得跟做贼似的？" "咳??"蒹葭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伏在马背上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咬牙嗔道："郦青子，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谁跟你私奔？" "这还不算私奔啊？"郦青子大笑，"殿下，您亲自下药毒翻了您的驸马，深更半夜轻装简行跟我跑出来，这不是私奔是什么？" "哈哈！"蒹葭也跟着大笑起来，"那就算是私奔好了！青子啊，今后我可只有你了，你可不能丢下我啊！" "好说好说！"郦青子拍拍胸脯作义薄云天状。哈哈大笑。 一路行至"笑五侯"，早有小伙计在门口迎着，几句话工夫便拉过了马车来，换下了那两匹马。 蒹葭同郦青子笑嘻嘻地钻进马车，向外喊一声："走喽！" 车声粼粼，仍是径直往东行去。蒹葭拿出自己的令牌叫开了城门，一路畅通无阻。 天色渐亮。蒹葭掀开车帘看着路边浓艳的秋色，满脸欢喜："这个时候正好，咱们先去东边看海，然后一路南下！我听说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冬天也可以有花有草有水--我们山戎气候苦寒，我还没见过不下雪的冬天呢！" "你们？山戎？"郦青子的眉头皱了起来。 蒹葭一愣，随即笑了："不错。我们。山戎！我虽然莫名其妙地捡了个大便宜，摇身一变成了你们大周的公主，但是说实话可不习惯了！在山戎虽然也有人叫我'公主'，可我们的公主一点也不尊贵，该放羊还得放羊、该喂马还得喂马！我的侍女就只管给我煮饭，其余时候可懒了，撵她去替我多挤一碗羊奶她都不去！" 郦青子脱口而出："尊卑不分，那不是蛮夷??" "我们就是蛮夷啊！"蒹葭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挨了骂，"可是蛮夷又怎样？牛羊牲畜又怎样？不都一样是命吗？你们凭什么去算计我们、屠杀我们？就凭你们人多吗？" "我们没有啊！"郦青子大为委屈，"我父亲在世时一直反对穷兵黩武，最恨那些为了所谓开疆拓土去征战杀伐的家伙了！要不是为这个，我们也不会被钟老贼害得那么惨！" 蒹葭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我刚才骂的就是钟老贼--还有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这话骂得好！"郦青子抚掌大赞。 蒹葭正自得意，忽觉颈下一凉，却是郦青子手中的一柄短刀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架了上来。 "郦青子，"蒹葭皱眉，"你这就有点不讲究了！你怎么可以拿我的短刀来杀我！" "你的短刀？"郦青子看着刀身上的字，脸上绷得更紧了："钟樑一直喊你'蒹葭'，原来这是你的名字？" 蒹葭点点头，短刀的利刃立时在她颈下割出了一道血痕。 郦青子慌忙缩手，随后又更添了几分怒气："你明明是殿下，为什么会变成山戎女人？殿下以前最讨厌山戎女人，她说山戎人与牛羊为伍，身上一定臭死了！" 蒹葭大笑，身子往郦青子那边一歪，轻轻巧巧地将胳膊搭在了他的肩上："臭？你仔细闻闻，我身上臭吗？" "你！"郦青子立时红了脸，忙手忙脚地扔下短刀，又来推蒹葭的胳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蒹葭反问，"先前是谁赖在我屋里不走，缠着闹着要陪我睡？我要是真不要脸，你的清白可早就没有了！" "闭嘴！"郦青子发出一声尖叫，扑到地上去捡起了刚才扔掉的短刀，恶狠狠地对准了蒹葭："我是真的会杀你的！" "那你杀啊！"蒹葭叉着腰，一点也不怕他："就算你杀了我，你的殿下也回不来了！她早死了好几个月了，谁知道她投胎到哪儿去了！" "死了？"郦青子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手里的短刀无力地放了下去。 蒹葭叹了一口气，不忍再看他的脸，只好重新掀开车帘去看外面。 偏偏这会儿马车正经过一座村落，帘外就是人家的后墙，除了年久风化的泥土碎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但蒹葭不得不看。她不会安慰人，心中直担心如果那小子这会儿正在哭的话，被她看到会有多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那排后墙终于到了尽头，眼前开始出现了红的黄的白的野菊花和微微有些枯黄的野草。 身边人影微动，是郦青子坐了下来："怎么死的？是栾荣生的药？" 蒹葭摇摇头，声音有些发涩："她没吃那药??想必是安国公借命。" "那老贼！"郦青子手中的短刀重重地一挥，砍碎了桌上的茶壶。 蒹葭倏地跳了起来："你生气就生气，干嘛祸害我的刀！" 郦青子没好气地仰起头来瞪了她一眼："我就祸害怎么了？舍不得啊？定情信物啊？" 蒹葭怔了一怔。默默地坐了下来。 正等着跟她吵架的郦青子反而吓了一跳："怎么了？" 蒹葭背转身去，不肯理他。 郦青子想了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原来果真是定情信物！" "定个屁！"蒹葭咬牙。 郦青子擦了擦眼角，冷哼一声："果然山戎女子就是粗鄙！殿下就不会这么骂人！" 蒹葭嗤笑："我以为你要说你家殿下不会放屁！" 郦青子险些气炸，想也不想抡起拳头对着蒹葭的脸就招呼了过来。 拳头挥出来他才意识到不对--哪个正常的男人会挥拳去打人家女孩子的脸啊？ 更何况，这张脸?? 郦青子急着想收劲，却害得自己整个人失了平衡。踉跄着便要摔下去。 蒹葭早看出了他的窘况，忙向旁边错让了一步，伸手捞住那小子精瘦的腰，随手一抱："就这点儿本事，还想打我啊！" 这时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外面传来了一声怪叫："了不得了不得！大表兄这绿帽子戴得可是实实的了！" "怎么回事？"蒹葭大惊。 外面车夫叫道："公主，是秦小公子，他带人跟了咱们一路了！" 蒹葭的脸色立时黑了下来："怎么不早说？才什么时候开始的？" 车夫忙道："在柳子镇那里追上来的，估计他们是一大早出的城门，然后马不停蹄地赶路才有这么快。" "那就不对了！"蒹葭咬牙。 既然一大早出城门又马不停蹄地赶路，那应该是有急事才对。 若有急事，又怎么可能追上以后就放慢了速度，一直跟在他们车后？ 这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停一下！"蒹葭叫停了车夫，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了下去："秦小公子。有何指教？" 秦箴咧嘴，向她露出满口齐刷刷的小白牙："没有'指教'啊，我就是想看看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哪儿，关你什么事！"蒹葭气得有些抓狂。 这也实在不能怪她沉不住气：好容易深更半夜从家里跑出来，满心以为这辈子可以海阔天空，谁知这才第一天就被人盯住了，以后还能跑吗？ 向往已久的自由安宁就这样失之交臂，谁能不生气？谁能不抓狂！ 秦箴偏偏不急不慌，拍马向前走了几步，扬起马鞭往蒹葭这边拉车的马背上敲了一下："走啊，怎么不走了？" 马车前后晃动了一下，并没有走。 蒹葭看着秦箴的笑容，只觉得一阵无力："姓秦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啊。想看看你又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秦箴在马背上以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 蒹葭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要对谁欲擒故纵？她什么时候用得着欲擒故纵了？ 秦箴拍马贴近了马车的窗口，低下头来轻声说道："当着明白人就别装糊涂了，你怎么可能丢得下我大表兄？你这么个好色如命的??" 蒹葭气得有些发昏："秦箴，你是不是很闲？" "是很闲啊！"秦箴继续理直气壮，"姑丈家里犯了事，我父亲严令我不许再跟姓钟的人来往。如今我喝酒听戏都没人陪了，能不闲吗！" "再闲你也不能老盯着我品梅别苑吧？！"蒹葭气急败坏。 不用问也知道，这小子之所以能一大早从城里追出来，肯定是因为有手段盯着她呢！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蒹葭越想越气，心里涌动着杀人的冲动。 偏偏秦箴就是为了看她生气而来的，一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把他喜得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嘴巴都快要笑咧了。 这时郦青子忽然掀帘子出来。向秦箴露出了笑容："秦小公子，我真没想到你会追出来！其实你心里也是爱慕殿下的对不对？我就知道??" 秦箴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喂，你这个臭小子瞎说什么！" 郦青子走过来挽住蒹葭的手，一脸正色："我没瞎说啊！你爱慕殿下，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嘛！去年因为殿下跟凌大哥的事，你还大闹品梅别苑、还差点要把殿下和凌大哥拉去游街，全城的百姓都看得到啊！有眼睛的谁都知道这是因爱生恨??" "臭小子，你不要胡言乱语败坏我的名声！"这回轮到秦箴气急败坏了。 蒹葭好容易看见秦箴吃瘪，立时来了底气，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说你怎么老针对我，原来??唉，秦小公子，这感情的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我对你实在没什么想法，你这样纠缠我也没什么用啊！" "你臭美，谁纠缠你??"如今轮到秦箴有理说不清了。 蒹葭站在车门前郑重地向秦箴敛衽行了个礼："秦小公子，不要强求了，回去吧。" 郦青子掀帘子扶蒹葭回到车中坐下，向车夫吩咐道："可以走了，秦小公子会想通的。" 秦箴一时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整个人别扭得恨不得原地拧成一根麻花。 蒹葭大笑着拍了拍郦青子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 郦青子别扭地推开了她的手，低声道："其实，殿下是真的喜欢他。" "啊？！"蒹葭有些发愣。 郦青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是真心喜欢他的，可他??他把殿下的喜欢当成羞辱，总是故意给殿下难堪。去年那次，殿下不过是同一个戏子多说了几句话，他就买通了一帮不知情的小流氓。把殿下和那个戏子捆起来吊在戏台上??" "哗啦！"一声大响，是蒹葭手里的短刀砍断了车中的小桌。 郦青子吓得一颤，忙住了口。 蒹葭掀开车帘向外叫道："停车！掉头给我回去追上那个王八蛋！" "殿下??"郦青子有些迟疑。 蒹葭气冲冲地挥着短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本以为他虽然不正经，好歹也还算是个人，没想到他居然是那么个东西！今天我不砍了他我跟他姓！" 说话间，车夫果然拉着马车调转方向往回追去了。 远远还能看到秦箴和他小厮的马在原地徘徊，追上应该很容易。 郦青子有些迟疑："殿下，殿下她没想过要对付秦小公子的??" 蒹葭拍手打断道："她舍不得，我舍得啊！你别担心，我替她报仇！" 郦青子忽然展颜一笑，不阻止了。 这时车夫已经赶着马车冲到秦箴面前，停了下来。 蒹葭掀开车帘便冲了出去："姓秦的，既然你都追上来了，我们干脆就把总账一起算一算吧！" 秦箴勒马往后让了让，没有说话。 蒹葭将手里的短刀抛起来打了个转儿："怎么，不敢说话了？怕了？理亏了？" 秦箴仍然不语，旁边却有一人冷声说道："咱们的总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蒹葭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秦箴的队伍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身上穿的是简单的青衣。塌肩缩背混在小厮的队伍里，她一时竟没有注意到。 钟樑。 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太医不是说他至少要到中午才能醒嘛？ 而且，他就算醒了，也应该往北边去追啊！出了东城门往北走很方便的啊！ 蒹葭心里只管发懵，钟樑已经催马向这边走过来了。 "你不要过来！"蒹葭吓得尖叫一声，钻回车中便叫："快走，快走！" 偏偏车夫是个胆小如鼠的，一见钟樑过来便丢了马鞭，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钟樑走过来拉住缰绳，按住马鞍一跃而起，瞬间落到了蒹葭的马车上："敢下药、敢逃跑，就不敢见我？" "谁不敢见你！"蒹葭叉腰，"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啊！" 钟樑冷笑一声，冲进来扭住了她的手："没有不敢见我，那就当面说清楚！为什么要跑？" 蒹葭一面拼命甩脱他的手，一面咬牙切齿："当然是因为不喜欢你了！私奔，看不出来啊？" "私奔？跟这小子？"钟樑横了郦青子一眼，怒极反笑。 郦青子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没错，是跟我！" 钟樑放开了蒹葭的手，摇头笑着坐了下来："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样的了？" "不管怎么说，总比你好吧？"蒹葭板着面孔，在郦青子的身边坐了下来。 钟樑微微一笑，看向郦青子："据我所知，当年宁安侯府获罪之后，家中女眷先是被判了官卖，后来才改作流放，可有此事？" 郦青子看着他，面色沉沉，不肯答话。 钟樑不以为意，依旧温和地看着他："你是在流放路上被救下来的，你家的其他人呢？你的母亲、姐妹??" 郦青子攥住衣角，竭力忍着怒气："自然是在抄家之时便已自尽了！难道我家的人会像你们安国府一样忍得下刑部过堂之辱吗？" "那可未必不能忍。"钟樑轻笑一声，语气有些嘲讽。 郦青子只觉得气往上冲，脸上红得好像煮熟了的螃蟹。 钟樑微笑地看着他，直到郦青子快要忍不住站起来拼命了，他才悠悠地说道："逞一时之勇算不得什么，为了不肯过堂悬梁自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遭逢大难之后还能忍辱负重坚持活着，那才算本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郦青子敌视地看着钟樑的笑脸，双拳攥了又攥。 钟樑低头一笑，轻声道："你母亲被绸缎商张家买去做了浆洗婆子，你小妹被御史中丞吴中的女儿买回去做了婢女，你三姐如今在城东头制药师傅蔡老爷家里作妾。--目前我只打听到这些，你若还想知道更多，不妨去找那几家常跟官府打交道的牙行，时候长了总能问出来的。" 郦青子在钟樑说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呆住了。 去年昭和公主救郦青子时，并非没有考虑过郦家尚有其他人在世的可能，但郦青子因为在牢中已经收到了母亲和姐姐们的死讯，因此坚持认为没有，昭和公主也就没再追查。 如今?? "怎么可能？"郦青子喃喃自问。 钟樑沉声道："那时你母亲已经知道你将有机会流放，为了不让你挂心京中，所以叫人谎报了死讯给你，这不是她们的错。" 郦青子喃喃地说了一声"我知道"，红着眼圈怔怔地坐了半天，忽然起身冲出了马车："你的马借给我用一下！" "送你了！"钟樑大笑。 蒹葭掀开车帘看见郦青子策马飞奔而去，一时目瞪口呆。 钟樑眯起眼睛看着她，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私奔啊，人家不要你了！" 蒹葭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谁稀罕！我自己走！" "没那么惨啊！"钟樑笑着凑过来，坐在了她的身旁："这不是还有我嘛！我陪你一起私奔！" "谁要你啊？！"蒹葭努力地晃着胳膊，试图甩开他的手。 钟樑压住她的肩膀，低声笑道："你不要我也不成了，我的马被你的小情人骑走了，我回不去了！" "你去找你表弟??"蒹葭一边说一边从车窗探出头去，一时却又有些傻眼。 外面哪里还有秦箴的影子？ 钟樑看见蒹葭的脸色，笑得愈发愉快："怎么，找不到别的理由了？" 蒹葭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便往外推："我还找什么理由？我要撵你下去还需要理由吗？" "需要！"钟樑笑得很嚣张，"因为你的车夫被我换掉了，现在这辆车里我说了算！" 蒹葭愣了半天，探出头去叫车夫，果然发现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叫什么事！ 蒹葭越想越气，"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好，你说了算，我走就是了！" "给我回来！"钟樑一把拉住她，"走什么走？郦青子能陪你去看山看海看花草，我就不能？你要知道，郦青子心里的那个人是楚锦玉，我心里的人才是你！" 蒹葭百般挣扎都没能逃脱，只累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你心里有谁没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还要到北边去游玩嘛！你往北我往南，咱们不是一路！" 钟樑认真地想了想，放开了她的手："这样啊??其实也好。只是我怕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往北。" 蒹葭停止了挣扎。 钟樑微笑地看着她："你真的确定不用看住我？我这个人很不守信用的，虽然已经答应了你不伤害山戎人，但是世事多变，万一局势又有新的变化呢？万一皇上又有了新的消息，命我出征山戎呢？" "你在威胁我！"蒹葭大为气恼。 钟樑也不避讳这一点，无赖地摊了摊手："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支持：↘完♂本♂神♂立占↙喜欢本站的朋友可以多多推荐给更多爱看书伙伴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