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豫新略一沉吟，颔首道："有。正要跟您说--" "公主，世子爷来了！"门口一声惶急的通传，截断了裴豫新未说完的话。 堂中立时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裴豫新整衣起身："既如此，我们先退下吧。" 郦青子急急地抓住了蒹葭的衣袖："不！我要在这里陪着殿下！" 蒹葭站起身来，拍拍他的手背："出去吧，我应付得来。" 这时钟樑已经进来了，显然门口的小太监们没能拦住他。 "出去。"他走到蒹葭面前，不客气地向郦青子冷哼一声。 郦青子仍旧拽着蒹葭的衣袖，不肯放手。 蒹葭好笑地将他推了出去："你还能一辈子守着我不成？" 眼看"闲人"散去，钟樑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 他向前急趋几步，便要过来牵蒹葭的手。 蒹葭忙闪身避开他，转身回到原处坐下，面露嘲讽："世子爷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蒹葭。"钟樑跟过来，与她紧挨着坐："许多话昨晚没来得及说，我觉得我们还可以谈一谈??" 蒹葭冷笑，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还能谈什么？谈山戎的红月亮？还是谈有什么办法可以再杀我一次？" 虽然答案已经很明显，但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向钟樑承认自己的身份。 不错，我是蒹葭。你以杀过我一次，还要杀第二次吗？ "蒹葭??"钟樑低唤一声，心头剧痛。 无数次幻想过那日地牢中的场景只是一场噩梦，无数次幻想过今生还有机会与她重逢，却想不到，重逢时候竟是这样的场景。 没有喜极而泣，没有执手相看，没有说不尽的思念缠绕在舌尖心头??只有冷漠、戒备。相逢对面不相识。 这样说也不准确。其实她是识得他的，所以才会有那次半开玩笑似的"刺杀"。 那不是玩笑，她是认真在为自己报仇的。 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钟樑黯然良久，忽然抬起了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蒹葭，以后，有我帮你。" "哦？"蒹葭觉得好笑，"我要做什么？" 钟樑看着她："今天一早，我听到宁安堂那边闹起来了，说是你送过去的药茶与母亲常吃的药相克。三妹她们疑心是我授意你这么做的。目的是戕害母亲和二弟，意图独占国公府。" "这么快就闹起来了啊！"蒹葭发出一声惊叹，一点否认的意思也没有。 钟樑看见她满不在乎的神情，忽然笑了："蒹葭，你虽然恨我，心里却一直是信我的。若非如此，你不会这么痛快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更不会连你做的事都不瞒我--你一直知道我不会害你，无论是现在。还是??先前。" 蒹葭认真地想了一想，摇头："我不是信你不会害我，我是知道别人不会信你。" 钟樑立刻接道："就算如此，那也足以证明你心里已经知道，当初山戎灭族的事不是我主导的，你最恨的人不是我！" "所以，你想证明什么呢？"蒹葭反问。 钟樑探身向前，抓住了她的手："我想告诉你，你的身后有我！今后你要灭国公府，我就帮你灭国公府；你要灭大周，我就帮你灭大周；你要重建山戎，我就帮你重建山戎！" 他的目光灼灼，直要看进蒹葭的眼睛里去。 蒹葭不闪不避，平静地迎上："我要杀你。" 钟樑黯然良久，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了她。 蒹葭没接，弯腰从座下取出短刀，拔出："你以为我不敢？" "我赌你不忍。"钟樑定定地看着她。 蒹葭被他一如从前的目光看得心烦意乱。她想冷笑一下表示不屑，却莫名地红了眼圈。 气势全无。 恼恨之时，手中的短刀已经扔了过去："我凭什么不忍！你杀我山戎几十万军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忍'？你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忍'！" 钟樑衣袖一挥，轻轻松松地将短刀接在了手里："蒹葭，你把它扔向我的时候，是刀柄朝前的。" 蒹葭无言以对，干脆又把桌上的茶壶丢了过去："你滚！" 钟樑居然没有多作纠缠，顺从地"滚"了出去。 倒闹得蒹葭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到底，还是不可能再回头了?? 钟樑信步走到安国公日常起居的松鹤堂，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片热闹。 这几天，来府里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到了不得不惊动安国公的地步了。 京中，谣言四起啊。 安国公见他进来，胡子颤了一颤，并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你又出来做什么？下一个要杀谁？" 钟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出的话却并不如何尊敬："父亲说错了。不是我下一个要杀谁，而要看下一个谁想被我杀。" 客位上那官员听见了，吓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钟樑认得，那是去年才上任的户部尚书，不需多问显然也是为近期的那个谣言来的。 宾主相谈似乎并不十分愉快，但户部尚书最终还是走了，临行前几次向钟樑使眼色，不知是什么缘故。 待他走后，安国公重重地在桌角上拍了一把，怒道："号称朝廷栋梁，生的却是榆木脑子，连市井流言都深信不疑！朝廷如何能交给这样一帮蠢货！" "市井流言，很严重吗？"钟樑微微皱眉，作出疑惑不解的样子。 安国公恨声道："已经扰得我安国府日夜不宁了，你说严重不严重？朝中那几个吃闲饭的御史，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居然要弹劾我国公府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钟樑劝慰道："御史原本便是风闻言事的，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哼！"安国公脸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不用虚话哄我，这件事未必同你没有关系！如今有人说谣言是从金栗园传出来的，听说那天你也在？" "父亲从何处听说？"钟樑一脸愕然，"孩儿多年不在京城，好友故旧皆已疏远，如何能散播谣言？再者说，这等虚妄荒诞之言对国公府有百害而无一利，儿子何故行此荒唐之事？" 安国公怒道："那要问你自己！" 钟樑微笑摇头："父亲，国公府是一体，儿子不会做那样的蠢事。" 说罢这一句，他便低头躬身告辞走了出去。全程安国公都没有赐他入座，他自己也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仿佛父子之间。本该如此。 待钟樑走后，安国公便传了管家进来，沉声问："他的心思，还能看得出来吗？" 管家有些迟疑，许久才道："自从??之后，世子爷的性情变了许多，倒像是有些决然的样子。不过听下人们说，伤心发狂也就是那几天的事，如今已经好多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安国公冷笑。"他为了那个女人连命都不要，如此短短几日怎么就放下了？此事大有蹊跷！" 管家不敢反驳，连连称"是"，随后又道："可是那谣言的源头，查过几家都说是??与袁家表小姐有关。小人也曾叫人追查世子爷和公主，可是见过的人都说那天世子爷并未进园子，公主在园中也从未同人交谈。袁小姐当日确实也去了金栗园，但公主和世子都没有同她碰面。" "没有碰面？这么说他们两个都是无辜的？"安国公拈须沉吟，总觉得有些不太相信。 管家见状又补充道："袁小姐心仪世子是真，但世子对袁小姐似乎流水无情；公主生性孤傲，更不像是能同袁小姐交好的。此事--没有任何迹象能引到世子爷的身上。" 安国公脸色沉沉，昭示了他的心情十分烦恼。他似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叹道："既然如此，改日请袁家母女来一趟吧！" 管家躬身笑道："老爷，人已经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来了？"安国公疑惑地了皱眉，随后才道："那就请进来吧。" 安国公这一代只嫡亲兄妹二人，感情甚笃。姑太太出嫁之后仍与国公府多有往来。夫家在朝堂上也是安国公忠实的拥护者。若说在朝堂上安国公最相信的是谁，第一个就当属袁家了。 因此袁家母女走进来的时候，安国公虽然心中正烦乱，还是含笑站了起来："阿楠，你多日没回来了。" 袁母牵着女儿的手，含笑低头："是，家里婆母病着，总不好老往娘家跑。" 袁秀贞笑容满面地行礼问安，好像全然忘记了上一次被国公府撵回家中的狼狈和尴尬。 她们不提，安国公自然也不提，叫婢女送上茶水点心之后，便只管同袁母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题，竟是难得地和蔼耐心。 后来，还是袁母自己把话题拉到了正事上："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哥哥这里可热闹得很呢，连廊下都是等着求见的人！" "是，"安国公脸上的笑容浅淡了些，"最近这几日总有人来。吵得烦不胜烦。" 袁母掩口一笑，依稀还有小姑娘娇俏的模样："高朋满座，这是好事啊！哥哥胸有宏图大业，大周便有无数官员百姓争相献钱献粮相助，如此一呼百应，何愁大事不成！" 安国公的眉头拧了起来，脸上也已经没了笑容。他默然良久，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叹道："这世上。从来只有急着向别人要钱的，谁知今日老夫这里竟是众人争相送钱进来，也不知是吉是凶！" "哈哈！"袁母得意大笑，"哥哥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这是吉，大吉！" "哦？"安国公挑挑眉梢，表示疑问。 袁母笑道："不瞒哥哥说，这件事里面，还有你外甥女的一点小小功劳呢！" 安国公心里一沉，脸上险些露出怒色来。好在他及时忍住。语气仍然和蔼："贞儿？" 袁秀贞重新站起来，低头笑道："贞儿知道舅舅忧心国事，有些话又不能自己来说，便靠着素日交好的几个小姐妹各自往家里传了几句话。一分绵薄之力，能换舅舅片刻解颐就好，贞儿不敢居功。" 安国公点点头，拈须沉吟："原来果真是你??你是如何跟她们说的？" 袁秀贞脸色微红："这本是忠君为民的好事，只要直说给她们便好，原也用不着贞儿添油加醋。贞儿便说伏虎军急需粮草军资，一应官民家中若有主动捐献的，安国府必承大德，天下百姓也必诚心感戴。那些官员富商都是极聪明的，这话听在他们的耳中，该如何行事他们自会掂量。" 袁母含笑在旁补充道："贞儿这孩子心实，只恐她舅舅她表兄忧心，这几日忙得约见了十几个小姐妹了，她可半点儿也不肯懈怠呢！" 安国公忍着胸中的怒意，良久才追问道："那些官员富商都是属铁公鸡的，贞儿果真凭着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他们？贞儿，你莫不是当舅舅好哄的？" 袁秀贞听到此处，脸色更红了几分："其实??贞儿是小小地吓唬了他们一番的，就说此等好事是人人皆要参与的，若有谁家迟了，将来恐有不便。再有平民百姓家钱粮不够用的，可以出壮丁参军抵数--当今天下，上至朝中大员下至平民百姓，有谁不怕安国府的？教他们想通了其中利害，他们自然会乖乖拿出钱来！" 安国公闻言沉默不语，袁母便笑道："贞儿这孩子，灵着呢！这些话从咱们嘴里说出来可能咄咄逼人的，她就偏有本事给说得委婉动听，她那些小姐妹都可喜欢她了！" "贞儿。"安国公攥着桌角，沉声问："安国府需要钱粮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你散播出去的那些话，又是谁教你的？" "哥哥？"袁母愕然。 袁秀贞将头埋得更低，神色恭谨却并不卑微。带着大家闺秀独有的从容气度："并无旁人告诉贞儿这些。贞儿是因为前些日子在这边住着，看着舅舅和二表哥调兵遣将，又从那些属将的言谈之中悟出来的。这般小小心机，希望不曾给舅舅添麻烦。" "你倒是不曾给我添麻烦，"安国公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你这是准备要把你的舅舅架在火上烤了！" 袁秀贞脸色大变。 安国公看着从满面笑容到委屈愤怒的母女二人，心中愈发烦躁："居然是你??居然真的是你！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拿国公府的性命前程去兴风作浪？" "哥哥！"袁母忍不住也跟着站了起来，"贞儿她是好心！何况这怎么就算拼上国公府的性命前程了？咱们国公府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妇人之见！愚昧！"安国公气得拍桌，"你们懂得什么？俗话说蚁多咬死象，国公府便有天大的本事，激怒了这全天下的百姓，他们一人一口也能把国公府啃个干净！" 袁母自从十几岁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如此疾言厉色的兄长，此时当着女儿的面被训斥得这样厉害，她自是承受不住，扑倒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袁秀贞起身走到堂中跪下，仰起头来说道："舅舅觉得贞儿做得不好，贞儿不敢辩驳。只是??请舅舅暂且宽心，虽说众怒难犯，但那些平民百姓最是懦弱无用，他们又岂肯为了区区钱粮壮丁同国公府死咬到底？最多不过聒噪几句，难道舅舅还会怕他们不成??" "够了！"安国公狠狠地在桌上拍了一把："我看你是被人夸了几句，就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你能读了几天书、你能见过几个人？刚断奶几天半点事儿没经过的丫头片子，居然敢以巾帼英雄自居了？你是不是觉得安国府就靠你来挑大梁了？混账东西！" 袁秀贞吓坏了，高傲的脊背终于弯了下去，面朝地砖咬唇饮泣。 这时袁母已哭过了一个段落，喘过两口气就来给自家女儿撑腰了："哥哥。贞儿她是个孩子！她说几句话的事，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你不领情就罢了，居然这般当面训斥，传出去让贞儿以后怎么见人？" "不见人最好，省得给袁家招来抄家灭族的大患！"安国公气得浑身乱颤，说话再也不留半分情面。 袁秀贞听见"抄家灭族"几个字，心中虽不服气，却也被吓住了，一肚子委屈和愤怒居然也平静了许多。 这时她忽然想起自己做这件事都是因为蒹葭在得意楼的那番话。 可是，先前她已一口咬定这些事都是她自己想的，如今还能推到别人的身上吗？ 袁秀贞心里有些没底，想想却又不甘，迟疑许久才咬着牙直起了身子："舅舅，其实我??" "够了！"安国公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从今日起，你们母女二人就好好在袁家待着，任何宴饮游乐都不许去！除非这场风波彻底过去，否则别让我再听到你们的半点儿消息！" "哥哥！"袁母又急又气，脸都白了。 安国公却已不打算听她说话，叫了管家进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母女二人"请"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之后许久，安国公仍然沉浸在怒气中，迟迟回不过神来。 而此时在一街之隔的某座酒楼上，世子钟樑正同一个官员面对面坐着。 正是先前在松鹤堂见过的户部尚书。 几杯酒下肚，户部尚书便红了眼圈："世子爷，非是下官悭吝不通，实在是??" 钟樑摆摆手，叹了口气："实在是这战事无休无止，银钱粮草一次一次地填进去，分明是个无底洞啊！" "正是，正是！"户部尚书大有得遇知音之感，"穷兵黩武，耗尽天下黎民膏血，长此以往，这??" 钟樑立刻又接上了后面的话："民贫弱，国必乱，便是征服了四海，迟早也难免分崩离析。" 户部尚书连连点头，自己给自己倒了几杯酒，咕嘟咕嘟仰脖喝尽，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世子爷，这天下，不是这么糟蹋的啊！" 钟樑点头不语，自己也倒了杯酒，却只是浅尝辄止。 户部尚书哭道："下官一向敬重国公府为国征战，世子爷更是坚守边境多年，堪称大周万里长城，可是此番征粮之事，实在不妥--不妥啊！" 钟樑默然良久，将手中杯酒饮尽，怅然叹道："如今的国公府，只怕早已不是大人心中那个为国为民的国公府了。这两年父亲野心愈长，二弟也跟着在京中汲汲营营，他们又何尝还记得国公府辅佐君王数百年的初衷！" 户部尚书擦了擦眼泪，有些惊诧："莫非，国公爷如今已不肯听劝？" 钟樑苦笑："若肯听劝，何至于此！不瞒大人说，晚辈于数日前曾被家父责打，至今棒伤未曾痊可。如今纵然有心谏言，也已无能为力了。" "竟然??"户部尚书又惊又怒又怕，一时愕然无语。 钟樑怅然地看着窗外，手中自斟自饮，动作虽慢，满腔无可奈何之情却已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出来。 二人这般默然对坐良久，户部尚书终于试探着问："世子爷可有应对之策？您是伏虎军主帅，若有战事，必定又要冲锋陷阵浴血拼杀，这可比我等在京中坐享安闲要来得危险多了。" 钟樑放下酒杯，抬头迎上了对方的目光，正色道："这便要靠大人们了。" "怎讲？"户部尚书愕然。 钟樑冷然："征粮备战之事必须叫停。父亲已不肯听人好言相劝，如此只能逼他一把，让他老人家看清民意不可违，如今这等荒唐之事自可告终。" 户部尚书面露喜色，急道："愿听世子爷良策！" 钟樑扶着桌角站起身来："民意。既然此事已经在市井之中掀起轩然大波，不如就让这场风波更壮阔一些！待到京中民不安居、商不乐业，朝中天子必不能继续纵容。国公府这次扰乱京城、为祸天下，定要割下一块肉来作赔偿才算公正！" 户部尚书沉吟良久，心下尚不知此计是否可行，先已对钟樑肃然起敬："世子爷这是要为国公府刮骨疗伤啊！" 钟樑道声"不敢"，神色有些黯然："为人子女者，这般忤逆尊长，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赞之事，事到如今却也顾不得了。" 户部尚书低头拱手，没太有诚意地安慰道："国公爷终有一日会明白世子爷的苦心。" 钟樑同样拱手回应："这般，此事就拜托大人从中周全了！" 支持：↘完♂本♂神♂立占↙喜欢本站的朋友可以多多推荐给更多爱看书伙伴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