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梁琦推門家門的時候, 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血腥味。 來自於浴室的方向。 有水透過門與地面的縫隙蔓延到客廳的瓷磚上,浴室的門緊閉,微弱的亮光勾勒出浴室內模糊的畫面, 再將光影投射在半透明的磨砂門上。 一切所見、所聞,都像一個不詳的征兆,預示著某個對她來說極度殘忍的可能。 梁琦的心像被一隻巨大的手緊緊攥住,刺痛感與恐懼交織,讓她幾乎要無法呼吸。 發生什麽事了……? 她腦中一片空白, 衝過去拉開浴室的門,看見浴室內畫面的一刹, 瞳孔幾乎要裂開。 滿目都是血。 浴缸裡的水混合著猩紅的血液不斷往外流,花灑沉在最下方,還在不斷地放著水。 薑媛赤身裸體躺在浴缸裡,金色的發絲蜷曲著貼在臉上, 另一半浸泡在水裡, 雪白的手臂落在外面,上面有一道鮮明的傷口深入動脈, 導致血液源源不斷地往外湧。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波瀾不驚的眼神她見過兩種,一種是處變不驚,一種是心如死灰。薑媛是後者。 梁琦走過去,在病床前停下`身,伸出手臂,堅定不移地擁抱住她。 這畫面猶如一面鏡子, 映照著她曾經殘破不堪的內心。 撥打急救電話,等待救護車,辦理急救手續…… 表情比畫室裡靜默的石膏像還要僵硬,內心卻比精心設計的戲劇舞台更加生動和豐富。 那一刻,梁琦看見她眼角有淚劃過。 她踩著與血液混合一體的熱水走到浴室旁, 停下`身, 終於控制不住自己, 失聲痛哭。 這才是她們的初見。 二十多年來,梁琦從未有哪一天如此慌亂過。 她不敢離開她半步,向醫院申請了陪護,衣服之類的全讓喬書雪幫忙送來, 走進病房的那一刻,梁琦恍惚間有一種錯覺—— 刹那間,梁琦面色慘白,耳邊嗡嗡鳴響, 身體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僵硬。 沒有問她什麽,也沒有去責怪什麽。 她皮膚原本就很白, 失血過多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幾乎沒了任何人氣, 白得近乎透明, 與躺在停屍間的死人無異。 因此她更加自責自己沒有及時發現薑媛的異樣。 過去的那些日子,她或許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是她妻子的女人。 和她在一起時,薑媛總是將最好的一面留給她。 醫院病房門口,她靜靜凝望妻子,妄圖從那雙眼睛裡解讀時光中的秘密。 這一等便是一整天。 薑媛自殺失敗,梁琦怕她再做同樣的事,於是跟公司請了長假,日夜在病房裡陪伴薑媛。 又像是在道歉:對不起,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梁琦自詡是個樂觀的人,對薑媛的情緒卻異常敏銳。 說來梁琦也覺得奇怪,只要一個眼神,她便知道薑媛需要什麽,是擁抱是沉默或是陪伴,她們之間從來無需過多言語。 她無能為力,有那麽一刻,很想向從不信奉的神祗呼救。 病床上,薑媛靜靜張口,無聲喚她的名字:梁琦。 醫生告訴梁琦,病人生命體征漸趨穩定,但情緒痛苦,無求生意志,她們並不適合相見。 * 據說戀人之間相處久了,會培養出普通人所沒有的默契。 她是薑媛身上摘下來的肋骨嗎? 才能如此感同身受,痛其所痛。 她還是那麽安靜沉默,身體分外瘦弱,像一層薄薄的紙,抵不了風水雨大,總不免讓人去想:到了冬天,該怎麽辦呢? 這一天。 而她靜坐在這些來往的人群之中,心中空無一物,仿佛被抽幹了血的人偶。 醫院的搶救病房外,連空氣都是冰冷的,每個擦身而過的人臉上都有著事不關己的冷漠,卻又刻畫著她所讀不懂的焦慮。 她的妻子在搶救室裡掙扎,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她只是說:“好好休息。我在你的身邊。” 於是她只能繼續等。 整個浴室一片狼藉。 死亡近在咫尺,與她擦身而過,不知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梁琦並未出聲,也不靠近她,就這麽默不作聲地陪伴,直到有視線自靜默之中穿過空氣,與她在半空中相觸。 她從未想過薑媛會自殺。 * 七個小時後,搶救室外的燈熄滅,搶救宣布成功。 像是在掙扎著告訴她:我好痛苦,能不能抱一抱我? 陪護頭幾天裡,薑媛總是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而她總是做噩夢,不是夢見浴室裡血跡斑斑的那一幕,就是她離開病房的刹那薑媛從醫院的窗口一躍而下。 她能感覺到薑媛完全沒有一絲求生意志,活著的每一秒都是折磨。 期間兩名醫生來找過她,問的都是關於薑媛的病症。 什麽時候患的抑鬱症? 不知道。 病人身上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 不知道。 她自殺過好幾次,這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怎麽全都不知道呢?!”醫生的聲音冰冷,充斥著嘲諷和憤怒。 梁琦沉默。 是啊。 她也想問問自己。 怎麽全都不知道呢? 最後醫生只能再三囑咐她,不可讓薑媛的情緒再起波瀾,於是再面對薑媛時,她絲毫不敢出聲,生怕驚吵到薑媛心中的脆弱。 她只能無數次伸出手來,與薑媛十指相扣。 有時梁琦不免在想,是她們之間沉默太多嗎?她才會對薑媛內心深埋的痛楚一無所知。 她想了解薑媛的一切,也想給她最大的尊重。總以為陪伴得夠久就能治愈傷痛,最後她卻只看著薑媛陷入無盡的苦痛之中。 是她錯了嗎? 如果上天願意再給予她一次機會,她一定不會再去等她走出傷痛,而會毫不猶豫地介入她的全部人生,包括已經無力挽回的往事,然後不遺余力地拯救她。 第七天時,薑媛終於張口對她說話。 “梁琦,”薑媛躺在病床上,面無血色,聲音輕得像雪花,“不用一直陪著我的。” 她向來很害怕麻煩別人,越是對她好的人,她就越害怕。 於是梁琦問她:“那你會離開我嗎?” 薑媛細長的眼睫毛輕輕顫動了下,盛著水光的眸子靜靜望著她,沒有說話。 但梁琦已經得到了答案。 她拿起薑媛放在床邊的左手,一寸一寸握緊她手指,對她說:“我不希望你離開我。你是我的妻子,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你覺得沒有精力來陪伴我,那麽從今天開始,讓我來陪伴你吧。” 薑媛的眼眶微微濕了。 “對不起,梁琦。” 對她,她總是愛說對不起。 * 整個住院過程中,她們的交流很平靜。 沒有歇斯底裡的喊叫,也沒有哭鬧和對抗。 薑媛的精神狀況很差,醫生建議薑媛至少住院三個月,定期接受檢查,按時服藥並伴以物理治療。 梁琦沒法請三個月的假,索性暫時把工作辭了。 “你安心治病就好。” “不用擔心錢,對我們來說,這點錢不算什麽。” 那一刻她看見薑媛笑了。 薑媛抬眼,望向頭頂慘白的天花白,眼角有晶瑩的淚珠劃過。 “梁琦,有錢真好。”不知想起了什麽,她這樣說道。 窗外綠葉伴著風凋零,落在地面上卻鋪成一地金黃,整個世界在彈指間變得蕭瑟,盛夏一夜成秋。 梁琦想起第一次去薑媛家裡的情景。 那樣破舊冷清的小區,磚瓦與牆皮都雕刻著歲月的痕跡,連燈光都黯淡,空曠的房間沒有一絲生氣。 這樣的住所,與薑媛光鮮亮麗的外表是那麽的不匹配。 梁琦想,或許她曾經為錢吃過很多苦。 她將手緩緩覆蓋在她的手背上,用溫熱的掌心去暖她冰涼的血液。 “願意告訴我你的事嗎?關於……你的過去,你的病症。” 薑媛緩緩側過頭,潮濕的眼眸望向她,靜靜的,沒有出聲。 或許是在思索告訴她的必要,又或許是回憶太多,她需要疏離思緒。 梁琦耐著性子等待了一會兒,見她不言不語,覆蓋在她手背上的那隻手一點一點收緊力道,變作她最堅強有力的保護。 “如果要說的太多,你就慢慢想。” “我會等你,直到你全部告訴我為止。” “我們是彼此的戀人,也是親人,所有秘密都該相互分享,不該有隱瞞。” “親人”兩個字說出口的刹那,梁琦注意到薑媛垂下了眼睫毛。 她的手指撫摸過薑媛無名指上的婚戒,冰涼的鉑金似乎殘留著血液的溫度。 “還記得我們的結婚誓言嗎?” “無論甜蜜與痛苦,都會與彼此分擔,不離不棄。” “薑媛,你是我的妻子。這個世界這麽孤單,你怎麽敢一個人丟下我?” 病房寂靜如墳。過了很久,久到梁琦以為薑媛不會再說話,薑媛終於輕聲開口,向她說起心中緘默多年的秘密。 這是梁琦第一次聽薑媛訴說往事。 在沒有她陪伴的歲月裡,薑媛一個人目睹了太多的苦難與惡意。 本該快樂無憂的少女時期,宛若布滿了苔蘚與荊棘的粗糙石壁。 父母離異,校園暴力,流言蜚語與堵不住的悠悠眾口,換來成績一落千丈,與頂尖大學失之交臂,隨後又有摯友背信棄義,至親接二連三離世…… 命運將這個平凡少女身上的光彩一層層剝奪去,為她塑以金剛之身,不允許她脆弱,卻阻止不了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在胸腔內腐敗潰爛。 平靜地聽完那些腐朽往事,梁琦早已淚流滿面。 訴者心如死灰,聽者心如刀割。 如果憤怒可以穿越時空,她願回到她的高中時期,替她遮風擋雨,披荊斬棘。 薑媛側過頭,朝她露出一抹苦笑,笑容裡同時有著善意和歉意。 “真對不起,我不想讓你哭的。” “我努力過了,我……” 薑媛第二句話尚未說話,剩下的半句話便卡進了喉嚨,她陡然間偏過臉去,面部肌肉在陽光下輕微顫動著。 梁琦知道,她在克制洶湧而出的情緒,好以最平靜、最溫和的一面來面對自己。 可她不想她再壓抑自己了。 於是她開口。 “薑媛,讓我試著幫你,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