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樓道裡沒有開燈， 光線略有些暗，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味。
  薑媛從書包裡拿出鑰匙，正準備開門， 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
  “媛媛？”
  動作僵持在一瞬間。
  她猛地轉過頭，看見站在樓梯口抽煙的高大男人。
  是她的父親薑望傑。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快要一年，記憶中的薑望傑似乎比以前消瘦了許多，但鋒利的眉目和與她相似的氣質卻沒有任何改變。
  薑媛微微變了臉色，眼中多了一絲警惕：“你來幹什麽？”
  薑望傑撣了撣煙灰， 看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藏著內斂的情緒：“你媽去哪兒了？”
  薑媛冷冷重複剛才的話：“我說了，跟你沒關系。”
  或許是光線太暗， 薑望傑棱角分明的面龐被襯得多了幾分陰鬱。他沉默了一會兒， 突然開口：“我看見薑木去醫院了。”
  薑媛冷笑：“你有把我媽當回事嗎？你這半年管過我們嗎？既然沒有，這個時候又來做什麽？”
  “薑媛！”薑望傑掐滅了煙頭，態度不耐煩起來，“你自己問問你自己，到底是我不管你們，還是你不願意讓我管？你看看你都是什麽態度？就算我跟你媽離婚，也沒對不起你們姐弟兩個吧？”
  徐成玉和薑望傑結婚十幾年，原本感情一直很好，不料四年前徐成玉所在的醫院卻發生了一場醫鬧。當時那名病人發生了車禍，失血過多，家屬將人送到醫院後雖然搶救成功，病人卻在幾天后突然間腦溢血去世，而那天晚上正好是徐成玉負責值班照顧。
  再之後，薑望傑便整整三年沒和他們聯系，一年前在路上偶爾遇見，才跟徐成玉交流過幾句話。
  “你說這話你自己信麽？薑媛， 你以前乾過這種事兒嗎？”薑望傑陰沉下臉， “你媽再怎麽樣也不應該讓你們去打工， 你們都還是學生，要是沒錢為什麽不跟我說？”
  那段時間裡，徐成玉的狀態一直很不好，但怕影響薑媛和薑木學習，因此才瞞著兩人沒說，直到後來那名同事知道薑望傑還和徐成玉有往來，氣得找到她們家裡來，薑媛才知道這件事。
  不到半個月，薑望傑就和徐成玉的同事領了證，並且在老丈人的幫助下找了份保安的工作。或許是為了補償徐成玉，薑望傑不時就會拿點錢給徐成玉，徐成玉統統沒收。
  “我們不需要別人的錢，”薑媛立場強硬，“我自己能賺到錢，犯不著欠您任何人情。”
  “周末我就一定要在家念書？我和同學出去逛逛街怎麽了？”
  薑媛蹙起了眉頭， 語氣裡充滿了抵觸：“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媽有我和木木，用不著你來關心。”
  “你是沒有，”薑媛隻覺得好笑，她不遺余力反唇相譏，“你也不過是拋下我媽，然後三年不聞不問，由著你新交的女朋友上門找我們的茬。你但凡想管我們，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病人去世後，家屬隔三岔五來醫院鬧事，認為是徐成玉照顧不周才會導致病人去世，並在網絡上引發了一波輿論，最後醫院無奈之下賠了點錢，為了息事寧人只能將徐成玉開除。
  薑望傑眉宇間劃過一抹不悅：“人情？什麽人情？薑媛，我們父女倆一定要這麽相處嗎？你和薑木畢竟也是我的孩子，難道我和你媽離了婚，就不能管你們了嗎？”
  薑望傑聞聲，深深皺眉，卻沒有回答她的話， 而是盯住她的眼睛， 執著地問道：“你媽是不是出事了？”
  照顧薑望傑的恰好是徐成玉以前關系不好的同事。不到一個月，兩人便處出了感情，薑望傑一直瞞著這件事，後來出院回家，對徐成玉愈發冷淡，兩人便離了婚。
  事情平息後，薑望傑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工作，在家愈發沉默寡言，人也變得特別消沉，甚至因為酗酒住進了醫院。
  當時薑望傑還在做警察，下班後來接徐成玉，正撞上病人家屬持刀攻擊人，薑望傑當場阻攔了這件事，病人家屬卻不知怎麽扒出了兩人的夫妻身份，指認警局辦案不回避親屬，讓網絡上的輿論鋪天蓋地指向兩人，薑望傑也因為壓力過大辭去了工作。
  薑媛咬緊牙， 聲音竟似有幾分憤恨：“你跟蹤他？你對木木說了什麽？”
  “我只是讓他告訴我你媽的事， ”薑望傑眼底閃爍著陰晴不定的情緒， “那天看見你坐616路車我就覺得奇怪，好好的周末，你不在家念書， 跑外面去幹什麽？”
  “薑媛，當初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好，但你易萍阿姨也答應了不會找你媽麻煩，事情都過去了……你何必一直抓著不放？”
  “事情都過去了？你說得好聽。當初那個女人在醫院怎麽對我媽的？你明知道她和我媽關系不好，還和她走那麽近，你對得起我媽嗎？”
  “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媽，但當時我和你媽已經沒了感情，你易萍阿姨也算不上趁虛而入，你別怪她……”
  “薑望傑，”薑媛突然打斷他的話，聲音抬高了幾分，“你是不是以為婚姻是沒有責任的？！”
  樓道裡一片寂靜。
  薑望傑被她懟得啞口無言，表情變得局促起來，片刻後才生硬地轉開話題：“薑媛……我也是擔心你和你媽才過來的，我這裡有些錢，應該夠你媽……”
  “我不需要你們的錢，”薑媛毫不猶豫地拒絕，“今天我不會要，就永遠不會要，你要是真為我媽著想，就別再來我家找事。”
  “薑媛，你別這麽固執，”薑望傑語氣複雜，“你打工的那家便利店是你易萍阿姨家開的，你拿了這些錢就可以不必去了，你媽要是知道在那兒打工，你以為她能答應？”
  “你別在我媽面前亂說，”薑媛執拗地看著他，眼中充滿了敵意，“工作是我找的，我本本分分做下來，不欠誰的。”
  “薑媛！你就非得——”
  “你不用說了，”薑媛用鑰匙旋開大門，“這裡不歡迎你，你回去吧。”
  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以後也別再來了。”
  拉開門的一瞬間，身側響起倉促的腳步聲，薑望傑一把拉過她的手，卻被薑媛狠狠甩開了。
  她抿了下嘴唇，眼眶微微有些紅，說出來的話卻比之前更狠：“你早就不是我爸了。”
  說完，毫不留情摔上了門。
  客廳光線很暗，原本不大的空間因為只有她一個人而顯得分外空曠。
  薑媛沒有開燈，將書包放到客廳桌上，身體靠上冰冷的牆壁，突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單。
    微弱的路燈光穿過紗窗，在磨損的瓷磚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襯得她原本就清瘦的身形更加單薄落寞。
  房間裡沒有一絲生氣，安靜又冷清，甚至讓她覺得有些陰鬱。
  薑媛低垂下頭，第一次覺得自己很狼狽。
  她知道她的家庭和許多人都不同。
  別人能享受家庭的溫暖，她不能。
  別人遇到事情有父母遮風擋雨，她沒有。
  別人可以將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她必須兼職賺錢。
  她習慣了堅強，不敢輕易在人前流露出軟弱。
  她要生活，可是她也要自尊。
  沒有人生來低人一等，該接受別人的施舍。
  但也沒有人生來就該承擔這樣重的責任。
  薑媛在牆邊緩緩坐下來，抱住膝蓋，將臉埋了下去。
  她在地上一坐就是兩小時。
  夕陽收斂了余暉，僅有的光亮被黑夜吞噬。
  直到門外響起鑰匙旋轉門鎖的聲音。
  薑媛回過神，慌忙抬起頭，想起這是薑木回家的時間，很快站了起來，手指剛觸碰到門把手，門就被薑木從外面推開。
  “姐，我回……”薑木的話隻說到一半，“咦，你怎麽在門口啊？連燈也不開，黑漆麻烏的幹嘛呢？”
  “我……”薑媛有些慌亂，卻還是第一時間平靜下來，解釋道，“我剛剛聽見聲音，想著你應該回來了，所以才過來開門。”
  “那你書包怎麽放在客廳啊？”薑木放下單肩背著的書包，邊換鞋邊問，“今天沒作業麽？”
  薑媛生怕他看出點什麽，局促地編了個理由：“還沒來得及寫，剛才煙姐打電話來……”
  “啪”的一下，薑木打開燈，剛想問清楚點，卻隱約察覺到薑媛的不對勁，愣了一下，語氣突然變了：“姐，你哭過啊？”
  薑媛的皮膚很白，眼眶只要稍微有點紅，在燈光的照射下就會變得特別明顯，薑木一眼就看出來了。
  “胡說什麽呢？”薑媛嘴上沒承認，白了他一眼，催促道，“這麽晚才回來，趕緊回去把作業寫了。”
  “哦，”薑木半信半疑，“我剛剛在醫院寫了一點兒了……”
  “趕緊去寫完，剩一點了也別拖著，寫完作業自己預習預習後面的。對了，媽沒事吧？”
  “媽挺好的，老跟我說想出院，我可不敢答應，趕緊就回來了。”
  “讓媽在醫院好好待著，別讓她想太多。”
  “知道啦。又不是小孩子了，這種事兒我還能忘嗎？”
  聽薑木這樣說後，薑媛稍稍放下心來，望著他回房，突然又喚住他：“……木木。”
  薑木：“怎麽了，姐？”
  薑媛遲疑了一下，問道：“爸去找過你？”
  聽到這個稱呼，薑木愣了一下，很快解釋道：“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找到醫院來的，後來他一直跟我打聽媽在哪，我說要去找保安他就自己走了。”
  薑媛放下心：“好了，我知道了，你也別太擔心，我沒怪你的意思。”
  “嘿嘿，姐，你用不著擔心我，我可聰明著呢。”
  “是是是，就你最聰明。趕緊去寫作業吧。”
  目光薑木回房後，薑媛收拾了一下客廳，看了眼牆上的時鍾，想到自己還沒吃飯，於是便拿起手機想給自己點一份外賣。
  她從書包裡拿出手機，招財貓的手機墜被同步帶了出來。
  薑媛愣了一下，想起這是梁琦送她的禮物，心頭不由一熱，突然間有了給梁琦發送消息的衝動。
  她輕輕抿了下唇，垂下眼睛，在點外賣之前率先打開了和梁琦的微信聊天界面。
  【媛：記得再買一隻招財貓。】
  那條消息發送出去之後，薑媛的心突然間跳得很快，白皙的臉頰上劃過一抹自己都未察覺的紅暈。
  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仿佛有細雪撲簌簌地下。
  她將手機握在胸口，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因為不由自主邁出的這一步而兵荒馬亂。
  微信響起熟悉的震動音，薑媛連忙劃開手機，看見梁琦回復的消息，目光定格的一瞬間，呼吸靜止。
  【曲奇小餅乾：早就下單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