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毛筆 家門前的九十三級階梯,蜿蜒地延伸在坡上,蘇渺每天都要爬一遍,所以她這一雙長腿,又細又筆直。 住得高有住得高的好處,視野遼闊,不需要購買昂貴的江景房也能眺望整個嘉陵江。 蘇渺回到家,很珍視地將那盒冰粉放進冰箱裡凍著,等晚上寫作業餓了再吃。 蘇青瑤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面色困倦,緩緩支撐身子坐起來,慵懶地打了個呵欠。 她經常和別人倒班,上夜班,白天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家裡睡覺。 晝伏夜出,再加上在浴足館工作,小巷裡左鄰右舍閑言碎語不斷,盡是些難以入耳的肮髒詞匯。 但蘇渺知道,媽媽清清白白,靠自己雙手勞動掙錢。 “媽,給你帶了面。”她將打包好的小面擱在餐桌上,拎了書包回房間練書法。 蘇青瑤踏著懶散的步子來到桌邊,隨手拎開了小面打包盒,抱怨道:“你又給我打包清湯面,清湯寡水的,哪個吃嘛!” 蘇渺擔憂地回頭:“你最近精神不太好,臉有點浮腫,可能上火了,最好別吃辣。” 絕了,優等生秦斯陽…居然會上課講話! “哎呀,快去寫作業,煩死了。” 蘇青瑤一把拉住了蘇渺,漱了口:“沒事,胃不舒服,可能是最近熱傷風,感冒了。” “媽,怎麽了?”蘇渺趕緊上前,輕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是不是面有問題?我去找老板!” “我知道。”蘇渺將毛筆裝回書包,“但這隻用慣了。” 蘇青瑤已經去廚房拎了辣椒盒,將油辣子一杓一杓加入了面湯裡,“媽告訴你,女人最忌諱囉嗦,以後看哪個男人願意娶你當婆娘。真要嫁不出去,只有便宜路興北那個小雜皮了。” “你是不是我生的啊,怎麽這麽囉嗦!” “說沒事就沒事嘛!” 蘇青瑤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愣神發呆。 “囉哩囉嗦的。” 那天早上,他瞥見了蘇渺擱在桌上的毛筆,多看了一眼,提醒道:“筆已經分叉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啊。 她咬牙:“知道了。” 蘇渺臉頰瞬間脹紅,低低道:“對不起。” 蘇青瑤坐下來,挑起面條正要吃,忽然乾嘔了一下,衝進洗手間,扶在洗漱台上一陣陣地胃部痙攣。 她準備再多練練,熟能生巧。 忽然間,語文老師放下了講解課文的教材書,警告地望向了蘇渺和秦斯陽—— 蘇渺練字到深夜,已經蠻久沒寫了,一時間也不太能找得回手感,行書也不是很適應。 秦思沅知道自家兄長的個性,他是班長,比任何人都遵守班級的規則和秩序,怎麽可能… “行了,快去寫作業。”蘇青瑤推著蘇渺進了房間。 “……” 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做著自己的事情,不怎麽和蘇渺講話。 女孩擔憂地看著她:“真沒事啊?” 蘇渺撇撇嘴,又道:“你少放點。” 因為語文小組作業的緣故,這幾天同學們的位置基本沒怎麽變動,蘇渺仍舊和秦斯陽坐在一起。 全班都回頭望他們,除了遲鷹。 秦斯陽也有些猝不及防,這還是第一次被老師當眾點名批評。 脊背挺闊,宛如孤絕的懸壁。 蘇渺知道,秦斯陽是不想被她拖後腿,畢竟他是年級優等生。 “蘇渺,秦斯陽,你們聊完了沒有?” “我放學就去文具店選一隻新的毛筆。” “你…你吃點藥!” “200以下選不出好毛筆,建議你去閑雲堂看看。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力臻完美。” “讓你睡覺的時候不要抵著電扇吹,感冒了吧!” 聽到老師點名,全班同學都轉頭,意味深長地望向了後排座的兩個人。 蘇渺滿心擔憂地回了房間。 他指尖漠不關心地轉著筆,以背影相對。 “勸你還是換一隻。”秦斯陽看著講台上的語文老師李涓,“她是處女座,吹毛求疵。” 想到自己快兩個多月沒來的例假,她的手緊緊攥了拳頭,低低喃了聲:“他媽的。” 她皺著眉,眸光疑惑。 雖然和遲鷹是好哥們,但一定程度上,倆人也有競爭的關系。 放學後,秦思沅追上了推著自行車出校門的秦斯陽:“哥,語文課你和她聊什麽呢!” “作業的事。” 秦思沅蹙著眉,擔憂地問:“你不會看她漂亮,喜歡上她吧!” “可能嗎?”秦斯陽神情冷淡。 “是啊!你別忘了,她是怎麽進來嘉淇的!是她媽勾引了咱爸。”秦思沅咬牙切齒,憤恨道,“我要把她趕走,你必須幫我!” 秦斯陽將手臂搭在了妹妹肩上,漆黑的眸子裡透著幾分冷意:“不用你動手,她在這裡呆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走。” 就她這條件,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嘉淇私高堅持太久。 秦思沅聽哥哥這樣說,頓時放下心來,愉快挽住了兄長的手臂:“去吃sweet吃甜品呀。” “嗯,上車。” 秦思沅坐上了秦斯陽的自行車後座。 恰是這時候,遲鷹和段喬倆人也騎著山地車從校門出來,正要衝下校門外的陡坡。 秦斯陽叫住了他:“遲鷹,我帶我妹去吃甜品,一起嗎?” “沒空。” 少年嗓音平靜,眼神淡漠地平視著正前方,頎長的腿輕輕一蹬,山地車衝下了坡地,帶起一陣清爽的夏風。 秦思沅擔憂地問:“哥,你和遲鷹是不是鬧矛盾了?” “沒有,他脾氣就這樣。” 秦斯陽也踩著自行車,按著刹車,緩緩下了坡。 秦思沅歎了口氣:“這人…真的太難追了。” “他對你不是挺禮貌,昨天你約他拍素材,也沒拒絕。” “雖然但是…關鍵…他對誰都很禮貌哎!” 秦思沅已經感覺到了,這男人外表謙和有禮,但內心卻如覆著層層厚繭,誰都不能靠近。 他禮貌而疏離,與每個人都保持著如水的君子之交。 在他眼裡,所有同學一視同仁,沒有任何一個是特殊的,包括那樣喜歡他的秦思沅。 這才是最讓她意難平的。 沒有人能真的走進他心裡。 秦思沅眼睛泛酸了,靠著他的背:“可是哥哥,我真的好喜歡他哦,怎麽辦,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每天都想見到他,每天都想和他講話,就連看到他擱在桌上的筆,我都會心跳加速。” 秦斯陽冷靜地說:“別太表露了,男人不喜歡白送的。這一點,她就比你強。” 秦思沅知道他說的“她”是誰,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她算老幾,也敢和我比。” 秦斯陽抿了抿唇,淡淡道:“蘇渺可能有點自卑,但也不至於像你說的這樣,她骨子裡有股不服輸的硬氣。遲鷹第一天就選她當同桌了,對她印象應該不錯。” “笑死了!”秦思沅冷道,“你在開國際玩笑吧,就蘇渺這條件,我要是她,就離得遲鷹遠遠的,省得丟人。” 秦斯陽笑了:“也是。” 秦思沅摟著兄長的腰,自信地說:“我喜歡他,我就是要讓他知道。只要我堅持下去,哪怕他是冰山也會被我融化的。” 秦斯陽還想說什麽,但感受著女孩自信而陽光的情緒,最後也只是溫柔地回了一句:“你說得對。” 自卑的人才會偽裝。 秦思沅自幼萬千寵愛於一身,她開朗樂觀,生命中全是陽光,和那些在角落陰影裡踽踽獨行的女孩截然不同。 他要好好守護她,不讓她受一星半點的傷害。 閑雲堂在這附近很有名,是專業售賣毛筆宣紙的店鋪,民國時期的老牌子了,店內也收藏了不少書法墨寶。 蘇渺一進店門,就被懸掛在最顯眼位置、裝裱精美的一副墨寶吸引了。 這字極有骨氣,筆走龍蛇,筆鋒遒勁又灑脫,一看就是大手一揮、一蹴而就寫成的。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蘇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幾個恣意不羈的大字,讚賞道,“好一個送我上青雲!” “小姑娘有眼光啊。”店主見她對這副書法感興趣,笑意吟吟地走過來,“這副是我們店裡的鎮店之寶。” “這多少錢啊?” “這副字已經預售出去了,不然您再看看別的?” “我不買。”蘇渺抱歉地說,“只是感興趣,問一問,不方便說也沒關系。” 店主倒也客氣,說道:“這副字,預售價少說五位數吧,如果有多位客人挑中競價,還能更高。” “寫字…也能這麽賺錢嗎?” “寫得好,當然賺錢了。”店主欣賞地看著面前這副字,“練書法的人這麽多,能到這種程度的,萬裡挑一吧。別說,這筆墨的作者年紀也不大,將來啊…無可限量。” 蘇渺點點頭,她也知道,書法這東西,還真是需要日積月累的功力,而且很考驗心境。 像她,因為家裡的條件,她一心只有高考,都沒有時間練書法了。 藝術…都是富人的閑情,不是窮人的謀生之路。 蘇渺也不再多問,來到筆墨區,挑選著毛筆。 果然如秦斯陽所說,這閑雲堂的毛筆都是品質絕佳的好玩意兒,三百四百的比比皆是,還有上千的。 最便宜的基礎款羊毫筆,都要一百二。 秦斯陽對這次語文作業完成的質量要求很高,但蘇渺絕不會買這麽昂貴的毛筆。 一切都要量力而行。 還是…去校門口的文具店看看吧,她那支羊毫筆用了一年多呢,也才30塊而已。 這時,店主恭敬禮貌的聲音傳來:“您來了,這不就巧了,剛剛還有客人看中了您的墨寶,正和我說著呢。” 蘇渺好奇地踮腳望去,隔著參差的筆排架,她和遲鷹銳利的黑眸撞了個正著。 是他? 那副極有風骨的“好風憑借力”,竟然是他寫的! 少年側臉輪廓犀利如削,骨相近乎完美,眸子如崖上孤絕的頑石絕壁,黑而亮。 蘇渺的心跳頓時慢了半拍。 遲鷹見小姑娘像隻土撥鼠似的,一看到他,趕緊將腦袋縮回去。 還真是重度社恐症患者。 他溜達到了筆排架邊,和她並肩站立著,挑選著排架上的毛筆。 蘇渺用余光也能感受到這男人挺拔的身影,在狹小的空間裡,特別能給人一種極致的壓迫感。 周遭氣溫在升高,她不由得加快了呼吸的頻率。 “寫王羲之的字,最好用狼毫。”少年漫不經心地說著,抽出一隻狼毫筆,遞到她手裡,“試試這支。” 蘇渺一言不發地接過筆,試了試筆尖,比她平時用的羊毫韌度強了很多。 “我不太用的慣這種,我用的都是羊…” 話音未落,少年竟然翻過她的手背,掀開了袖子,在她紋身的鷹翅處,輕輕用筆尖軟毛勾勒輪廓。 他全然未曾察覺女孩緋紅的耳垂,自顧自道:“行楷草,都以飄逸為主,簡潔遒勁,尤其是王羲之的行,飄逸恣意。羊毫太軟,撐不起這份氣度。” 說罷,他又用羊毫筆在她柔軟白皙的皮膚上勾勒著,“能感覺到區別?” 柔軟的筆毛如電流般在她皮膚表層掠過,酥酥癢癢,漫入肌骨。 的確,只有細膩的皮膚才能最真切地感受到兩者間細微的差異。 練了這麽多年的羊毫,想要精進,她應該試試更有難度和挑戰性的狼毫筆了。 只是…… “謝謝推薦。” 蘇渺矜持地抽回手,摘下袖子,瞥了眼他手裡狼毫筆的價格,低聲道,“就逛逛而已,我不在這家買。” 遲鷹不再多說,手裡的毛筆掛回了排架。 這時候,店主走了過來,將裝著毛筆的絲絨盒遞到了遲鷹面前:“您看看,這是您定製的閑雲堂毛筆,要不要試試墨。” “不用,你這裡我放心。” “得,有您這份信賴,我肯定給您挑最好的。” 遲鷹接了絲絨盒,直接放進了黑書包裡。 “走好嘞,歡迎下次再來。” 走出了閑雲堂,倆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下坡路。 他背著黑書包,校服外套懸在山地車頭,單薄白襯衣下,隱約可見他挺拔的骨型。 路過垃圾箱,遲鷹按下刹車,從書包裡抽出一隻用舊的毛筆,隨手便要丟進去。 蘇渺眼尖,趕緊跑過來牽住了他的手腕:“別、別忙扔!” 他的手背體溫比她高一些,微燙,皮膚也很緊實,隱約能感覺到皮下骨骼的硬度。 遲鷹輕佻地看著她:“怎麽,剛剛摸了你,你還要摸回來?” “才不是。”蘇渺臉頰泛起盛夏特有的潮紅,趕緊松開手,“我只是想問,這筆是不要了嗎?” “用了很久,該置換了。” “能給我看看?” 遲鷹遞給了她。 這隻狼毫筆同樣也是頂級毛筆品牌閑雲堂的定製款,筆杆子雖然看得出有歲月的痕跡,是使用了很多年的,但筆尖仍舊銳利有韌性。 “還能用,扔了浪費。” 遲鷹看出了女孩眼底的心動,淡笑道:“你怎麽總愛撿我不要的。” 蘇渺知道他在影射那天蛋糕的事,臉頰微燙,從書包裡掏出小錢包:“你出個價吧,別太高,都用這麽舊了。” 遲鷹將書包掛在了自行車把上,挑眉道:“說說你的心理價位。” 蘇渺想了想:“最多…” 他看到女孩對他比出了三根手指頭,指骨秀氣又小巧。 “這筆我買成六千,閑雲堂的上乘貨,就算用了很久,你出三百是不是過分了。” 蘇渺遲疑幾秒,咽了口唾沫:“我只能出到三十。” “……”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這樣太過分了,但這就是她能承受的最高價位了。 少年嘴角勾了勾:“這筆……我私人用過,多少錢也不會賣。” 蘇渺心頭一陣失落,卻見他爽快地將毛筆插進了她的書包側兜:“請我吃飯。” 蘇渺感受到少年熾熱的呼吸拍在她耳畔,某種深深壓抑的情緒,呼之欲出了。 “遲鷹,有的是人想請你吃飯。” 遲鷹附在她耳畔,意味深長道:“那要看…我想跟誰吃。” 他收斂了嘴角的笑意,騎上了車,一路駛下了緩坡。 掛在車把手上的校服鼓了風,獵獵作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