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安二年,京城。 隆冬時節,寒風獵獵如刀。 昨兒才下了一場大雪,望眼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 太醫院新晉的小醫女們整整齊齊地站在庭院中,個個凍得滿臉通紅,瑟瑟發抖,宛若朵朵迎風綻放的小花兒,輕盈又脆弱,稍稍用力,便可折斷。 教習處的鄭嬤嬤裹著厚實的灰青襖子,雙手抱著銅質雕花的暖爐,嘴裡呵出一團團白氣。她長著一張精明的臉,眼神卻懨懨的,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太醫院的人了!有句老話,醫者難自醫。做事放聰明點,別學醫不成事,反倒先掉了自己的腦袋!去年的事兒,你們也都知道吧!堂堂太醫院之首也是說沒就沒!你們雖不是奴婢,卻勝似奴婢,低頭做人,勤懇做事,宮中的主子們,一個都不能得罪,明白嗎?” “明白……” 一轉眼兒,小半個時辰過去了。 大家凍得手腳僵硬,忙跑回屋烤火盆取暖,嘰嘰喳喳的。其中,只有一人沒過去湊熱鬧。 沈鳳舒脫去青色鬥篷,抖落上面清凌凌的細雪,仔細疊好,回炕頭的鋪位,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折舊的醫書,靜靜翻看。 她的手指凍得通紅,還有點顫。 旁人見了,交換眼色,故意揚聲道:“瞧瞧人家,才女果然是才女,一時一刻都離不開書卷香。” “是啊,書中自有黃金屋……” 沈鳳舒恍若未聞,櫻唇輕啟,念念有詞:“桂枝湯治太陽風,芍藥甘草薑棗同,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陽如瘧此為功……” 她們繼續嘲諷:“真讀書讀傻了……” 還有人更來氣了:“假模假樣!有能耐做你的大家閨秀去,擱著兒裝有什麽學問。” 太醫院的醫女,每兩年召選一次,凡年齡相當又讀書識字的良家民女,皆可報名,甄選兩輪,擇優秀者進宮見習。 今年入選的醫女,只有十九人,由太醫院的內教習負責教導,待一個月習滿,還要大考一次,最後選出五人進禦藥處,負責平日為主子們煎煮湯藥,調配藥膳。 說好聽點是醫女,其實還是“宮婢”。 女子不可做太醫,做到最高,也只是教習嬤嬤,費力不討好,賺不了多少油水! 沈鳳舒精通藥理,又長得不錯,自然招人眼紅。 她們又氣又想不通,憑沈鳳舒的容貌家世,做個官夫人都富富有余,何必要搶她們的衣食飯碗! 背了半頁的書,外面有人傳話:“沈姑娘,醫館門外有人找你。” 眾人聞言,紛紛詫異的扭頭看她。 宮中的每一道門都不是隨意出入的,各宮各處都有嚴苛的規矩,來去自如者,絕非泛泛之輩。 難道這丫頭在宮中有靠山? 沈鳳舒不緊不慢合上書,放回枕頭底下壓好,披著鬥篷出去了。 有人好奇,拉回傳話那人問,誰要見她? 那人說出一個名字,惹得她們震驚不已。 余元青,太醫院副院使。 沈鳳舒走出院門,一眼看到那身綠琉璃官衣,挺拔筆直的背影,便了然是誰。 “余大人。” 沈鳳舒先開口,聲音清凌。 余元青立馬轉身,乍見她的臉,不由長歎一聲:“這裡條件艱苦,姑娘還熬得住嗎?” 若韓兄還在,他們成了親,他理應要喚她一聲“嫂子”。 上次見她,還是十月,在韓兄無名碑前祭拜,她淚盈於睫,眸中盈滿哀愁,令他心痛。 可如今,沈鳳舒的眼神明澈,奕奕有神,再無半點哀傷,氣色也算尚可。 沈鳳舒忽略他的關切,隻問:“大人找我有何事?” 余元青又看了看她,才道:“今天,姑娘順利成為醫女,一個月後的甄選考試,你定能輕松應對。我過來是想再勸姑娘一句,宮中規矩繁瑣,人心難測……” 他聲音朗朗,一臉沉重。 沈鳳舒未等他說完,輕輕搖頭:“多謝大人一番勸說,我心意已決,從未有過退意。” 她是來這裡拚命的,想歲月靜好,何必進宮? 余元青眸光一沉,點點頭:“好,我明白了。”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青緞錦繡荷包,遞給沈鳳舒:“拿著吧。” 沈鳳舒沒接。 余元青又道:“這有一疊銀票,還有些提神醒腦,疏肝解氣的藥丸。宮裡頭和外面一樣,人情打點少不了的。至於藥丸,留著有備無患。” 沈鳳舒聽完,還是沒接。 “謝大人,銀兩我自己有。這些藥,若被人見到,怕會惹出麻煩!我只是醫女,不可靠近禦藥房半步,手裡憑空多了這些用料名貴的丸藥,實在有口難言!” 余元青原也是個辦事周全的,今兒關心則亂,才沒那麽仔細。 他恍然大悟,收回了手:“確實不妥,是我考慮欠佳。” 沈鳳舒淡淡一笑:“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 余元青又道:“沈姑娘,你若遇到什麽難處,隻管言語一聲,我在太醫院還算能說上話……” “大人謙虛了,您是太醫院副院使,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突如其來的誇讚,讓余元青微微一怔,又瞬間回神:“那姑娘保重,我還要去一趟鳳禧宮,告辭。” “大人慢走。” 沈鳳舒屈膝行禮,目送他的背影。 鳳禧宮是皇后娘娘的寢宮,看來,他已經成了皇后娘娘跟前的“紅人”了。 不過片刻功夫,沈鳳舒回到屋裡,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起了變化,或打量或怨恨,只是再沒人嘲諷竊笑。 沈鳳舒無所謂,她們說與不說,笑與不笑,皆入不了她的耳。 因為她的心裡,隻想著一件事。 一年前,先帝突然惡疾,暴斃而亡。 太醫院之首韓白術與其長子韓朗因先帝病逝,被新君問責,當庭杖斃而亡。 韓家上下十六口人,也被牽連獲罪,男丁發配邊疆做苦役,女子皆販賣為下等奴,顛沛流離。 這噩耗如磐石,重重砸下來! 原本還有三日,沈鳳舒就要和韓朗成親了。 兩人青梅竹馬,約定三生。可惜婚事沒了,人也沒了…… 沈鳳舒悲痛欲絕,失魂落魄,纏綿病榻數月之久,險些丟了半條命。 大病痊愈後,沈鳳舒像是換了一個人,每日潛心學醫,還要進宮做醫女,家中長輩幾番勸阻,她都堅持到底。 沈鳳舒是家中長女,爹娘親厚疼愛,最後只能順了她的意。 韓白術和韓朗死不見屍,直接被拉去了亂墳崗隨意掩埋。 沈鳳舒只能在城郊為他們立了無名碑,將韓朗生前送她的東西和他們的定情信物,全都埋在碑下。 蒼天厚土,結結實實。 幾番輾轉,沈鳳舒又找回了韓朗的兩個妹妹,把她們“買”回來,留在沈家照顧。 韓家家毀人亡,沈家也受到不小的牽連。 沈家祖上世代都是讀書人,沈老爺的逸雲書院是城西一帶非常有名的上等私塾,出過不少才子舉人,可惜也開不下去了。 為了避嫌避禍,沈老爺帶著全家老小,返回故鄉雲州,再謀生計,隻留沈鳳舒一個人在京城。 一年前,千秋宴之上的群臣都看見了,先帝口吐鮮血,暈死過去,後來救治無力,才說突發惡疾,其實更像是中毒! 正因為,死因不明不白,太醫院才遭了殃,半數太醫獲罪,太子一聲令下,血洗各房各處,死的死,走的走。 如今的太醫院又換了一批能人異士,風平浪靜,欣欣向榮。 余元青和韓朗是同門好友,師承一代名醫董玉,韓朗比余元青年長幾歲,早他入宮,當年和他相同的年紀,當上了副院使。 二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華,卻冤死在亂棍之下。 沈鳳舒很清楚,韓家父子只是做了別人的替罪羊! 到底是誰疏於職守? 先帝的死因又藏有多少貓膩? 宮中派系紛爭,勾當繁多,水深深千尺。所有的答案,她都要親自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