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在等你

长风吹度海东边,她听潮声已十年。十年前的宋诗嘉是天之骄女,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唯有耀眼如星的顾长风,是她终生想停泊的港口;十年前的顾长风高冷如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想摆脱她的纠缠,却还是一脚踏入她设定好的“陷阱”里。然而家庭的变故,亲友的背叛,接踵而至的误会与谎言……命运的推波助澜,还是让那个女孩在大雪纷飞的夜晚,亲口说出了再见。十年后,宋诗嘉摇身一变,成为建筑圈的新锐设计师;彼时的顾长风,已成为炙手可热的互联网行业新贵。再度重逢的两人,一次次靠近,却又一次次逃避;一次次承诺彼此,却又一次次言不由衷地放弃……到底要经历多少别离才能明白,爱不是自以为是的放手成全,而是那个长夜里的拥抱,那场下雨天的湿吻,是期冀,是给予,是尚好的青春都是你,是将你镌刻到我的生命里。爱是天涯再远别忘记——有我在等你。

Chapter - 6
站台。
陆尔尔开了车,规规矩矩的红色小跑车,颜色异常亮,如同她的人。她身后跟了五大三粗几个保镖,不由分说夺了周衍的行李塞进后车厢。
周衍向宋诗嘉投去求救的眼神,熟知她在评估陆尔尔的危险指数后干脆利落转了身。周衍心一横,对着她的背影大叫:“宝贝儿等等我!”宋诗嘉顿觉一道寒光凛凛的视线落在背后。
硬着头皮转身,陆尔尔已杀到身前,她扬起小脸细细打量宋诗嘉,下巴尖尖的,一双眼仿佛能洞穿人心。
片刻,小姑娘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那个谁,顾什么来着,他的遗孀?!我从我哥调查的资料里见到过,听说你们现在又诈尸和好了啊。”
宋诗嘉没反应过来她哥是谁,为什么要调查顾长风,只对她的用词颇为不满:“你才遗孀!你全家都诈尸!”
陆尔尔竟没生气,缩了缩肩膀,回头认真询问那两个保镖:“不是遗孀吗?那是什么呢?”跋扈里又带着微微可爱。
保镖脸上的横肉默默抖动了几下:“二小姐,遗孀是死了丈夫的说法。”
“都分手了,老死不相往来,就等同于死了的丈夫啊。现在又和好,是诈尸啊。”
她的脑回路令宋诗嘉不自觉想起阮雪碧,心下觉得这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处,立时恼不起来了。
确认宋诗嘉和周衍是朋友,陆尔尔毫不遮掩自己的殷勤,邀请宋诗嘉同乘,周衍又挂上一副“如果你留我一个人我就抱着顾长风自焚”的表情,宋诗嘉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可毕竟不熟,她一路保持无言,连周衍这个擅长活跃气氛的主都异常安静,唯独开车的陆尔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经过一块满是薰衣草的广告牌,陆尔尔兴冲冲问周衍知不知道薰衣草的花语是什么,周衍侧脸看窗外,头也不回:“别打扰我。”
姑娘笑脸明朗:“哈哈哈怎么会有花语是别打扰呢你真逗!”
宋诗嘉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给了周衍一个同情的眼神。
车刚停稳,周衍火速去后厢取行李要逃离,陆尔尔却在这个当头神秘兮兮地拉了宋诗嘉,打探周衍的喜好。她含苞待放的模样,与从前倒追顾长风的自己重合,遂忍不住问:“他对你那么随便,究竟喜欢他什么?”
陆尔尔的回答却是标准富家千金句:“就喜欢他随随便便对我的样子!”
恰好周衍取行李归来,淡着张脸快速回:“我没兴趣以后都随随便便对你。”
陆尔尔更激动了,晃着宋诗嘉的胳膊:“你看,就是这样!帅到我了!”
宋诗嘉:“……”
周衍:“又不是我想帅才帅的,被帅到的也不止你一个,难道都要一一上门讨说法?”
陆尔尔:“可爱情就该互相对着耍混蛋,不讲理的都在一起,别祸害他人啊。”
周衍:“太不讲理会让对方感到厌恶。”
陆尔尔:“多得是人厌恶我。说我嚣张跋扈、公主病、阴晴不定……可从来没谁敢在我面前堂堂正正指出。我去,这没礼貌的姑娘就是陆家二小姐吗?但凡有人当面儿说这么一句,我都愿意为自己的鲁莽赔礼道歉,可他们只会背地放冷箭。周衍,你不一样。王子我见多了,骑士也不需要,就喜欢你这样的‘随随便便’。”
她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明明在胡搅蛮缠,巧舌如簧的周公子却哑口无言。宋诗嘉终于逮到机会看他的好戏,靠近他耳边幸灾乐祸地说了五个字。
“认输吧,周衍。”
未待当事人有所反应,宋诗嘉手机铃声乍响。掏出一看,屏幕上方赫赫显示着许久没再出现的两个字,纪襄。
纪襄来电是为了纪恩大寿,往年宋诗嘉都有出席。
“如果你怕他介意,一起叫上吧。”
临挂电话的时候,纪襄如是说,宋诗嘉心一沉,不置可否。回去的路上经过书店,心烦意乱进去,入眼却见柜上新书:《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宋诗嘉曾经是真想对纪襄好的,在他每次为她背黑锅被揍的时刻,在他打游戏到昏天黑地却不忘准时到钢琴老师楼下等她的时候。
她被逼着学英文心情不好,纪襄二话不说牺牲掉和伙伴们胡天海闹的时间,陪她自虐地绕着操场跑。中学毕业,宋诗嘉以“长大成人”的名义嚷着想尝酒,纪襄就从家里将纪森藏了七年的茅台偷出来,两人晕晕乎乎地在高中的教室里度过了最后一天。回家以后,纪森问他把酒拿到哪里去了,他怕说出真相宋诗嘉也脱不了挨老宋的罚,一口咬定全进了自己肚子,气得纪森跳脚。
那时候,宋诗嘉打从心眼儿发誓,她这辈子都会好好对纪襄的。
如果顾长风没有出现,她说不定就真和他王八对绿豆看上眼,就此过一生。但爱情这东西,没道理的。
做个朋友吧?是故事的开始。
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一个故事的结束。
傍晚时分,周衍的头像在屏幕亮起,陆尔尔非要闹着为他接风洗尘,周衍不得已之下只好拉宋诗嘉和顾长风作陪。
想起最近顾长风的胃不好,宋诗嘉提议在家做,周衍顺水推舟:“那就我这儿呗,省得我劳师动众再跑一趟。”
达成一致,宋诗嘉顺道去超市买了北方涮锅的芝麻酱和菜料,抬回两大口袋战利品,周衍和陆尔尔却都是公子小姐做派,对厨房那套压根不懂,宋诗嘉更是出了名的黑暗料理掌门人,那套高档德国厨具瞬间成为摆设,三人在厨房门口大眼对小眼。
周衍:“咳,我舟车劳顿刚到家,没力气做饭,长风应该会理解的。”
宋诗嘉瞥了他两眼:“那,我要不要先打个电话问问他,能不能理解?”
两人互看一眼,同时仰天长啸乱成一锅粥,独剩陆尔尔淡定着摸出手机:“这有什么好难的,请厨师呀。”
结果她请的厨师还没到,顾长风登了场。
宋诗嘉耷拉着脑袋,一边为他拿拖鞋,一边酝酿情绪准备痛陈周衍不靠谱。那头的周衍也不甘示弱,殷勤地递上去一杯水。
来人没接,抬手看了看表,轻描淡写的样子:“这个点来你家当然不是想喝水的。”
陆尔尔霎时蹦上去冒星星眼:“啊,感觉我要移情别恋了。”
周衍眼一亮:“赶紧!”
她抬抬下巴,毫不顾忌众人眼光,无尾熊般地缠上周衍:“要我放过你,想都别想!”说罢,将周衍死死往里拖。
顾长风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两个人,若有所思,回头便见正在做祈祷状的宋姑娘:“拜托拜托。”她学蜡笔小新的声音装可怜,顾长风无言以对,动手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就去了厨房。
楼上。
周衍为陆尔尔将他拖走的机智点赞,小姑娘得到心上人赞美,脸上的喜色无所遁形,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嘻嘻笑说:“其实每次你说讨厌我,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现在你说我聪明,我也是站在你这边的,有没有天作之合的感觉?”
天作之合的感觉周衍没有。天快塌下来的感觉,他倒是很有。
楼下。
顾长风正用宋诗嘉下载的食谱调高汤,似乎对什么都信手拈来。
宋诗嘉充当洗菜工,中途佯装不经意地转达了纪恩大寿的事情。
“虽然纪家人不喜欢我和纪襄来往,但纪爷爷对我一直不错,他们也让我邀请你,你去不去?”
她在试探,他却头也不抬将问题抛回给她:“你觉得?”
氤氲的烟雾里,男子的表情分不出悲喜。
当初她头脑一热,打电话去部队分手时将纪襄也拉下了水。现在顾长风眼中,她和纪襄是有过一段的关系。她要去和旧情人的家人见面,他当然有资格置喙。
“试一下。”
正踌躇说点儿什么好,顾长风倾身前来,将一勺高汤喂到她嘴边。宋诗嘉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还没分辨出味道,舌尖被烫,快速往回缩。
顾长风定定瞧她:“纪家人的存在对你来说就是这口汤,你老期待它不烫,还试图劝告别人也来尝。”
他话中有话,宋诗嘉脸一白,抬起的头彻底垂下去,习惯性转身要逃,却被人拽回原地,倏忽吻个正着。
暌违六年的亲密,气息已陌生,宋诗嘉感觉脑袋的发条像断了一样,直到始作俑者撤开,一双眼仿佛发酵过后的酒精,醉人:“虽然烫,但有人分享,似乎好一点吧。”
话出,宋诗嘉心中大定,舌尖上的麻意好像真消失了。
顾长风婉转的妥协,说明她和纪襄之间的乌龙,他决定放下。至少,正在学习。
城市那头,苏今捏着照片,五指渐渐收紧。明明外边天光还大亮,苏宅却充斥着黯然的气氛。
照片是长镜头拍的,特别清楚,照片里的男子披戴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将那姑娘纳入怀里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惊动,神色里俱是失而复得。
苏勇从背后走过来,瞅了眼照片语气讨好:“你要实在看她不顺眼,也不是没办法……”
落地窗前的女子风情不减,瘦骨伶仃的身子令她看上去如风中摇曳的蔷薇,一头发卷懒懒地搭在肩头。可她压根没理对方的意思,反而不想与他同框,转身朝外走。
行至门口,想起什么缓缓停下,口气一点儿没有在顾长风面前的温情脉脉,反像老板训斥下属。
“不要自作主张行事。要是捅了篓子,我绝不帮你兜着。”
苏勇被数落到头皮发麻,却不敢反抗,否则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年轻时候的苏勇也算一表人才,花花肠子却出奇多。本科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偶遇苏今的母亲,谢锦。
彼时的谢锦还是望城名媛,被苏勇的外表吸引,回家便嚷嚷着要结婚,家里不同意就闹绝食。
谢家只一个独女,自然宠得非比寻常。苏勇也是好高骛远的赌徒心态,心里认为自己不能有所发展,是时局不振没有机会,现在上天派谢锦在他生命中出现,自己必须抓住机会。
结婚以后,谢锦很快怀上了苏今,谢家父母是老来子,年事已高,将家里一切产业都交给苏勇打理。苏勇得意忘形,在一次商业决断中做出错误指令,使公司遭受空前损失,四处奔走也无法求得半点门路,最终亏得只剩几家连锁医院。
同一时刻,苏勇夜会初恋情人的照片闹得满城风雨,气得谢父一夜归西,谢母也跟着精神不济住进了精神病院。
谢锦深觉对不起父母,跪下求父亲生前好友,联合所有董事要将苏勇除名。决议当天,谢锦挺着大肚子亲自解聘苏勇,自己坐上院长之位。苏勇深觉丢人,激动地与她在会议室上理论,她一气之下早产,生下苏今,大出血去世。
原以为谢锦一死,谢家所有产业自然无人争抢,熟料谢锦早有打算。她怀孕时身体不好,提前找了律师做好了遗嘱,旨在将自己所持医院股权悉数过到未出生的孩子名下,由家族里一个叔伯暂行代理。
若苏今有何不测,谢家名下所有产业将作为慈善基金捐赠,直到苏今年满十八,顺理成章接手医院。
若非如此,苏今恐怕也不能安然活到今日。
从小到大,苏今同父亲的感情并不好。他不仅对自己的母亲只字不提,还整天搅和在外边莺莺燕燕的女人之间,甚至酒过三巡后对苏今的行为和言语都带着莫名恨意。年纪再长一点儿,从叔父嘴里知道了过往恩怨,父女俩更是剑拔弩张。若非顾长风突然出现,为了给他造成自己大家闺秀出生良莠的印象,苏今早将苏勇从家里踢出去。
江湖不相信眼泪,她连亲情也无法信任。
唯有顾长风,是迄今为止唯一令她不计后果想要去在乎的人,是救赎。所以,她没法放手。
初相逢,她清楚他心里有座墓。但她以为,六年的陪伴会成为势不可挡的野草,将坟墓彻底掩盖。没想正如陆尔尔所言,墓里面的人突然诈了尸。
天际的云彩隐隐约约消失,黑暗降临。苏今站在阴影里,拨出通讯录里的号码,提示音没几声,那边的人很快接起。
“连默小姐吗?你好。”
纪老爷子大寿,宋诗嘉只请到半天假。
她从公司赶过来,左顾右盼寻找顾长风时却迎头碰上纪襄。
她撞到他硬邦邦的胸口肉,两人均一愣,宋诗嘉尽量表现得和从前无异,恶人先告状:“能不能稳重点?被拍到又是场腥风血雨,你家圣上饶不了你。”
曾经飞扬跋扈的少年早已有了深沉一面,只是不曾对她表现,扯唇做无奈状:“饶不了我的太多,你难道不是其中一个?”
宋诗嘉尴尬了,紧紧胳膊转移话题:“最近忙什么?”
他莞尔:“忙着求证。”
“求证?”
“不是你说的吗?小学以我的名义印了大堆资料送给了我暗恋的班花,还花钱请游戏大神带我,为了替我报仇去和高年级的打架掉了一颗门牙,我就一一找当年的人求证去了。要你真那样情深义重……”
口气意味深长。
宋诗嘉怕极他认真的模样,因为纪襄的个性她太了解了。只要他认真想做一件事,天皇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
见她难得痴痴傻傻,纪襄突然从喉咙里冒出一丝笑意,宋诗嘉方知被捉弄,松口气的同时却不解被调戏的气,一巴掌往他肩膀招呼过去。她下手重,纪襄笑着躲,差点儿绊倒门口的客人,好好一场伤春悲秋顿时热闹无比。
结果说什么来什么,角落里居然真有人举着手机咔嚓了一声,将笑颜如花的女孩与轻衫男子印入相机框。
连默打量几番自己的成品作,表情说不上坏与好。收好手机转身之际,不小心撞到许暖。女孩下巴更尖了,形销骨立,故友相见却没什么反应,只定定望着一个方向,双目带火。
上大学时,连默就和她没什么话说,是宋诗嘉将她带入这个团队的。
许家虽然家境殷实,但大学时的许暖性格软弱,活得就像兔子,不经风雨。初入校,她的宿舍在宋诗嘉和连默对面,床位被人占去却不敢吭声,是偶然经过的宋诗嘉帮她出了头。
“拽什么拽?你们家不就有钱吗,还有什么啊?”
宋诗嘉神情倨傲:“还有古董和金条。”
“……”
后来为了与宋诗嘉等人为伍,许暖第一次向父亲要求,动用关系调到她们的宿舍,接着通过宋诗嘉知道了纪襄这号人物。
年少轻狂的年纪,纪襄和外校学生打赌赛摩,宋诗嘉拉上连默等人去观战。许暖被团团的排气管黑烟熏得眼泪直流,纪襄在满街的热闹当中递过来一张手帕。
就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肆意飞扬的神色,令少女情窦初开,再无法忘怀。
寿宴现场,许暖拦住要离开的连默,余光瞄向连默刚放进包里的手机,柔弱与得体统统没打算装,语气斩钉截铁:“照片给我,开个价。”
许暖太了解宋诗嘉,全世界都太了解宋诗嘉。最剖她心剜她肉的方法,是从她的世界里带走顾长风。
原本顾长风就对她和纪襄的关系疑神疑鬼,看见照片儿自然又是惊涛骇浪。再深重的感情,风浪多了,终究经不起折腾。
连默轻笑,没拒绝,饶有兴致地问道:“今天圣诞节吗?随便走走都能捡到钱啊,那就许愿十分钟后银行账户能多出二十万吧。”许暖心中冷笑。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她头一偏拨出银行客户经理的电话。
大院门口,纪襄告诉宋诗嘉,顾长风前脚已经到了,被他爸纪森给迎了进去。
宋诗嘉点点头:“我知道,不过你这点儿还出去?时间快到了吧。”
纪襄挠挠额角,有些不自在:“这不今儿生日的还有小暖吗?所有人都冲着老爷子,怕她心里有落差所以准备了礼物,现在去拿。”
宋诗嘉忽然放心。
这段时间他和许暖之间应该发生了一些事情,否则以纪襄的性格,别人越压迫,他只会越反抗,更别提照顾谁的感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这句话,真好听啊。
两人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告别。头上太阳暖洋洋照着,宋诗嘉忽觉过去的一切,不过午后大梦一场。
进了主楼,里面已经衣香鬓影,阵阵香槟酒气弥漫。
觥筹交错的人中间,他从来最显眼。宋诗嘉提步而去,顾长风似有感应,跟着望过来,两人在醺醺欲醉的空气里对视,直到宋诗嘉被人遮住视线。
许暖整个挡在她身前,将手机举到视线平行处。屏幕界面正是彩信发件箱,里面传了图片附件,收件人是顾长风,只待发送。
宋诗嘉神情一慌,来不及解释什么,伸手去夺。许暖却如掌控全局的主宰者,轻易一个闪身后,手指也干脆利落地摁下了发送键。
临走,她用唇语说了五个字。
“出来混,要还。”
来来往往的人太多,顾长风没认出站在宋诗嘉身前的是谁,直到手机滴的一声,提示有新的邮件。
侍者正好行到此处,他放了空酒杯,低头看信,然后眼角浅褐色的褶子越来越深。再抬头,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空气里胶着的亲密荡然无存,宋诗嘉忽然没了走向他的勇气。
典礼一反常态选择了西式,纪襄他爸策划的,来的大多商政权贵。
其实这样的场合,大家心知肚明,真正贺寿的有几人,投桃报李找关系走后门的有几人。而纪襄作为纪家长公子,则带着许暖开了第一支舞。
舞池里的许暖已经换了身衣裳,及地的银色A字裙摆,后开人鱼领,露出玲珑的蝴蝶骨,长发绾起,倒真有新婚少妇的韵味。那礼服应该就是纪襄为她定制的生日礼物,她看向面前人,眼角眉梢俱是温柔。
二人舞毕,逐渐有人要进舞池,许暖却突然亲昵地叫了宋诗嘉的名字:“诗嘉,你和纪襄多年好友,趁这机会跳一曲呗。”
纪襄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微微动容。
以男人能有的全部逻辑能力判断,他都认为许暖是在有意向宋诗嘉求好。可只有宋诗嘉知道,她不过想在刺激顾长风这条路上,加剂最猛的药。
片刻,宋小姐嫣然一笑,半娇半嗔:“舞蹈我只和喜欢的人跳。”
说罢身一转,朝着那个人的方向徐徐缓行。
明知她的尽头是自己,顾长风却不为所动,周围忽然没了议论,整个宴会庄严得仿佛一场世纪婚礼。
宋诗嘉走近,暗自吸口气,在万众瞩目下朝他伸出手邀请,而顾长风摇了头。
见状,许暖扬扬嘴角。纪襄见宋诗嘉陷入窘境,身形下意识要动,却被许暖有意无意挡住,直到周围的唏嘘声越来越大。
眼前人明显不准备接招,宋诗嘉越来越绷不住,听不知哪几家千金嬉笑道:“眼光倒是毒,可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还当自己白天鹅呢。”
“……”
宋诗嘉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即便宋家倒台,她的腰杆也挺得比任何人都直,孙悟空一样顽强的存在,谁都无法让她折腰,只有顾长风是她的唐僧。
可她来求和,他却念起紧箍咒,她疼,疼得哆嗦,只好收回手。
就在宋诗嘉黯然收回胳膊的一瞬,纤细手腕终于在半空被捉住。
她懵懵懂懂抬头,见那只有戴帽子时候弯过腰的男子,忽然对她做出最标准的请舞动作。
“跳舞我还是比较习惯主动一些。”
现场一众少女即刻露出陆尔尔式花痴表情。
未待宋诗嘉反应,人被带到舞池,舞曲不知被谁换成了探戈,场面顿时热辣辣。
两人配合不算默契,中途的一个下压动作宋诗嘉做得迟疑。她步子稍微放开,那开衩在小腿边边的长裙就顺势滑落,露出她唯一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脚踝。
学过芭蕾的都知道,因长时间需要绷直脚背,整个重量都压在足尖,导致脚趾和脚踝微微变形。
宋诗嘉本不介意,可自从发现顾长风身边出没的姑娘都碧玉无瑕时,她因为这点小瑕疵撒泼耍赖,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跳芭蕾。顾长风不知其中深意,临去部队前还曾给她找过有名的矫正医生,无奈他前脚一走,宋诗嘉后脚就提出了分手。
舞池里,宋诗嘉扭扭捏捏不愿露怯,顾长风却逼迫她:“承认自己不美好的确是件自虐的事情,但诗嘉,真实才是你难能可贵的地方。”
就像当年周衍会破例告诉她顾长风的信息,也是因喜欢她爱恨都直言不讳的个性。那个朗朗回答“我家有古董有金条”的姑娘,他不想她消失掉。
宋诗嘉的舞步因此慢了好几怕,接着在重重不解目光下,脱掉高跟鞋,露出那截白皙却略微怪异的脚踝。顾长风似是笑了笑,长手将她捞进怀,仿佛听到了彼此骨骼交接的声响,是最动听的乐章。
一曲结束,顾长风应酬不断。
宋诗嘉懂事地绕去隔壁小楼洗手间,打算避避话题的风头,却再度遇见许暖。
这次的相逢少了之前的剑拔弩张,许暖只是安静地对着镜子补妆。
宋诗嘉挨着她,顺着水流弧度清洗,两人并肩的姿态,任谁都会做一番比较。曾蝉联三年望大中文系系花的许暖无疑是美的,而宋诗嘉的灵气与秀气,都在骨子里头。
“纪襄是在ITHAA餐厅向我求的婚,海下五米,各种海豚小鲨鱼在身边游来游去,偶尔还有潜水员会来敲门表达善意。大片大片的暗蓝,令人目眩神迷,他忽然问:‘愿不愿意嫁给我?’我想,换成世上任何一个姑娘都会立即点头说好好好。可你知道,在服务员问他要什么饮品时,他说了什么?”
许暖先声夺人:“他脱口而出,有没有大红袍?”
宋诗嘉的神经立刻绷紧。
那时她还没有和顾长风修成正果,帮许暖搜集关于各大文豪的论文资料,纪襄也被拉着一起。
他嫌麻烦,花钱在旧书市场找人帮忙做工作,资料比图书馆还丰富,巨细无靡到文豪们有无伴侣,在哪儿求婚,怎么求。然后在怎么求这个问题上,宋诗嘉打了鸡血。
“那些文豪求婚怎么都配红酒啊,俗气!要我的话,就拿钻戒配极品大红袍,多新鲜!”
而那天早上,是她刚磨着周衍爆料,得知顾长风最喜欢的茶是大红袍。
盛夏的图书馆窗前,青春少艾的姑娘沐浴在阳光里,撑着下巴、眼角浅眯,看微风吹动梧桐树叶一晃一晃嘻嘻笑。不知她看见的是风,还是想象着那个叫长风的男孩。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见的风景之外,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宋诗嘉差些回不过神,许暖却已经停止了上妆的动作。她收好口红,从窗户前转过头,语气幽幽却认真地问宋诗嘉:“为什么利用我?”
错觉吗?有那么一秒,她恍惚找到许暖从前的影子,可后一秒,许暖的声音已经重新高亢起来。
“明明清楚纪襄喜欢谁,却将我硬推到他身边,宋诗嘉,你敢说自己没有私心?你以为这样就能享受他对你好又不做出任何回报,还可以心无旁骛地和顾长风终成眷属?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看过他的伤口,有没有顾忌过我活在你阴影下的感受?我把你当真心朋友,你却拿我的真心喂狗!宋诗嘉,我真的恨你!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事情,我都想一样不落地做下去!”
宋诗嘉沉默了半晌:“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误会,小暖。”
她抬头,有愧疚的光划过眼底:“是我害你两难,所以,报复我吧。我对连默说过同样的话,报复我,如果你们能让开心。我已经做了六年的鸵鸟,如今不想再逃。”
许暖怒极反笑:“因为顾长风回来了,你有了底气,所以不愿再忍气吞声?那还真别高兴太早。”
她话中有话道:“别想着有顾长风这块保护盾就百毒不侵。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个傻子。”
“什么意思?”宋诗嘉的命门被污,她不悦。
“宋大小姐聪明过人,该不会真以为纪襄打个电话让你带上顾长风只是随口一说?我警告过,出来混,要还。你曾经利用别人的感情,现在沦为别人的工具,公平。”
纪氏和长风集团最近争抢制药厂地皮的消息宋诗嘉隐约知道。虽然长风实力和纪氏不相上下,但纪氏在望城是老字号了,厂子最初卖给它的,就在大家都以为长风将遭遇进驻望城后第一个尴尬,顾长风在虎口上拔了牙。
制药厂老板有一情人,打得火热。那姑娘在演艺圈半红不紫,社交圈里闹着想自己创业开影视公司。
影视公司这玩意儿不是说着玩,一个项目动辄八个零,顾长风却二话没说让艾米划了款。外界津津乐道,整个制药厂地皮价值也就三千多万,那笔钱算打了水漂,连制药厂老板都莫名其妙。只有少数知道,那块地皮所处的位置将成为望城重点新区开发地,通往北京上海的高铁也将在这里建站。虽然红头文件还没抵达市里,但纪襄他爸纪森和顾长风都心知肚明。这块地一到手,等于赚几乘十。
合约还没正式签订,纪森不死心,三番几次找制药厂老板准备打价格战,顾长风却将影视公司的注册人姓名直接写为制药厂老板姓名,坐实了他和小演员的关系,只要合约有变动,这份注册资料就会以光速抵达他老丈人家里。事后纪森换了套路,多次上门想同顾长风谈,他却闭门不见。
可纪森是出了名的老狐狸,算准顾长风不可能丢宋诗嘉一个人面对这些豺狼虎豹,所以叫纪襄打了那通电话,纪襄性子急躁没有深究,也就原话转告。顾长风应早已窥破天机,所以在周衍家才说她老是喜欢栽在同一个坑里。
可即便知道是坑,他也陪她跳。
意识到被摆了一道,宋诗嘉即刻就要走人,许暖却嫌不够狠地加上一句:“哦,对了,有机会帮我转告连默,那张照片拍得不错。”
前方的人步子顿了顿,终消失在许暖眼前,留她在原地出神。
有些事许暖大概永远也不会承认,她嫉妒。
她曾偷听纪森和父亲谈话,说宋诗嘉是顾长风的开关,她一动,他就开。那一刻,许暖悲从中来。在她最美好的年华,竟没被人这样捧在手心里,好好爱过。
走廊里,纪森刚接完电话,转头就看见宋诗嘉,他怔了怔。老宋还没倒台的时候,和纪森是挚友,两人一个部队出来,一同赤手空拳闯商场。那时纪襄的爷爷纪恩不同意,所以大半本钱都是老宋出的,后来公司做大了,两人和平分拆进入不同领域。所以纪襄每次帮宋诗嘉遮掩,他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如今……纪森唤她:“小嘉。”
宋诗嘉却没应,表情冷冷,直奔主题。
“纪叔叔,当年您想与许氏合作,说服我撮合暖暖与纪襄,我虽不赞同,但也当您是伯父是长辈地去尽力了。就算纪襄和许暖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我也从来没想去澄清。但纪叔叔,哦,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接受被利用,却不允许任何人以我为靶子去牵制顾长风。”
即便行事大胆的纪襄也没对纪森如此不敬地说过话,纪森当下有些生气,顾不得什么故人之女呵斥道:“你父亲虽身陷囹圄,尊敬长辈这件事他应该从小教过你?”
宋诗嘉微微笑,不难看出其中破罐破摔的情绪:“骂一句臭丫头需要这么拐弯抹角吗?与其在心里骂,您不如开口解解气,因为从今往后,你估计会有很多机会这样称呼我。因为从此刻开始,顾长风就是我的一切。所有伤害他的事情我都会阻止,我会让那些用心险恶的人知道,为了保护他,我甚至可以变成比臭丫头更讨厌的人。”
她字字珠玑,纪森却毕竟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角色,依旧镇定:“是吗?我倒想见识见识,你从你父亲那里究竟都学到了什么?”
宋诗嘉靠近纪森,“学到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微微弯腰,忽然笑:“不过,连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的人才最可怕,不是吗?”
立场表达完毕,宋诗嘉直身,没道别,扭头就走。
她瘦,礼服再妥帖也显得伶仃,可昂首挺胸的姿态,又让她莫名神采奕奕。纪森盯着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久久失语,直到顾长风抄着手,从转角站出来。
“制药厂的合约明天会有人送到纪总办公室。”
两鬓已有岁月痕迹的人微微瞋目,不愿相信费尽周折想拿的东西,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手,来者却漫不经心抛出底线,“条件就一个,别再给她添堵。”
不习惯如此被动,纪森想将对手压下去:“顾世侄,在商言商,任何人的心理健康都不在我该考虑的范围。厂子你愿意拱手相让,做伯父的感激。你若不愿,我们正面过招。毕竟,纪氏每天要收上百封威胁信,它至今依旧辉煌地立在那里。”
顾长风迎视,目光沉沉,掷地有声:“那是因为,在这上百封威胁信里,还没有出现过我的名字。”
纪森呼吸一窒。
宋诗嘉匆匆离开纪家大院,顾长风紧随其后。车上,两人各怀心事,只字不提会场发生的事。
路过盛光商场的时候,宋诗嘉突然叫停,指着盛光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它。”
顾长风眼皮一跳,“要它做什么?”
她一脸痞子样:“卖钱啊,卖了养我妈。”
顾长风的拒绝同样斩钉截铁:“不行。”
宋诗嘉嘴还没来得及扁下去,他已经侧过头,眼底温柔倾泻:“我明显比它值钱多了啊。”
驾驶座上,红绿灯前,顾公子眼里闪着“赞我赞我快赞我”的小火苗,看得宋诗嘉心一痒,青天白日下扑过去啄吻他的嘴。因为太用力,顾长风防备不及,下唇被她的贝齿磕出血丝,她却嫌弃地抿抿嘴:“血有点咸。”
旋即转过头,眼泪在暗处热辣辣涌上。
曾经宋诗嘉以为,那个星明朗月被困在泥坑里的夜晚,是于她而言最幸运的日子。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最幸运的是,六年过境,她跋山涉水,穿越过所有以为不可能穿越的伤害,终于找到最美的答案——
他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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