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朝你失去逆鳞了吗?商朝,咸城。那一晚,只听闻铁桶般的皇城进了个刺客,虽然消息骇人,但是最终闻名咸城的禁军仍然将他制伏收押。对于那一夜,所有见过近乎神迹的在场人都闭口不谈,等待事情慢慢平静,逐渐变成层层深宫殿宇里曾经翻起过的一卷薄浪。钦天监是个关押重犯的地方,里外三层狱卒走动巡查,一炷香一换班,两盏茶一变岗,层层防线插翅难飞。所有分到这里的重犯都会先付出一定的代价,废掉一生武功、挑断手脚筋骨,或者挖掉眼珠。所以,开朝至今,没有人从这里逃出去过。几天前新进来的那名犯人也是如此,由于他能力特殊,能受非常人之苦能忍常人之痛,他便由了巫祝亲自操持。那天,狱卒们纷纷推搡着探头去看,那传说中能将森森白骨从血肉里剜出来的勾骨链长什么模样。商朝最受人尊敬的巫祝捧着长长的锦盒缓步入内,里面躺着条如玉般剔透的美好勾链,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色光芒。他们听过无数犯人痛哭声和呻吟声,慢慢也从心惊肉跳到习以为常。但是那天,只闻得那悲鸣声沉痛得犹如狂风临头冲击而来,狱卒们只是远远守在外面,却觉得恍若大地的震颤。东宫仍在修葺当中,卫子奕不愿劳师动众另辟新殿,便暂住偏殿。长相机灵的宫婢小跑着进了书房,在案前细细禀告一番。听说任小楼始终不愿进食也不肯让人伺候时,他目光微动,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他摆手令其退下,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卫子奕独自去了桃放宫,这是他为她亲自所挑的宫殿,春光至此,桃花齐放,满目香艳,由此得其名。不过如今入冬,只剩下一片枯树,惨淡立在园内。他打发了一众宫婢,独自入内。梨木门被纤瘦的指轻轻推开。“去见见他吧。”卫子奕说道。卫子奕领着任小楼,此去一路畅顺,无人拦阻。任小楼跟着他走到钦天监最里面,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不已。巨大空洞的牢房或者说是牢笼里,那种专门关庞大且难驯的怪物的牢笼,只有两个狱卒看顾,如臂膀般粗壮的铁链从四面扣上颜或的手脚,将他悬而挂起,扣着铁链的地方全是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而牢笼中间手无寸铁的男子,没有力气地将头偏到一旁,糟乱蓬松的乌发垂面,脖颈间包扎着厚厚一层纱布……潇洒肆意的少年几日间变成了羸弱可欺的囚犯。沉睡多日的感官在那一刻忽然苏醒,任小楼觉得她鼻腔兀地泛起猛烈酸痛,眼泪猝不及防地滚滚而下。那一点细微的感激在目睹那人生死未卜的模样后,粉碎不剩。安安静静的女子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骤然蹿了出去,想要越过狱卒冲进牢笼。右侧的狱卒迅速反应过来,伸手一把扣在任小楼的肩胛处,发力往后一拉,轻易将她甩倒在地。不管面前的人是何等尊贵身份,狱卒阴沉着脸,抽出腰间佩刀直指任小楼。“除了皇上与殿下,擅闯者,杀。”“住手。”卫子奕上前将狱卒喝退,他扶起任小楼,温和询问有无受伤。任小楼直起身来缓慢抬头,眼白充血,神色中带着让人心惊的恨意,她几乎是咬着牙龈朝卫子奕挤出一句话来:“他脖子上为何会有伤口?你们是不是用勾骨链从他身体里取走了逆鳞?”“小楼,你冷静一些。”“龙没有逆鳞,就再也飞不起来了,他失去了所有法力你知不知道!”任小楼已经有些歇斯底里,隐忍着巨大的愤怒开口时还带着浓重的低沉鼻音。两旁的狱卒见状,纷纷摸上刀鞘,随时准备在她暴动的顷刻取走她的性命。任小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里不是普通牢房,关押的都是皇室朝堂的重犯,狱卒只听令于皇帝和储君,而其他人来这里就如草民。素手逐渐紧握成拳,在宽大的衣袖中暗自用力,掐出青紫的印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让自己透口气。任小楼放缓了情绪,强迫着自己平静看着卫子奕。“你们会杀他吗?”“不会的。”卫子奕忙道,脸上似带着些愧疚的神色,“巫祝说,我的病若有龙骨入药定能痊愈。”他看着任小楼震动的神色,立刻补充道:“不多,一块便可,他不会死的。”“如果不拔出逆鳞,很难保证在削其龙骨之时,他不会因为疼痛而攻击人,希望你理解。”……从钦天监出来后,任小楼大病了一场,病中虚弱,时常高烧不醒,婚事延后。不过,桃放宫里被卫子奕挑来伺候的贴身宫俾却知道,这只是任小楼用性命抗旨拒婚后,九皇子用来欺骗皇家的话罢了。宫俾小心翼翼地打来热水给任小楼净手,偷偷瞄着这个脾性古怪的未来王妃,那些她想都不敢想的她却轻易可以不要。像往常般叮嘱她早些就寝,任小楼摆手让她退下,从钦天监出来后她便越发喜欢独自坐在窗前,望着这深夜,希望有谁出现,救赎无辜。然后这祈求夹在风里似乎终于被神明听到,于是在某天任小楼仍呆坐窗前时,那个人便真的出现了。卫子翀拿着储君令牌来找任小楼时,她还有些举棋不定,如今的局面,说来也有不少拜这二皇子所赐。卫子翀笑笑:“你一定心里在想,我为何要帮你们。”他似是一点也不恼任小楼的怀疑,反问她:“若是九弟的病一直好不了,你觉得得益的是谁?又是谁最想放你们走?”他向来对自己的渴望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自曝软肋,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来化解他人的防备。这样开诚布公宣布自己的野心,也的确胜过是出于好心这种破烂理由数倍。不消只字片语,任小楼便全无戒心。“天下只有屠龙刀可伤龙的筋骨,等到屠龙人至,你们便再无逃脱机会。”卫子翀将手符一把塞给任小楼,“弄到这东西可费了我好些功夫,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造化了。”肌肤触到冰凉的金属感,而后被任小楼紧紧握住。……直到任小楼消失在视线范围,周遭才窜出来个如鬼影般的黑衣男子,单膝跪在卫子翀身后,等候施令。年轻皇子扬起个愉悦的笑容,唇齿微动:“杀。”卫子奕发现的时候,任小楼已经带着重伤的颜或在卫子翀的掩护下逃离半日有余。马车沿着咸城郊道一路疾驰,车帘里偶尔传来两声咳嗽。任小楼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拢紧身上的披风。颜或虚弱地靠着任小楼,面色在颠簸中越发苍白。“从咸城出来只有这一条道可走,不过多时便会被追兵赶上。再过五里有条岔路,我们走那条返往咸城的路,一来能无人想到,二来经过龙王庙时,绕至庙后可去南海。”“到了南海,我自有法子疗伤。”任小楼紧紧握着他的手:“好。”逃亡路线看似妥当,颜或宽下心来睡去。车马快行至龙王庙附近,方到申时四刻。他们未曾想到的是,秦先早对颜或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早早在半路截下赶往皇城的屠龙人,在任小楼还身处皇城之时便已带着人马埋伏于去南海的途中。……箭矢漫天而来,车夫瞬间毙于驾前,整个马车都被插成了筛子。颜或带着任小楼勉力躲避飞来的箭矢,黑衣人却从四面不断涌来越来越多。颜或将她护在身后,拖着伤挥剑硬撑,连连后退,一身白裳被新伤染得越发鲜艳。“你先走!”他将任小楼推开,化为白龙与黑衣周旋,拖延时间。任小楼不肯离去,又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急得泪眼婆娑,好在黑衣人精力全部放在颜或身上,无人管她。白龙在丛间快速窜走,他失去逆鳞法力全无,只能来回扫尾以做抵挡,一时间双方陷入胶着。申时刚过,天便暗下来了。任小楼躲在一旁的巨石后紧张看着前方的颜或。最开始,歌声是从北边传来的,类似于某一特殊种族间的交流方式,古怪的咬字不清的乐调,嗡嗡呼来。而后那声音越来越大,从四周如海浪般扑涌到面前,传了一片。像是海中女妖缠人的呢喃,听者昏昏欲睡。原本还在厮杀的黑衣人全都慢了下来,而后在原地自我陶醉,那样子就像正做着某个美梦。纷扰的思绪在一瞬间缓了下来,任小楼回过头,朝歌声来的方向看去。走来的是一个很平常的清秀男子,身着布衣,黑发绾成个清爽发髻,随意笑着,嘴里正在唱着这古怪歌谣。和这副模样唯一不搭的大概就是他手里的破木盒子,可是他却像是端着什么信仰,几近虔诚地捧在胸前。他走近了,那歌声便更大了,像场固定住的大风,稳稳当当笼罩在他们上空。他看着地上安静下来的白龙,朝着他打开了破木盒子。那个盒子里,栾峭第一次被世人所见。刀柄上的咒语在一瞬间爆发出强大的耀眼的光亮,以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迅猛朝白龙蹿去。颜或下意识地以龙尾挡去,那把通亮的还带着光芒的短刀却坚硬地扎进了龙尾,任小楼逐渐放大了瞳孔。歌声渐停,短刀光灭。落日后第一声龙鸣惊醒所有在场者,巫祝扬了扬手,他们便如鬼魅般四散消去,干净得像从未出现过。任小楼死死地盯着那柄金色短刀,盯着它稳稳扎在龙尾里,而白龙安静地躺在那里,安静得她想大叫,想发疯,想用力拉他起来。她张开嘴,只有眼泪和风猛烈地从嗓子里灌进去。她朝白龙冲去,但快速起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抠着泥土石块草根一点点往前爬,要爬到白龙身边去,嗓子里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躺在原地的白龙看到任小楼,脊背的龙鳞微微扇动,开始有了细小的动弹,却是朝着远离她的方向蠕动。栾峭的光再一次亮了起来,如星辰般一团小小光亮,沿着刀柄扩成了一个小光圈,再扩大一个小光圈,犹如战鼓在侧,被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每大一圈,脚下便是一场震动。迎面来的冲击再次将任小楼震得心脏一凛,她“哇”一声吐出口血来。……“这便是栾峭的威力。”秦先远远看着,也不由得称赞出口。只要是龙碰到了它,便再也逃不了,那刀会牢牢待在他的血肉里,附骨之疽般吸食尽龙所有的气力,直到死亡。“不要过来了!”白龙出声阻止她,“你会被这力量震碎的!你会死的!”任小楼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她冲颜或摇着头,拼着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朝他爬过去。地动风起,雷鼓轰鸣。不停扩大的光圈,一下下震得任小楼心肺一阵刺痛。血从她的眼里、耳朵里流了出来。白龙的眼里滚落出一滴泪,砸进地里,变成一摊不浅的水渍。他忽然一跃而起,蜷身咬断了自己的龙尾,拼尽全力地抛开,然后精疲力竭跌落回地,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