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太太病重,方家的几个姨太太都守在太太院子后头的存懃斋里,左右日长无事,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聊闲天。“我瞧着六少自打晌午进去了,都快天黑了还没出来,”六姨太边说边吐瓜子皮,“还真是母子情深呐。”五姨太却道,“六少是太太身边长大的,情分自然不一样。”她说着一偏头,问一旁的三姨太道,“倒是你,平日里从来不离太太身边的,怎么今儿没叫你进去伺候?”九姨太笑吟吟道,“太太最近身子不好,性子难免古怪些,我看这阵子倒是大奶奶伺候的多些。”三姨太有些脸红,自从办砸了金仙庵的事,大太太就对她冷淡许多,也不让她贴身服侍了,她心里转着念头,便不肯与她们凑在一处,“我去太太屋里看看。”她转身往院子里刚走几步,一摸身上的帕子不在,想想该是掉在刚才说话的地方了,便折回去寻找,刚走到拐角处,忽听九姨太的声气道,“听说三少人找着了,四少这一向在外面,可听到什么消息?”三姨太心头一惊,只怕是自己听错了,只听五姨太也惊诧地问道,“三少找着了?这是怎么说的?不是说六年前人就没了吗?”“适才三姐姐在,有些话便不好当着她说,”九姨太道,“我也是听老爷提了几句,原来六年前弄错了,在船上遇了海难的不是三少,是二少。那会儿隔得远,消息传得不准,只说遇难的是方家少爷,以讹传讹便传成了三少。要不是这次有了三少的消息,还不知道是传错了。”三姨太惊得面色煞白,想冲过去问个清楚,却又听五姨太笑道,“这样大的事,竟能传错了?”九姨太低声道,“那还能有假?”三姨太一个踉跄,只觉腿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她脑海中嗡嗡作响,怎会不是老三?难道真是我的二哥儿?九姨太又道,“我今儿才听老爷说了这事呢,两个少爷怎么就搞错了呢?也难怪,当时两个人前后脚离了家,那会儿兵荒马乱的,两个人都没了音讯。不过老爷还是不大高兴,到头来,还是少了一个。”六姨太素来不喜欢三姨太,不阴不阳道,“老爷虽不高兴,太太可该高兴咯。这回定要把三少的牌位从小佛堂里请出来,得把二少的牌位送进去了。”三姨太脸色愈发白了,不及多想,她便往正房冲去,迎面见到了大奶奶从里面出来,瞧见她奇怪道,“三妈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可是要去找太太,这会子六弟在里头呢。”三姨太一把握住大奶奶的手,“大少奶奶,你告诉我一句准信,是不是三少找着了?”大奶奶吃了一惊,面上露出一点难色,回头看了看左右,小声道,“这事还不能声张,我也是今儿听我们大爷提了一句,似乎当年是弄错了。”“是怎么弄错的?”三姨太攥紧了大奶奶的手,“二哥儿和他一道出的门,到底是哪个没了?”“二弟和三弟一道出门的?”大奶奶微觉讶异,不由瞥了三姨太一眼,“明明二弟是隔了几天才走的呀。”三姨太自觉失言,但此时她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也不管青红皂白,双目赤红的盯住大奶奶,“他们哥俩,到底死了哪一个?”也许是被三姨太目中的凶光吓到,大奶奶说了实话,“我也是听得只言半语的,说二弟和三弟当年一道上船要去东洋。途中那艘船遇了险,二弟遇难了,小报不知情,写成是三弟了。”三姨太耳中嗡嗡作响,她踉跄几步,“这怎么会?”大奶奶迟疑道,“那船上也有幸免的,三弟就没事。六弟这趟去东洋办差事,把三弟找到了,才知道了这个确信。但三弟在东洋出了家,也不肯回来。这消息还没敢和太太说,怕惹了太太生气。”瞧着三姨太的身子便软下去了,大奶奶忙去扶她,却见三姨太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了身,“有劳大奶奶了。”大奶奶忙道,“三妈摔着哪里没有,要不要叫大夫看看。”三姨太异常沉着,目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不用了,我去瞧瞧太太去,大奶奶请先回吧。”大奶奶迟疑道,“小灶台上还煨了太太的药。”三姨太一口应承下来,“伺候太太是我做惯了的,交给我就是了。”天光渐昏,小佛堂前头就是太太的屋子,里头跪着刚回来的徵端。隔着雕花木窗,隐约可见床上躺着身染沉疴的大太太。三姨太本想推门进去,瞧见这样的情形,倒又不肯贸然了。此时大太太半闭着眼,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徵端膝行几步,扶着那紫檀云龙纹的床栏板,低声道,“儿子不孝,可这一趟出门,是为了件至关重要之事,正要禀报太太。”“别拿些混账话哄我,”大太太却不肯听,用手击着床板,“你先说清楚了,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混账事,躲着不敢回来。”大太太把“混账”二字咬得格外重,她目也不瞬地盯着徵端,目光里好像有钉子,“你同你三嫂是怎么回事?”徵端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想到大太太竟然心如明镜,早知了颐清之事,他还想遮掩,说道,“我与她没什么。”“好,好,你还敢瞒着我,”大太太咬牙道,“这话是你说的,既然与你毫无瓜葛,那我就告诉你,她有了身孕,做出了丑事,已经被我处置了。以后家里再也没有这个人了……”大太太话音未落,徵端惊得跳了起来,“她有身孕了?她人在哪里?”大太太恨恨地瞧着他,“她做了丑事,还有脸活着吗?”“太太,你别怪她,是我的错,”徵端心头一紧,慌忙道,“您是吃斋念佛的人,必不至于这样狠心的。她如今究竟在哪里,只求您告诉我。”大太太听他承认下来,心中更失望到极致,她转过头去,不肯理他。徵端心中方寸大乱,只拉着大太太求个不住,“太太,我向您认了吧,我心里只有她。偏偏她是这样的身份,我便是忿不过,我想争一争,明明三哥心里也没她,为什么我不能和她做夫妻?”“你糊涂,”大太太气得几欲呕血,拍着床栏道,“那是你三嫂,你怎能枉悖人伦。”“儿子便是失心疯了,”徵端斩钉截铁道,“儿子想明白了,儿子只要她。千错万错,都是儿子一人之错,求太太开恩,让我与她见一面。再说三哥也是……”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大太太面色可怖之至,恶狠狠啐道,“别提你三哥,你还知道那是你三哥?”徵端正要详细讲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忽然门被推开了,二人都住了口,只见三姨太端着一个漆金盘进来,压低了声音道,“六少,太太到时候该用药了,还请您稍等片刻。”大太太一脸烦躁,“气也要气死了,还喝什么药?”三姨太柔声劝道,“太太,天大的事,还是您的身子要紧。”徵端想起刚才未说完的话,忙道,“儿子这次去东洋,正是为了寻找三哥的下落……”话还没说完,只听三姨太轻声道,“六少,您瞧太太也倦了,再重要的事,也等太太用了药再说。”徵端无奈,又见大太太不肯理睬自己,只得退到了门外。他站在门口的滴水檐下,神情怔忪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想到太太刚说颐清有了身孕,一时心里如乱麻一般,忽听有人唤道,“六哥。”徵端回过头去,只见绍芳不知何时来了,仰头正望着自己。徵端不想理她,扭过了头装作没看见。“六哥,”绍芳声音有些发抖,“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来做什么?”徵端没好气道,“太太正病着,我哪里走得开,你要去哪里玩,自己去就是了。”忽然绍芳伸手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胳膊,徵端有些讶异地低下头,只见绍芳一双眼睁得圆圆的,目中却流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情,“六哥,我听到了些消息,想带你去见个人。你别忙着拒绝,那个人可能正是你要见的。”夜幕降临,若是平时这时候在京郊一带,早是一片寂静漆黑。可今晚却不同,颐清所住的东厢房被布置成了洞房,门外放置了一个火盆,熊熊的火映红了门框,愈发显得热闹起来。虽说观礼的喜宾少了些,可绍文依然一脸的喜色。倒是被静芳换了一身大红新装的颐清十分不安,小声道,“大少,您实在不必为我如此,我们还是对他们说清误会才是。”绍文低声道,“今日之事,从前是我不敢想,如今真是求之不得。”颐清面上浮红,小声道,“可我已有……”绍文望向她的目光很是深情,紧紧地携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除非是你不愿嫁我,否则我是不会放手的。”静芳从外面进来,瞧见二人的情状,不由道,“小两口再腻歪,也不急这一时,一会儿入了洞房,怕没有一夜的话好说。”一句话说得二人都红了脸,纳赫在屋外道,“你就是性子太急,小两口情热,这么久不见了,让他们说会儿话怎么了。”又看那洞房只皱眉,“太寒酸了,好说歹说也是从皇庄上出门的,怎么就这点陈设。”静芳没好气冲外头喊道,“起开,这是我娘家陪嫁的庄子,什么时候成皇庄了。”纳赫嬉皮笑脸道,“你的不就是我的,咱们还分什么。”因顾着吉时,静芳不再与他拌嘴,将一个装了五谷的珐琅花瓶递给了颐清,说道,“你将这宝瓶捧好了。”颐清不明所以,只见纳赫插口道,“这是咱们旗人的风俗,捧了宝瓶出嫁,一世平安如意。”静芳亲手替颐清头上蒙了喜帕,引着她从火盆上跨过,说道,“你有身子了,慢慢走,不要着急。”颐清刚抬了脚,忽只外头一声巨响,竟是庄子的大门被人砸开了。众人都回过头去,却见一男一女进来了,纳赫率先迎了过去,见是熟人,不由眉开眼笑唤了声,“六少,您也来观礼了?”却被脸色铁青的徵端一把推开。只见他大步向前,径直走到颐清和绍文面前,颐清瞬时脸色惨白,紧跟在徵端身后的正是绍芳,只见她面上神色亦是惊讶的,大声道,“哥哥,三奶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听到她这样称呼,静芳和纳赫都变了脸色,谁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局面,两人正要冲过去,谁知道徵端已抢先一步,走到颐清面前,双目通红地盯着她。绍文赶忙将颐清拦在身后,强做镇定道,“今儿是我和内子的好日子,你们也来观礼吧。”绍芳忙道,“哥哥,万万不可,三奶奶身份贵重,她可是大帅家的三少奶奶,哥哥万万不能犯糊涂啊。”她话音未落,只听徵端厉声道,“谁许你们结亲了?”他的目光不断在颐清身上打量,忽然落在她已隆起的小腹上。他听了大太太的话,知道颐清有了身孕,心里起初是喜悦的,竟有几分盼望要快些见到她。可现在真见面了,他忽然迟疑起来,他上下打量着颐清,见她形容憔悴了不少,垂着头仍能瞧见泪光盈盈,不由自主心软了几分,便对她招了招手,尽量缓和了口气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颐清低着头,却不说话。徵端心头火起,厉声喝道,“你过来。”绍文看不下去,将颐清护在身后,镇定道,“六少,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内子已有身孕,受不得惊吓。”“这怎么会,这怎么会,”适才见六少对颐清神情温柔,绍芳心里像帕子浸了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如今听了这话,她心头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紧紧挽住了徵端的胳膊,连声道,“这可怎么好,三奶奶怎会怀了我哥哥的孩子。”这句话无疑给徵端的怀疑火上浇油,眼见他脸色骤变,纳赫瞧着不妙,忙道,“六少,有话好说,从长计议。”“她是我的女人,”绍文却生硬道,“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休对她发作。”他一摆手,却不想怀中的钱夹子掉落在地,里面夹着的一张小像飘落下来。绍芳离得最近,赶忙抢在手里,只见那相片上是一位长者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女梳着齐头帘,笑颜如花,却不正是颐清是谁。绍芳失声道,“哥哥,怪不得姐夫说你有这张三奶奶的相片,难道你们早就……早就……”她连说了两个早就,徵端怒从心头起,从怀中掏出枪,对准绍文的腿上就是一枪。只听“砰”的一声响,子弹击中绍文的腿部,绍文哪里还站立得住,鲜血顿时浸透了他的裤子。绍芳尖叫一声,竟吓得晕了过去。倒是颐清还镇定些,慌忙扑在绍文身前,瞧见血从他的裤腿上浸出,她慌得双手发抖,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替他包扎。徵端过去提起她的衣襟,要将她拽开几步,颐清却哪肯理他,反倒是死死护在绍文身前,含泪望着他道,“宋大哥,这张相片怎么会在你手里。”“是,我早就倾心于你,”绍文忍痛道,“你还怪我么。”颐清愣了愣神,忽然抬头望向了徵端,轻声道,“你先杀了我吧。”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众人都惊立在原地,竟连门开了也不知道。五贝勒一头大汗跑了进来,瞧见这场景也是惊呆了,连声道,“这唱的哪一出啊?”徵端瞧她死都要护着宋绍文,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咬着牙道,“你起开,看我不一枪打死他。”颐清哪里敢让开半步,她拼命用身子护着绍文,双臂展开,如牝鸡护雏一般,决绝道,“你若要杀他,便连我一同打死吧。”受了这样重的伤,绍文连吭也不吭一声,可此时听到颐清的话,他却望着她说道,“休要发傻,能让你为我死一回,我也不枉活了。”听到他二人的言语,徵端恨得心头滴血,胸口一阵阵怒气翻涌,将那枪口抬高数寸,正对准绍文的额头,便要动手。还是五贝勒瞧见情势不对,赶忙冲过去一把夺下徵端手里的枪,高声道,“六少,不可胡来。”正僵持不下,徐远生也赶来了,瞧见院子里乱成这样,却也不敢迟疑,忙上前禀报,“六少,府里急报,太太病故了。”正此时,绍芳也幽幽醒了过来,一睁眼瞧见哥哥受了重伤,未婚夫却拿枪对着哥哥,便又发出一声尖叫。这刺耳的叫声把众人都从惊愕中唤醒,徐远生架着徵端的胳膊便往外拽,“六少,大帅又令,需得速速回府。”绍芳站起身来,想随着徵端往外走,刚走出几步又想起绍文的伤势,她迟疑站住了,回头望了过去,只见颐清哀哀地伏在绍文膝头哭泣,绍文明明面色煞白,却强挤出一丝笑,似在安慰着怀里的女子。绍芳纠结了片刻,忽听外面汽车发动声响,她不再犹豫,慌忙奔了出去,追赶着六少即将驶离的车。可那车子又怎会等她,任绍芳喊破了嗓子也不停下。五贝勒是迫于妻命而来,但这会儿留下的一个是小姨子,一个是小舅子,帮谁也不是。他想了想,妻子只对绍芳关心,还是先顾着她才是,便对绍芳道,“二妹,别哭了,姐夫带你回去。”绍芳红着眼望了望身后的人,又看了看五贝勒,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五贝勒慌得不知所措,连声道,“你哭什么啊,唉,你这孩子。”绍文卧在地上,忍痛道,“姊夫,今日的事,你回去还要和大姊说吗?”五贝勒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顿足道,“咳,我就当什么都没看到,我把二妹带回去,后面的事,你们自个儿收拾吧。”大太太的死,给花团锦簇的方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本来是预备着要给大太太做寿的,府里的电灯上早就糊了红纸,可一夜之间这些红纸全都撤换下来,新换上了一层肃穆的白色。灵堂就设在福禄居的正院里,徵端身着孝服跪在太太的灵前,麻木地听着外面女眷们的哭声,脑中嗡嗡作响,只觉生出了一种不真实之感。德雅从外头悄悄进来瞧他,“六哥,后头出事了,大太太一走,三姨太就吞金了。”瞧着徵端神情木然,德雅凑在徵端耳边,小声道,“服侍的丫头进去送茶水,才发现人都凉了,死状也蹊跷,大哥大嫂把这事按压下来,家里也不让议论。我可是悄悄告诉你的,你心里有数才是。”徵端麻木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德雅见他形容憔悴,忧心道,“六哥,你才回来便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你受累了,我去叫绍芳姊过来陪你。”“别叫她。”徵端一口便回绝了,这种时候他怎么肯见绍芳。德雅从心底叹了口气,慢慢道,“绍芳姊虽然还没过门,毕竟是和你订过婚的。六哥,你们日后是夫妻,更当和和美美的,日子才能长久。”徵端有些疲倦地垂下头,“是我拖累了她,如今太太也走了,这桩强扭的婚事也大可不作数了,日后不必再提了。”德雅吓了一大跳,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要退婚的话了,但她知道徵端是个拧脾气,也不敢多劝他,便说道,“六哥,您别往窄处想。若是太太在天有灵,心里也是不乐意的。”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德蘅也进来了,便都住了口。德蘅刚得了消息赶回来,一进屋便哭着跪在太太灵前,嘶声喊着,“太太。”德雅听着不忍,忙过去扶起她低声安慰。德蘅哭了一会儿,又瞧见了旁边跪着的徵端,忍不住斥责道,“你去了这么久,太太好生惦记着你,怎么才回来。”徵端双目含泪,“是我不孝,气死了太太。”德雅慌忙捂住他的嘴,低喝道,“快别说了,旁人正等着捉你的错处呢。”德蘅也皱起眉头,问道,“这话怎么说的?太太究竟是怎么走的。”徵端忍泪道,“昨儿我回来见了太太一面,惹得太太发了好大的火,这是我最自责的。三哥刚有了下落,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太太这个消息,若是太太知道,也不会含恨而去。”德雅忙道,“这事也不可再张扬了,三哥做了和尚,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哥也知道了,已经悄悄安排人去劝他回来。这些都瞒着爸爸呢,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提这事。”德蘅有些不悦,说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儿子有了下落,还要瞒着父亲?”德雅叹气道,“大姊、六哥,你们再多想一层吧。为什么这么巧,太太刚殁了,服侍她的三姨太就寻了短见了?这里头只怕是有缘故的。”徵端与德蘅都是愕然,两人齐声问道,“难道有人敢害太太?”“必是有人不想太太房里太平的,”德雅压低声音,又看向徵端道,“六哥,你与太太争吵时,明明是关了门的,可你一出门,消息便传遍了,都说是你忤逆气死了太太。你想想这样的话怎么传出去的?”徵端倒不觉得有人作祟,摇头道,“我与太太争执之时,太太动了怒气,连茶碗也砸了,只怕外头伺候的人都听到了。”德雅叹了口气,“总是有人在作祟的。”德蘅却正色问道,“老六,你究竟为了何事与太太起争执?”徵端却不肯说出缘由,含糊道,“说了些不相干的事。”见他神情,知道他是不肯说出内因的,德雅忙道,“昨儿六哥走的时候,太太虽然生气,但人还是好好的。人突然去了是夜里的事,与六哥哪有什么关系?”“既然如此,气死太太的话便不可乱说了,”德蘅到底年长些,很快分析出了形势,她对徵端道,“你且守着灵吧。听你姐夫说,如今老大军务外交两头挑着,老四还在毛子国,老五又不争气,这会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你更要打叠起十分的精神来。”徵端倒是听她的话,点了点头。德蘅看着太太的棺椁,又红了眼,垂泪道,“都怪我,没常来陪陪太太,如今也陪不上了。”德雅见她伤感,忙劝道,“你大着肚子,先顾好自己才是,太太都能体谅的。”德蘅如今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她这一胎怀相不好,这半年里多是在家养着身子,德雅见她脸庞反倒受了不少,又心疼道,“大姊,太太的事其实和谁都没关系,这几个月爸爸对太太也很冷淡,太太这些时日心绪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徵端不知其中缘由,抬头问道,“这是为何?”德雅轻声道,“太太性格刚直,不太顺着爸爸。这半年多太太回来了,爸爸很少同太太说话,倒是二妈常常陪着爸爸的。过年那日瞧见二妈陪着爸爸从外头回来,太太心里便是很不痛快的。”德蘅顿时明白过来,也叹气道,“你订婚那日,太太应对外头的客人也不大妥帖。回去后我和你姊夫也议论过,只怕太太是不懂得大人的心意的。”徵端大是不以为然,为大太太辩护道,“太太读书少,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一时不慎说错了句话,算不得什么罪过。”德雅叹气道,“咱们几个是太太养大的,都晓得太太的脾气。可有些事从别人嘴里传出去,便不是这个意思了。再后来,因为太太回来的缘故,二妈交出了管家的差事,但爸爸是叫二妈服侍惯了的,他嘴上不提,心里也是怨着太太容不得人。”德蘅叹息道,“这么一说便都通了,早知道太太不回来倒是好了。”德雅补充道,“六哥,太太就是前车之鉴。这会儿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你得顺着爸爸的心意,万万不能说出悖逆的话来。”德蘅深以为然,对徵端叮嘱道,“六弟,你一定要仔细了。”徵端不由抬头瞧了瞧太太的棺椁,只见棺木是用紫檀木做的,足有数丈尺寸,更有一种迫人之感,他心思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德蘅是有身孕的,在灵堂待不得太久,德雅便扶了她去后头休息。等她们姐俩出去了,徵端便唤了徐远生进来,压低了声音吩咐道,“去,带一队人马到纳赫的庄子上去,把人都拿了。”徐远生颇是犹疑,昨夜的事他是看到了经过的,且不说徵端那一枪打伤了宋绍文会惹出多大麻烦,便是把身怀有孕的三奶奶带回来,也是不好安置的,他委婉道,“三少,寻到了人,把人安置到哪里去?这节骨眼上,是不是不要节外生枝?”“先把庄子围起来,”徵端却很决绝,“只要寻到了人,就把人带回来,这桩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徐远生虽然不大情愿,但总不敢违背六少的钧令,只能应声而去。大太太过世,三姨太自尽,家里顿时无人可掌事了,几个姨太太瞧着大少如今得势了,便一致推举仍要请二夫人出来掌事,方弢庵自是默许的。二夫人八面玲珑,向来谁也不得罪,接人待物更远在大太太之上。大太太在时,她避其锋芒,只服侍得方弢庵十分妥帖,如今方弢庵对她的信任反而胜过往日了。眼下大太太走了,二夫人也不计前嫌,务必让太太风光大葬,外头的人不论知不知内情的,谁都要称她一声贤惠,便连方弢庵在丧仪上事事挑剔,也说不出她半个不字。到了第三天,方弢庵亲自到灵堂里点了柱香,回头一见徵端也在,便黑着脸呵斥道,“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派人去围皇庄?”此言一出,众人都惊得呆了。二夫人忙道,“老爷这是从哪里得的消息?六少甚有孝心,这两日一直在灵堂守着,可是寸步不离的。”“混蛋加三级,”方弢庵用手指着徵端骂道,“你们问问这孽障做得好事,海军部的人是不是你派出去的?纳赫是什么人,正杆子的皇亲国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去围他的庄子?”德雅闻讯赶来,忙道,“这其中定有误会,六哥,你赶紧跟爸爸解释解释呀。”大少匆匆赶来,焦急道,“六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些宗亲打发人来问,说咱们答应的优待条件还作不作数了,要是明儿见了报,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二夫人却道,“别是外头的人以讹传讹吧,六少是个稳重人,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胆子甚大,不是一两日了,”方弢庵气极了,手杖重重敲着地面,“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就在今年过年后,京里有间当铺烧了,前阵子叫人告发了,竟也是他干得好事。老大,你说说,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大少面上微有些尴尬,想不到私下对方弢庵说的事竟被当众抖落出来,然而这时候也不得推脱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前几日苦主找到了提督府,说是六弟为了要一笔款子,指使人烧了铺子。我原本想私下寻六弟问问的,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说着他转过身去,一脸诚挚地看向徵端,“六弟,这都是自己家里人,有什么为难之处,就和家里说清楚才是。”徵端瞥了大少一眼,心中微寒,却不做声。方弢庵见他这样桀骜,愈发怒不可遏,“你瞧你大哥做什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徵端心中冷极,面上反而如常,“我没什么好说的,等替太太发了丧,我就自请离家,登报也好,叫人做个见证也罢,今后不再给方家抹黑。”四奶奶本来瞧热闹瞧得兴高采烈,这会儿头一个叫了起来,“六弟,这话怎么说得呀。”大少也道,“六弟,父母尚在,怎能如此。”方弢庵面色铁青,“这孽障,立刻叫他走,不许回来。”见徵端梗着脖子,德雅拼命拉扯他,“都是气头上的话,六哥,你还不快给爸爸赔罪。”二夫人亦擦泪劝道,“太太最疼六少了,这样骨肉分离的话快别说了。要是叫太太在天上瞧见了,心里也不痛快。”“慈母多败儿,”方弢庵正在气头上,连同已过身的大太太也恨上了,“这等无父无母无尊长的孽障,立刻给我滚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替他嫡母发丧?”徵端也不多解释,起身到大太太灵前径直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离家而去。徵端带着一股怒气出了府院街,前心后背都是汗,出了门叫风一吹,人倒清醒了几分。他想起家里的事,实在觉得糟心,又想到这两日都不见徐远生来回报,大概是被父亲和大哥派人给捉了。他真有些失落起来,眼前四处无路可走、有家难归,索性便往沙滩南口陈景筼家而去,谁知刚走到巷子口,便听到前面传来喧闹声,他走近一看,里外围了三层看热闹的人,正中有个青布衣裙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包袱,正与陈家的门房争论。徵端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便有看热闹的人道,“咳,这女人是从八大胡同里出来的,说来府上投亲来了。可人家家主早走了,这不是讹上门来了?”徵端凝神一瞧,那女子虽侧着半边脸,却能瞧清眼睛圆圆的,一张鹅蛋脸,乌发在脑后梳成圆髻,这还真是个熟人,正是去年在富桂堂里见过的杨花。他便拨开人群,走了过去,那陈家的门房瞧见他,如蒙大赦,忙道,“六少,您给评评理,这女人上门来讹人,我们正要报官呢。”杨花哭得脸都白了,喘着气道,“我没讹人,是陈景筼陈老爷让我上这儿找他的,这是他给我写的。”说着,她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徵端。徵端接过一看,上头正是一行小字书着地址,却正是陈景筼的字迹。杨花墩身又行了个礼,理了理鬓发低泣道,“六少,您也帮忙瞧瞧,看我扯谎了没有。”徵端点点头,看向了门房,“陈家的人呢?”门房偷偷瞥了那女子一眼,哭丧着脸小声道,“我们主人家都上金陵去了,两个月前便走了,只留了我们几个看家。”徵端怔了怔,这才想起去年陈景筼就说过要往金陵去,想不到已经动了身,他转头又看杨花,“你来寻他做什么?”杨花愕住了,随即又哀哀地哭了起来。眼见闹得不成样子,那门房倒也识趣,忙把围观的人都赶开了,又对徵端道,“六少,咱报官吧,这女人准是讹人的。”“谁讹人了,”杨花抽抽噎噎道,“我真是来投奔他的,他既然不在京里了,那我就去投河算了。”徵端皱了皱眉,低斥道,“你哭什么,有什么事便说吧,我替你寄信给他。”杨花红着眼瞧了他一眼,这才小声说了事情经过,原来自从去年那一次在富贵堂见过后,陈景筼真又去把帕子还了她。两人一来二去,竟私下往来起来,也曾对天盟誓,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伊不嫁,正到情深时,谁知叫陈景筼的母亲知道了。陈老太太是最方正刚直的,绝不许娼妓进门,杨花倒也有骨气,过了年便从堂子里出来自投了济良所,然而济良所里要检查身体,发现她已有了身孕,于是她只得来陈家投奔,可没想到陈家人竟然都走了。徵端听了经过,又瞥了一眼门房,“她说的可是实情?”这些事早闹了一阵了,陈家下人也是知情的,门房只得苦着脸点点头。徵端略一思索,便对杨花道,“你既然有了身孕,也不能再回济良所去了,罢了,我替你安置一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