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一敲,戏便开场。众人都聚精会神看起戏来,颐清心里存了事,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去换身衣裳,刚出了院子,迎面撞上了德雅进来,只听她奇道,“三嫂要去哪,怎么往这条道上走?”颐清道,“觉着有些冷,回去取件夹袄再来。”德雅叹了口气,“这种事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何必您巴巴的跑一趟?”颐清道,“也没有几步路,全当是走动走动,也好消食。”“您便是性子太好了,”德雅瞥了她一眼,目中有些忧色,“怎么我刚听四嫂说,您今儿出门把太太赏的珠花丢了?”颐清脚一崴,险些跌倒,倒是德雅扶住了她,“唬我一跳,您慢些。”颐清急道,“她说这个做什么?”德雅撇了撇嘴,“谁知道呢,这不是裹乱吗,大嫂本想拦着不让她说,她倒跟放炮仗似的,这事是真的?太太知道了定然是不高兴的,您得跟太太解释一声。”颐清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摇头道,“我今儿去致美斋见娘家的亲戚,确实丢了太太赏的那枝珠花。”瞧着她神情凄惶可怜,德雅握着她的手道,“好三嫂,你就是性子太好了。既是真的,这事倒也不急了。您再叫人找找去,要是真找不着了,悄悄在太太身边告个罪就是了。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想来也不会责怪的。”颐清默了默,半晌方道,“我头痛得紧,今晚不去听戏了,你替我告个假吧。”瞧她面色确实不好,德雅握住她的手,温言道,“那好的,你早些回去歇着,可别再着了凉。”珠花找不到,始终是一块心病,要知道这枝珠花是太太刚赏的,每个少奶奶都赏了一枝,这东西若是落在外人手里,就更说不清了。颐清仔细想了想百日里的经过,心里有七八分的盘算,这珠花只怕十有八九是落在六国饭店了,但这可没法子叫人去找,只能自己偷偷去一趟了。颐清看了看钟表,眼下才刚六点钟,这时候过去正好能赶在下钥前回来。她拿定了主意便要出门,彩云听说她要出去,也不敢过于声张,跑到外头叫了一辆黄包车,又想陪着她一道去,颐清却道,“你替我在家看着,要是有人来找我,找个由头就说我睡下了。”一路无话便到了六国饭店后门,颐清还是循着老路,只见饭店后头有一扇雕花木门,推开进去是一个盘旋的楼梯,这是她白日里刚走过的,倒也记得清楚。她循着原路到了楼上,徐远生却没等在门口了,颐清一怔,本想着若是徐远生在,叫他进去取一趟就是了,这下反倒是有些不好办。她走近几步,见房门没有关严,里面却瞧不见光,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颐清站在门口想了想,咬咬牙还是推开了门。屋里很黑,红丝绒布的窗帘层层叠叠的遮实了,一丝天光也漏不进来,就好像两个钟头前她刚离开时那样。床上躺着的人似乎睡熟了,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轻轻进了屋,伸手在茶几上摸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她愈发紧张起来,仔细想了想,似乎还在床边坐过一会儿,便又鼓起勇气挪步去了床边,低头仔细在床沿边寻找起来。冷不防她的腕子忽然被一只手握住,颐清顿时一惊,只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低低在她耳边说道,“我没有做梦吧,你又回来了。”颐清听清徵端的语声,心下愈发紧张,只得轻声道,“快放手。”可徵端怎会松开,紧紧搂着她,仿佛握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喃喃自语道,“我总有个傻盼头,如果没有这层身份,你可是愿意的?”颐清垂下眼帘,只能摇头,“我早说过了,我们从无……”这句话还没说完,已被他堵住了口,原来是他吻了上来。颐清窘迫极了,顿时满脸通红,幸好屋里黑也没人瞧见。她拼命想推开他,却如蚍蜉撼树,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忽然松开了一点,在她耳畔极轻道,“那一年本就是我先去接的你,假如没有别人,是不是……”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觉得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徵端低下头,又探索着去吻她,却吻到了眼上,才发觉她已是满脸的泪。他停了动作,黑暗中依旧注视着她,声音冷了几分,“你可是不愿意?”“没有,”怀里的人摇了摇头,轻闭着双眼,颤声道,“这是我欠你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不要说这样的话,”徵端愈发动情,仿佛得到了鼓励一般,拼命吮吸她面上的泪珠,将那苦涩卷入嘴中慢慢品咂,轻轻喘气道,“你哭什么……这会儿我多高兴……”颐清说不出话来,她的呼吸急促,胸口急剧起伏着。徵端用手揽紧了她的腰,如呓语一般,“什么都忘了好不好,什么都不要再想……”这一场旖梦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徵端再次醒来时,身边的人早已走了,若不是枕上还留有淡淡的余香,他简直要怀疑刚才那只是一场春梦。他拼命摁墙上的铃,徐远生进来问道,“六少醒了?”“她人呢?”徐远生茫然道,“三奶奶不是吃过面就走了,那会儿还是属下送她出去的。”徵端郁闷至极,吼道,“我是说她后来又来过!”徐远生不知所以,“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奶奶什么时候又来了?”徵端简直无法听到这个称呼,便粗暴地打断,“别这么叫她。”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还是徐远生会意,瞧着他面上不正常的泛红,默默退出去,带上了门。大奶奶与四奶奶近来是分外要好起来,整日里同进同出,倒比原来更亲近了。第二日一大早,两人便一同到流水音来了,一进院子便遇到了秋霞和秋红正在扫院子,大奶奶问道,“昨晚上是怎么了,怎么你们奶奶提前便走了,她这会儿可在屋里?”彩云从里头端了水出来,说道,“我们奶奶昨儿有点受了风寒,提前回来睡下了,等晚些再去见二位奶奶吧。”四奶奶瞧了大奶奶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四奶奶快走几步,赶忙去推屋门,嘴里却道,“自家妯娌有什么客套的,我去看看三嫂好些没。”一推开门,只见颐清倒是在屋里躺着的,四奶奶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本以为是逮到了她的短处,没想到她竟真在屋里。彩云跟在后头脸色不大好看,“这怎么说的,我们奶奶还没起身呢。”说着便把她们请到了隔壁厢房里去了。丫头们打了水过来扶着颐清起来,忽然秋霞惊道,“呀,怎么奶奶脖子上红了这么大一块??”颐清本闭着眼恹恹的,听了这话忽得红了脸,便拿帕子捂住了脖子,彩云瞧那红的可疑,她到底大几岁,便对秋霞道,“这水凉了,你出去再打一盆来。”等秋霞出去了,她便低声对颐清道,“奶奶要是觉得不好,奴婢出去回个话,就说奶奶病了。”颐清确实不大好,她的脸色是白里透着青灰,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恨不能再歇上半天。但隔壁妯娌们都等着,咬咬牙也得起身,她强撑着摇头道,“那不成,她们既然来了,哪能不见的。”说着便由彩云替她换了小衣,彩云见她身上都是可疑的青紫红痕,瞧着触目惊心,也不敢言声,忙帮她掩好了衣襟,又替颐清梳洗起来。平日不涂脂粉的人,今儿也上了胭脂,瞧着镜子里的人气色约略好些了,这才扶着她起身往隔壁屋去。大奶奶瞧见她出来,先笑道,“是我们来的不巧了,打扰了三弟妹养病。”颐清淡淡道,“只不过有些风寒,不碍事的。”四奶奶觑着颐清的脸色淡淡的,却疑心只怕昨儿说的话叫她知道了,便赔笑道,“三嫂这是怨着我呢?昨儿我也是随口的一句,要不是四妹抱怨,我还真不晓得叫太太听到了,三嫂不怪我吧?”大奶奶也埋怨她,“你这人,贯是个有口无心的,下次还是要嘴上把牢些。”她们既然开门见山,颐清反而不好说什么,便让丫头给她们看茶,又说道,“不碍事的,咱们妯娌间还计较这个做什么。”“就知道三嫂是个大度的,”四奶奶一笑,又说道,“今儿个咱们过来,还要给你瞧一份大热闹。”说着她对大奶奶挤了挤眼,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卷成一团的报纸,眉飞色舞说道,“今儿出了桩大新闻,咳,你想不到吧,六弟好大的胆子,携佳人出入六国饭店,这等艳闻报上登了头版。也不知咱们未来的六弟妹瞧见报纸了没有?”大奶奶是早看过了的,但她心里存了别的想头,那日在喷水池子瞧见的情形,她总是有点疑心颐清的,故而赶个大早来捉个现行。谁料她竟然在家里,那便不是她了,于是她故意皱眉道,“什么宋二小姐,要叫六弟妹。”四奶奶轻蔑一笑,“哼,这会儿只怕肠子都悔青了。”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颐清心脏怦怦直跳,强装镇定道,“什么报上登的,拿来给我看看。”四奶奶将报纸递了过去,“喏,就是这个,三嫂快瞧瞧。”颐清双手微颤,接过轻轻展开报纸,却见那报上头版果然登了一张寸余大的照片,就是在六国饭店后面那个花坛的位置拍的,照片上一男一女虽然是背着身站着的,但仍能看出那男人正搂住了女人的腰,颐清脸色霎时白了,吓得几乎要晕过去,这正是自己昨日下车时被拍到的,只听四奶奶点评道,“啧啧,你瞧这两个人,头也贴在一起了,好不羞人呀。就是可惜隔得远拍的,再加上又是油印出来的,这一大片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是谁。”“这张报纸还是收起来的好,”大奶奶瞥了一眼报纸,忧心忡忡道,“听说太太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儿家里的报纸都叫拿出去烧了,说是外面也在收缴,连那家报馆都抄了呢。”颐清赶忙把报纸递给四奶奶,哪敢再看一眼,偏偏四奶奶举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口中说道,“呀,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时候了。被小报记者拍到了还能压得下去?听说宋大少要领了人去抄报馆,但外埠的新闻满天飞,哪里压得住。”“老六实在是不检点了,”大奶奶又望了望颐清,叹气道,“这件事传出去没得丢了方宋两家的脸面,难怪爸爸这么生气。一大早就派人出去找老六回来,也不知道人回来没有?”四奶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道,“派谁去喊老六回来?要是找到六国饭店去,可别撞了个正着吧。”颐清心里愈发慌乱起来,却听大奶奶说道,“我们大爷先去爸爸那里替老六求情了,听说是叫老五去接人。”四奶奶有些忿忿不平,“大哥也忒好心了,这样的事还替他求什么情?”大奶奶轻叹道,“毕竟是自家兄弟,我们不替他打算,谁替他周全?”正说话间,三姨太却进门来了,四奶奶没来由的犯了酸气,“哟,三妈这一早就过来探病了?”三姨太瞥了她们一眼,淡淡道,“太太听说三奶奶病了,专门吩咐今儿不必去请安了。”颐清脸色微红,忙道:“只是一点风寒罢了,哪敢劳太太挂记。”三姨太瞧了瞧她的脸色,见她面带病容,便说道,“太太专门吩咐了,这都是前阵子奶奶辛苦累着的缘故,让奶奶务必好生歇着,养好了再去请安。”大奶奶和四奶奶听了这话,都互相看了一眼。三姨太探过病,一瞥间又看到了桌上搁着的报纸,四奶奶顿时脸都白了。可三姨太很快便挪开了目光,又说道,“诸位少奶奶都是千金之躯,各房也有各房的体面,往后可别坏了规矩,若有些不该拿进来的,也不必拿进来了。”三个少奶奶都是心中一凛,齐声应了声是。三姨太虽然走了,可大奶奶和四奶奶也都没有闲谈的兴致,两人赶紧起身收起了报纸,等出了流水音,四奶奶吁了一口气,心中又觉得有些不满,“三妈也太托大了,她算哪个牌位上的人,太太都没说什么,她倒数落了咱们一大通。”大奶奶连连摇头,“就叫你不要拿出来抖落,话传到太太耳里也是不好的。”四奶奶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道,“再说老六做得出来,咱们倒说不得?”“太太向来是亲疏分明的,”大奶奶不急不慢往前走,“不单是对六弟,你没瞧着太太专程让三妈来探病三弟妹么?”四奶奶撇撇嘴,心里很是嫉妒,“嚯,一点风寒就大惊小做。”大奶奶不咸不淡说道,“那可是太太自个儿的儿媳妇,同别人能一样么。”她把“自个儿”几个字咬得微重,四奶奶心里有些吃味,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大奶奶侧头一瞥便知她又想窄了,故意岔开话题道,“诶,今儿你瞧见五弟妹没有?”四奶奶冷冷道,“五房不是新得了个哥儿吗?五弟妹这几天抱着孩子常去太太屋里问安的,这会儿估计已经去了吧。”“五弟妹也忒没眼色了,又不是自己生的哥儿,整日抱出来做什么,”大奶奶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说到底是个庶出的哥儿,有什么好嘚瑟的。”她瞧着四奶奶面色不自然,话锋一转,又道,“要说家里的第三代,还是你的两个哥儿养得好。”四奶奶心里这才舒坦些,口中却道,“如今新政府了,不兴讲这些了。”“是吗?”大奶奶瞥了她一眼,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走吧,咱们也去太太那儿坐坐,陪着说说话去。”两人还没走到大圆镜中,远远便瞧见喷水池前跪着一个人,大奶奶眼尖,一眼便看清了那就是六少,她赶忙止步了,说道,“想起来今儿还要给我们锦姐儿请痘神娘娘,我回去瞧瞧去。”四奶奶哪能不会意,笑道,“呀,我怎么给忘了,今儿我家那个大的要进学呢,我也回去看看。”妯娌俩默契的一笑,各自都回各自屋子去了。再说徵端就跪在喷水池前,早惊动了屋里的大太太。侍奉在旁的三姨太向窗外张望了一会儿,说道,“太太,六少还跪在外头呢。刚看到大奶奶和四奶奶本想进来的,也许是看到六少就都往回走了。”大太太本就不痛快,听到这里更是心头火起,顺手把一个小盖盅砸在地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倒还有脸跪在外头,你出去问问他,还嫌不够丢人的?”三姨太默不作声的蹲在地上,将碎瓷片一枚枚拾起,拿帕子包好了,又出去同六少说了几句话,这才重新换了盏茶进来,大太太瞧着她拿布包了手,问道,“没伤着手吧。”三姨太低声道,“奴婢不碍事的。”大太太心知她定是手上带了伤的,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但到底是做惯了了主子的,没有向下人认错的道理,便说道,“回去休息几日,这两天不用在跟前伺候了。”三姨太道,“您快别说了,哪就有那么金贵了?”她顿了顿,又说道,“刚才过去问了,六少也没说别的,就说是昨儿个吃多了酒犯了迷糊。”大太太这会儿气消了些,叹气道,“那就叫他且跪着吧,这样也好,让他老子瞧见了兴许能消了气。”她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又吩咐道,“你就在窗口望着,要是看见有人来,就派人去遣开。老六是个要面子的,别叫他下不来台。”三姨太望了半晌,忽然道,“呀,好像是大爷来了。”大太太一怔,“老大来做什么?”三姨太瞧了瞧,惊讶道,“咦?大少爷没有进楼来,陪着六少一起跪在池子前。”大太太叹道,“老大倒是个重情义的。”三姨太望了片刻,又说道,“大爷从小就是这样,最重手足情谊,小时候几个弟弟挨打,也总是他陪在旁边求情。”屋内的人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可外头的人跪在地上,却各有不同滋味。徵端侧头瞧了瞧大少,心中也有几分愧意,“大哥,您快回去吧。”大少道,“咱们是手足,我劝不动爸爸,陪着你一同跪着也安心些。”徵端愈发动容,低声道,“让大哥受连累,我心里怎过得去?您腿上还有伤,这样也伤身。”大少十分坚决,“我这点伤不算什么,能叫爸爸和太太消气才好。”徵端还想再劝,却见德雅急急跑了过来,两人便都住了口。德雅跑到近前,见着两个笔直跪在地上的哥哥,狠狠剐了徵端一眼,先赶忙去搀扶大少,“大哥,您腿上伤还没好,您快起来吧。”大少其实已有些支撑不住了,额上汗水涔涔,勉力道,“我不打紧的。”“他活该罚跪,您陪他跪着做什么。”德雅又瞪了徵端一眼,气道,“好一个六少,这会儿满九城都扬名了。”说罢也不容他们推让,一手扶起一个,强推着他们进屋,边走边说道,“在外头跪着有什么用,到里头去,在爸爸面前跪着才是正经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算是大帅下令要销毁报刊,可六少的艳闻不过半天就在四九城内传开了。五福晋听到消息,急忙把襁褓里的孩子交给乳母,急匆匆赶回娘家去了。她一进院子,便看见宋太太面色铁青地站在院子里,正大声呵斥着下人。五福晋很少见母亲这样失态,忙三并作两步赶过去,搀住宋太太的胳膊,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姆妈这样生气。”宋太太瞧见是大女儿来了,一下有了主心骨,“你回来得正好,快瞧瞧你妹子去,她今儿一整日都不吃不喝的,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五福晋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当着母亲的面不敢说得太过,只道,“我前阵子还领着她去方家了,方家人很客气的。”宋太太眉毛皱成一团,“什么客气,都是假客气!”五福晋犹豫了片刻,心知是瞒不住的,又吞吐道,“今儿个报上登了一张小照,约莫是六少……”她话音未落,已勾起了宋太太的一肚子火气,连珠炮似的说道,“一大早吴妈就给我看了,这天杀的……”见母亲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五福晋反而松了口气,问道,“绍文有没有去查过,那照片上的女人是什么来历?”宋太太烦心透了,不耐烦道,“你爸爸也叫人去查了,不管查出个什么来,都是没脸的事。”她本就有个头晕的老毛病,今日气得脸色也发青,“我就说这方家污遭透了,偏你要把你妹子送进这样的人家。大帅有多少房姨太太,儿子岂有不学样的?”“我也是劝过她的,”见母亲迁怪自己,五福晋忙撇清道,“可妹妹自己看中了六少,非他不嫁呀。”宋太太忧心忡忡道,“怪只怪你妹妹不懂事,这婚事本就不妥帖,偏你妹妹糊涂油蒙了心,这会儿还没醒神呢,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这糊涂孩子,家里没舍得给她受过一点委屈,现在真是把脸面丢尽了。”宋太太发泄了一通,总算心里畅快些,又缓了声气道,“等会你们姐俩说说私房话,瞧瞧她到底怎么想的。”五福晋点点头,“我这就去瞧瞧二妹。”进了绍芳的屋子,五福晋倒是吓了一跳,只见妹子伏在床上低声的抽泣着,枕褥都湿了大半,五福晋瞧着心里也不好受,绍芳素来是骄傲的脾气,几曾这样哭过,便柔声劝道,“好妹妹,你怎么想的,要是真不想同他好了,也不打紧,姆妈刚也说不赞成这门婚事。干脆趁着出了这档子事,也就借坡下驴推了婚事。许是会有些传言难听些,熬过这阵子也就好了。”“我偏不,”谁知绍芳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哭得通红,“我与他是订过婚了。你们要是真心为我好,为什么要逼我提退婚?”“家里人当然是真心为你好,”五福晋心里叹气,徐徐劝解道,“看你这个样子,家里人都为你担心。你瞧瞧姆妈,为了你吃不下睡不好,头晕的病症又犯了。”绍芳哇的哭出声来,伏在五福晋怀里抽泣道,“大姊,我就是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六哥为什么这么对我啊。”五福晋叹气道,“方家老五是个什么名声,你自个儿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五少都是如此,六少又能好到哪去?”绍芳抽泣道,“他哥哥是他哥哥,可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五福晋随口道,“傻孩子,男人都一个样,还能有什么分别的。”绍芳怔了半晌,又失声痛哭起来,“既然都这个样子,那我还是……还是……”她实在说不出口,可眼泪已表达了她内心的想法。五福晋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你要是还想和他过,就打起精神来,这事既不光彩,也就不要再提了,高高兴兴准备你的婚事。”绍芳眼睛一亮,可随即又沮丧起来,含泪道,“大姊,他是不是心里压根就没我?”五福晋一愣,瞧着眼前哭得跟泪人似的妹子,到底还是心疼她的,搂住她的肩道,“傻妹妹,以后成了婚,再慢慢拢住他的心吧。只是这次的妖精可得逮住了,不然后患无穷。”提起报上的那个女人,绍芳恨得咬牙,“别叫我抓住这妖精。”五福晋看向绍芳,“你去了方家这么多次,他家里可有能笼络住的人?得寻个知根底的人好好打听一下。”绍芳呆呆想了想,沮丧道,“也只有太太对我好些。”五福晋凝神道,“这可不成。我瞧着她们家四奶奶倒是个活络的,心思也多,抽空我找她去,替你铺铺路。”绍芳仿佛寻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握住了姊姊的手,“大姊,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啊……”流水音里,颐清在床上歇了一整日,也没吃东西。彩云柔声道,“奶奶,好歹吃点东西吧,别熬坏了身子。”正说着话,秋霞也进来了,说道,“听说今儿太太动了火气,让六少跪在喷水池子那儿,好多人都瞧见了。”颐清身上本就不舒服,听了这话,愈发耐不住了,便翻身起来,披了件外裳往外去了。彩云急忙在后面喊,“三奶奶,您这又是要上哪儿去?”颐清心里打定了主意,“我出去逛逛。”她也没想好要去哪,出了流水音怔了怔,便往大圆镜中走去,远远一望,喷水池前倒没有跪人,顿时松了口气,心想也许是太太赦了他。她总有点放心不下,眼见四周无人,便绕过后屋,往中海的西岸走去。徵端的住处就在后头的延庆楼,她从前管事的时候也去过几次,倒也算熟门熟路了。进了院子里,也没见到服侍的下人,就只有东厢房里亮着灯,她敲了敲门,低低唤了声,“六弟。”门原就没锁,一推便开了,徵端正坐在炕边,低着头给膝盖上药。徵端没想到她竟会来,又惊又喜道,“你来了。”颐清瞧见他卷起了半个裤腿,倒是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道,“你可好些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徵端挣扎着从炕上爬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她面前,“一瞧见你,腿就不痛了。”他喜不自禁,像个孩子似的,只顾瞅着她傻笑,在灯下瞧她低着头,眉如画、目横波、唇似珠,哪里都好看。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拉着她的手,吞吞吐吐地问道,“你怎么样了,身上……可还难受……”他还没说完,颐清忙捂了他的口,面上腾地浮起两朵红云。徵端捉住了她的手,面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我便是为了瞧你,才回来的。太太要罚我跪,一想到要见你,我也不怕。”“你怎么这么傻,”颐清忍不住红了眼眶,“又何苦如此。”瞧见他目中满是爱恋的神情,她畏缩着不敢与他对视,后退几步道,“我来是想告诉六少,昨日的事都是我的错,这件事对我们都没什么好处,六少都忘了吧。”徵端愕然道,“你过来瞧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有些话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一次三少,那时候爹爹带着我到京里来,住的院子就在你家隔壁,也是那会儿就和三少换了庚帖,”颐清鼓起勇气道,“自始至终我都只想嫁给三少,哪怕他死了,我也没有变过心意……”这话好像是刀子剐心,徵端面色瞬时青了,摇手止住了她,“别说了。”“可这都是实话,”颐清的泪都要涌出来,她强压抑着,急切道,“总要说清楚的,我也该对你坦白些,别叫你误会了。”“我一直等着你哪天把心打开了,给我句了结的话,”徵端苦笑起来,“可你偏又是这样狠心的女人,你也许没有心吧。”颐清忍着泪,面上浮起涩然的笑意,“六少说得对,我没有心。”他说什么,她就接什么,接了就放下,这样的谈话好像一拳打在棉花里,徵端烦躁起来,在不大的室内反复踱步,明明满心都是怒意,也只能压抑着不发作出来。忽听她细细的声气道,“六少,你的情意,我心里都领着。可如今这样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徒增烦恼,都忘了的好。”最后一句话就像是火上浇油,徵端心头火起,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昨日就是这样想的?那你又去找我做什么。”“不,我没有旁的意思,”颐清又羞又急,解释道,“昨晚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愿意报答六少的大恩,但我不想连累你的前程。”“报恩”二字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徵端双眼通红,伸出手指着她,“你来说这些,就是为了来羞辱我么?”颐清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越解释越错,她拼命摇头,但这样的举动落在徵端眼里反而更增愤懑。他恨恨地一脚踢在桌边,却正好牵连到受伤的痛处,忍不住吸了口气。颐清瞧在眼里,哪有不痛心的,赶忙向前一步想要去扶他,但徵端嫌弃地推开了她,“滚,你给我滚开。”颐清心中还存了一件事,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总有千难万难,也不得不张口了,“还有一件事,昨日有一枝珠花,你见着没有,我想……许是落在你那儿了……”一瞬间徵端清醒过来,昨日的事历历在目,便连最后一点可供回想的绮思都被她击得粉碎。他不想再瞧她,背过身去,人如松立,一手指向门口,厌恶道,“你给我出去,再也不想见到你。”颐清张了张口,情知东西是要不回了,她想说点什么,却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涨红了脸,飞也似的逃了去。时间过得飞快,半个余月转瞬便过去了,这日下午太太难得派人去传了颐清去大圆镜中见客。因被晾了半个月了,颐清哪敢怠慢,赶忙梳洗妥当了到了大圆镜中,只见几位少奶奶和德雅都在。瞧见她进来,德雅先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拖到太太身边,笑道,“这阵子三嫂病了,可瘦了不少呢,太太瞧见准心疼的。”太太难得露出了一丝关切,望向她的目光十分柔和,“既然身子不适,就多养养。”四奶奶冲大奶奶使了个眼色,大奶奶心里冷笑,一抬眼便看到门口有动静,忙起了身,“客人来了。”大太太闻言便吩咐道,“你去迎一迎。”不多时,大奶奶领着五福晋和绍芳进来了。众人都有些讶异,四奶奶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挪了挪身坐到颐清身边,挤眉弄眼道,“三嫂,她们这是做什么来了?”颐清心里咯噔一下,她原就心里存了事,如今更是怕见宋家的人。却见太太坐直了身子,吩咐下人送了茶上来,不冷不淡道,“许久不来了,今儿个怎么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