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里做生意,大大小小的铺子前面都有个幌儿,好比同仁堂乐家门前是拿厚木头做的膏药幌儿,瑞蚨祥的门口却是拿绸缎绑在木头上,做了一串五颜六色的花棒槌,风一刮起来便咣当作响,很是热闹。掌柜早就候在门口了,远远瞧见大帅府的马车来,笑得脸上褶子都要堆起来,“今儿真是好风,吹来贵人了。”德雅是常客,也不与他客套,只拉着颐清上了二楼雅间,又见掌柜把她的衣裳准备好了,便说道,“给我三嫂也裁几身衣裳,要如今时髦些的样子。”颐清还有些迟疑,“太时髦了倒也不必,还是要家里常穿的样式。”四九城里哪家贵眷不上这里来做衣裳?掌柜早练就了一身迎奉本事,巴结道,“奶奶莫担心,咱们家做的衣裳款式既新颖又庄重,前几日黎家、吴家的少奶奶们也来做过,穿出去没有不说好的。”颐清与黎家二奶奶倒也相熟,知道她是个讲究人,便不再挑剔。德雅推了颐清一把,“就照着她们订的样式做,花色我们等下再挑。”两人量过了尺寸,便从雅间出来,到楼下看缎子面料,忽然从外面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瞧着打扮颇是华贵,身边还带着两个丫头。只见那掌柜忙迎上去,寸步不离的服侍起那女子来。德雅有点不高兴了,嘀咕道,“这是谁呀,嚯,好大的派头。”颐清赶忙拉了她一把,低声道,“掌柜也是开门做生意的,何必为难人家。”德雅这才作罢,冷眼在旁瞧着,那女子出手十分阔绰,一气订了七八种料子,身后的两个丫头手里提满了东西,订完了料子又去别的铺子了。那掌柜回过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这位姑奶奶可不好伺候。”颐清轻声问道,“这是谁家府上的贵眷?”那掌柜直摇头,“咳,什么贵眷,她叫小喜奎。八大胡同里的红姐儿,去三庆园学了两年戏,如今可了不得,走哪儿都有人捧着,眼睛都不往地上瞧了。”德雅一撇嘴,“原来是她。”颐清奇道,“四妹认识她?”德雅有些不屑道,“听说和五哥有些首尾。”颐清有些讶异,没想到五房的新姨娘才进门,五少竟又有了新欢。再说德雅心里也是不痛快的,拿掌柜发作道,“那也得您抬举她,一个戏子才敢这么嘚瑟。”“我敢不抬举她么?惹了她比惹了官司还麻烦,”掌柜摇了摇头,又说道,“您二位慢慢挑,我再拿些花样子来。”说话间,颐清瞧上了一匹月白织锦的缎子,正要吩咐订下,德雅却摇头道,“这也太素了些,我记得三嫂这样花色的衣裳也有好几身了。今儿不如订个喜庆些的。”她说着拿了一幅酒红色撒金绣郁金香的料子,掌柜又送来一幅宝蓝色织银的缎子,“这料子也衬奶奶的肤色。”颐清连连摇头,“这些都太艳了。”德雅不由分说,叫掌柜连同那匹月白的料子都订了,“三嫂都订了,一日换一身,日日都瞧着新鲜。”颐清说道,“哪用做这样多,也用不上。”德雅笑道,“日里见客不得用上?陪太太奶奶们打牌不得用上?少说一日要换两身衣裳,我还觉得少了呢。”做完了衣裳,德雅又嚷着要去点心铺子买小八件,颐清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她去了。姑嫂俩乘车到了泰华斋外,却见门口的人乌央乌央的,半条街上都是排队买点心的,德雅奇道,“今儿怎会有这么多人?”拉洋车的笑道,“今儿是十五,这都是买来上供的,出了正月才撤供呢。”德雅没耐性等,倒是颐清说道,“既都来了,也买点回去吧。太太常说泰华斋的蜜供比稻香村的要好呢。”听说是大太太想要的,德雅便没了话,让听差的进去买东西。姑嫂俩在洋车上坐着闲话,忽见店铺旁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右手拿一个掸子,左手拿一根火煤子,不住地左右张望。德雅奇道,“这是做什么的?”拉洋车的笑道,“这是一门穷生意,叫作吹火煤。奶奶小姐可莫搭理她,不然凑上来倒是麻烦。”正说着话,只见店里走出两个男子,其中一人刚掏出烟,那老妪忙把手里的火煤吹了吹,凑上去要给人点烟。男子皱眉挥手,几步便走远了,可怜那老妪裹着小脚,颤颤地也走不快,在后面赶了几步落了下来,瞧着很是可怜。颐清有些不忍,便拿出几个铜子,叫拉洋车的给那老妪送过去。拉洋车的心里不愿,嘀咕着,“咳,奶奶也太好心了,这值当吗。”德雅不悦道,“啰嗦什么,叫你去就去。”拉洋车的把铜子扔在老妪面前,那老妪知道是车上的人送来的,便又颤巍巍地过来,拿着掸子要给颐清和德雅掸鞋子上的浮尘,冷不防手里的火煤掉下两个火星子,落在德雅的皮鞋上,德雅惊叫一声,“呀,我的鞋子。”拉洋车的忙不迭把那老妪赶开了,颐清有些愧疚,“都是我的不是,倒把你的新鞋子弄坏了。”德雅倒不是个小气的,反而打趣道,“三嫂要日行一善,我这就当是舍身而饲了。”说笑间听差的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来,原来是听说大帅府要的东西,除了蜜供和小八件,掌柜又额外送了十斤山楂白糖的桂花元宵,德雅瞧着东西多,便叫听差的先送回家去。临回去的路上,路过先农坛,坛门冲东的路口,一溜都是高搭天棚,下面摆着藤椅,开了约有十几家茶饭铺子,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颐清瞧着好奇,“这是什么地方?”洋车夫道,“这是水心亭,穷人消夏常来这儿,水边儿图个凉快。”德雅噗嗤笑出声来,“数九寒冬的,聚这么多人,消哪门子夏。”那车夫瞅了几眼,一拍脑门道,“小的糊涂了,今儿有出差事的,这些人都是来二道坛门瞧热闹的。”颐清却又不懂了,“出差事有什么好瞧的。”洋车夫撇撇嘴,心知这二位是贵眷,哪知人间疾苦,便笑道,“出差事是指白差,官爷们抓了些走江湖的人,胡乱找个罪名就要杀头了,老百姓们瞧热闹呢。”德雅不肯信,“这话说的,走江湖难道还是什么错处,还要杀头?”洋车夫却说道,“您二位想想,真正的江洋大盗、亡命之徒,这帮官差能抓得到?不管出了什么案子,都是胡乱抓几个走江湖的交差了事。”“哪有这样草菅人命的,”德雅摇头道,“这都是瞎说。”洋车夫也不服气,“您别不信,前几日西打磨厂有家当铺子叫人烧了,您二位可知道这事?”颐清顿时白了脸色,倒是德雅接话道,“京里隔三差五就有走水的,有什么稀奇的。”洋车夫吐了吐舌头,“走水哪有那么厉害?烧了一夜连个人都没逃出来?那可是个日进斗金的大铺子。”德雅道,“天干物燥,火烧得旺些也不奇怪,照您说还有什么隐情了?”“小的知道什么隐情,也是听人说的,”洋车夫道,“我们车行里就有几个伙计住那附近,第二天还想去碰碰运气摸点散碎金银出来。进去一瞧,嘿,您猜怎么着,里面烧得除了瓦,啥都没有。那院子里倒是摆着好几具烧焦了的尸首呢。这么大个案子,警察厅连个屁也不敢放,只报了个走水胡乱了事。”听到这里,颐清忍不住身上一抖,面色顿时煞白,德雅瞥了她一眼,关切道,“三嫂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颐清摇了摇头,“我没事。”德雅对那车夫道,“好了,你别讲这些有的没得了,别吓着我三嫂。”正说话间,忽听一声号响,前面传来木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两旁天棚里围观的人跟看戏似的,大声嚷着“好”、“有种”之类的话,天棚外杵着十来个巡警,衣服穿得也不周正,腰里鼓鼓囊囊的,大约别着枪的,只听他们大声驱斥着人群。颐清和德雅哪见过这个,两人异口同声道,“快走。”拉洋车的也知道忌讳,赶忙拉着二人飞也似地往前奔。一气跑到虎坊桥,洋车夫这才缓了脚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颐清道,“现在不用跑那样快了,慢慢回去就是。”洋车夫擦了擦汗,“奶奶有所不知,刚才就是要出差事了,等人聚集起来,有时候半个时辰都挪不动一步,连树上、坡上都是人,所以要跑的快些,我有一次跑慢了几步,连鞋都被踩掉了。”德雅咂舌,“这有什么好瞧的?亏这些人瞧得这样带劲。”到底这趟出门时的好心情,都教这场“出差事”败了兴,两人回了家,德雅吩咐管事的给洋车夫多赏了块大洋。这时已到了要放晚饭的时候,两人也来不及回屋换衣裳了,径直便去了大圆镜中。二夫人瞧见她们来了,笑道,“这姑嫂两个一天天形影不离的,倒跟亲姊妹似的。”跟在她后面的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女子,正是大奶奶吴氏,只见她着一身珠灰的丝袄裙,耳上是一对吊珠坠子,容长脸型,肤色很白,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顾盼生辉,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配了一副吊梢眉,破坏了她五官的柔和。德雅有些讶异,“大嫂,不是锦姐儿还病着么,您怎么出来了?”“小孩子刚回来,有些水土不服,不打紧的,”大奶奶笑道,“快让我瞧瞧,今儿出去做了什么新衣裳?”德雅脆生生笑道,“早知道今儿大嫂有空,咱们该一同去的呀。”说话间四奶奶也姗姗来了,却不肯过来凑堆,只倚在门边上下打量着众人。德雅原也不待见她,瞥了一眼便问道,“怎么不见五嫂?”大奶奶解释道,“五房的姨娘要生产了,五弟妹忙着照料,我叫她不急着过来。”二夫人笑着招呼她们,“人既来齐了,快上去见见太太吧。”众人依次上了楼,只见大太太半闭着目,正在养神。听见众人进来,大太太便开口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有件事要叫你们知晓。”众人都凝神静气,只听大太太道,“今年这年过得可不太平,外头出了好几档子事,我叫三姨娘管起了钥匙,门户都要严紧起来。”众人皆是一凛,只听三姨太细声细气说道,“太太吩咐,从今日起每日戊正,府里各处门都落钥。下钥后任何人若要出入,需报至大圆镜中来取钥匙。”见众人都无二话,大太太的目光掠过众人,放缓了声气道,“过年节的,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匣子里有几枝珠花,还是从前宫里头赏的。你们几个年轻爱俏,一人拿一支戴着玩儿吧。”这便是几个少奶奶都有份了,一时间大家眼里都放了光。三姨太打开了桃花芯的红木匣子,里头是四只宝石珠花,德雅凑了过去,“有我的没有?”三姨太笑道,“哪有没有出门的姑娘家带这个的,这是几位少奶奶的。”德雅故意撅起了嘴,朝大太太撒娇道,“我不依,太太得给我个好的。”大太太笑了起来,“四丫头是个不吃亏的,别着急,等会儿还有好的给你留着。”等少奶奶们拿了珠花,大太太又叫三姨太取了条碧玺十八子给德雅。四奶奶从旁瞧着,只见那碧玺桃红透亮,中间结着翡翠盘肠背云,底下坠着翠色坠角,各结两颗米粒珍珠,实在是漂亮极了。四奶奶心里不免有些嫉妒,等回了房里,不免要找五姨太抱怨:“太太也真是偏心四丫头,那条碧玺串子是宫里的旧藏吧,竟就随手赏她了。”五姨太出身贫贱,看不出碧玺的好处,摇头道,“碧玺又不值什么,太太赏你们的宝石珠花倒是纯金镶的。”“您老人家真没见识,前朝老太后最爱的枕头可就是西瓜碧玺的,没准和四丫头那条手串一个料子的,”四奶奶心中嫉妒,又说道,“您说太太把权真是抓得紧,才让三嫂管了几天事,又换了三妈管。如今大嫂也回来了,竟还不肯松手,这么大个家,哪有长房媳妇不管,倒让姨太太管的道理。”可五姨太经过上次的风波,愈发胆小了,忙说道,“这不关咱们的事,你可莫胡乱搅和给四哥儿惹祸。”四奶奶心里不大痛快,大太太偏心老六和四丫头也就罢了。可从前大房不在的时候,二夫人对自己是最亲近的,如今大少夫妇回来了,二夫人自然也会多偏他们些。她想到这里,又看了眼没什么见识的五姨太,越发觉得心中愤懑。四奶奶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丈夫和自己说过大嫂嫁入方家的始末,心想这大奶奶也未必能和二夫人婆媳同心。要说家里几位少奶奶,就属四奶奶胆子最大,但凡想到的事立马就要做,此时哪还忍得住,立刻就要去探个究竟。从自己的院子出来,隔壁就是五房的院子,听着里面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知道这定是五房的姨娘要生产了,四奶奶颇是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赶忙从旁边的小路绕开了走。二夫人如今从小洋楼搬了出来,住在大圆镜中后头的万字斋,因为大少和大少奶奶回来的匆忙,来不及安排院子,便也同住在了一处。四奶奶原来只去过二夫人住的正院,东院还是头一次进来,她原来不觉得万字斋有多好,但这次进了东院,才发现这其实是极宽敞的一处院落,只见前后院都是筒瓦卷棚顶,两卷前廊后厦,中间是抄手游廊,院里遍植藤萝架,山石花卉点缀其中,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雅致。四奶奶瞧了心里又不痛快起来,要说人就怕比较,从前自己住的院子也挺宽敞,可和这里一比,立马便觉得穷酸起来。等穿过了一道垂花门,又见里头的堂屋一应都是黄杨木的门窗,隔扇窗上的红木框里镶嵌的是冰梅纹饰着紫檀卡子花的,比外头还要精致,四奶奶愈发心下忿忿,心道都是庶出的少爷,怎么差别就这么大了。四奶奶正看得眼酸,忽见几个丫头仆妇抱着几个箱子从屋里出来,都往堂屋后檐的落地罩里去了,她也跟了过去,只见丫头们把衣裳一件件的拿出来,都晾在碧纱橱里的木炕上,便上前问道,“这是做什么?”丫头们抬头见是她,忙道,“四奶奶好,这是我们大奶奶吩咐的,要将箱子里的衣衫都拿出来晒晒呢。”四奶奶留意瞧去,里面有好几身衣裳都是新式的,通体黑呢子底衬红布缀着金钮扣,她还想瞧仔细些,却见二夫人身边管事的徐妈妈过来,笑道,“四奶奶来啦,天忒冷了,您快进去坐坐吧。”四奶奶脸上一红,忙道,“我这就进去。”她进了堂屋里,只见二夫人坐在正中,大奶奶斜签着身子陪坐在左侧,两边是两卷楠木雕竹的大花罩,瞧着气派极了。两人见她进来,都笑着招呼她坐下。四奶奶在右侧落了座,一眼瞧见大奶奶身后还摆着一座铜镀金的大洋钟,两边搁着一对官窑的粉彩大瓶,这室内的陈设比大圆镜中也不差了。四奶奶心头像扎了根刺似的,酸溜溜道,“二妈和大嫂聊什么呢,说得这样有趣。”大奶奶笑道,“在说锦姐儿这孩子呢,回来上吐下泻了两天,今儿刚好点,就闹着要吃四妹妹买的元宵。要说还是泰华斋的元宵做得好,我们姐儿一气吃了四只呢。”四奶奶吓了一跳,“呀,那可使不得,元宵不好克化的,小孩子本来就容易积食,哪能吃这么多。”“谁说不是呢,”二夫人点点头,看向了大奶奶,“你四弟妹虽然年纪轻,但是生养上比你老道。你们啊可不能太惯着孩子,没事多向你四弟妹请教着些。”大奶奶脸上一红,轻声应道,“是。”四奶奶觉得脸上有光,笑道,“我有什么可请教的,麟哥和祺哥两个都是皮小子,摔摔打打也皮实,不比大嫂只有锦姐儿这么一个,女孩儿家千金玉贵,自是要娇些。”大奶奶目光一闪,颇有些不悦,好在她有些城府,不像四奶奶似的什么都放在脸上,微笑道,“四弟妹说的是。”二夫人瞧了瞧两人,心里有了数,便起身道,“也不早了,太太那边要叫传饭了,今儿可有客要来的,咱们可别去晚了。”四奶奶嘴快,“今儿是十五,有什么客来?”“当然是贵客了,”二夫人笑道,“快走吧,耽误了时辰便不好了。”三人到了大圆镜中,果然见家中的人都到的整齐,诸人都围坐在大太太身边。一路行来,四奶奶瞧着大奶奶和二夫人孟不离焦,不免心中添了妒意,却也只能和颐清坐在了一处,咬着耳朵,“今儿谁要来?”颐清低声道,“听说是宋二小姐要来。”果然门外有人通传,说是五福晋和宋二小姐来了。四奶奶一愣,忙转头去看二夫人婆媳的脸色,瞧她们俩都不作声,又觉得心里畅快了些。再看主座上的大太太露出点笑意,“快请进来。”等五福晋和绍芳进来,众人都向她们看去。绍芳是常来的倒也罢了,五福晋却是头一次上门,只见是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容貌俏丽,却做旗人打扮,梳着两把头,穿着宽襟大袖的旗装,长度恰恰盖到脚面,尤为醒目的是外罩的银狐坎肩上缀着一排拇指大小的珍珠,穿着很是富贵。德雅拉着绍芳的手亲热道,“别人你都见过了,只这位洋太太你们恐怕不认识。这是我们家的大嫂子,刚从德国回来。”一句话说得在座众人都笑了起来,大太太连笑带咳嗽,“这个四丫头,就是一张嘴不饶人。”大奶奶也很能凑趣,扯着绍芳的手,要她叫声“大嫂子”听听。绍芳扭捏半晌,却始终没有喊出口,面上飞起两朵红云。五福晋爽朗一笑,拍了拍妹子的肩,“傻妹妹,大奶奶这是逗你玩儿呢。”又对大太太道,“太太别见笑,我这妹子长着一张聪明脸孔,却是个最最憨直的笨肚肠,自小就属她最老实,年年压岁钱都存不住,总叫家里人哄了去。”厅中众人都笑了起来,便是大太太也拿着帕子连连擦眼泪,指着五福晋笑道,“这也是个促狭的。”座中一片欢言笑语,只有四奶奶总惦记着当年的事,心想这位五福晋可是差点就做了我们家大少奶奶的,念及此处,她又偷觑大奶奶的脸色,只见大奶奶言笑晏晏、神色如常,又疑心她不知情。酒菜如流水一样送了上来,今儿因为有客来,不止是厨房准备了菜,又在外头馆子里叫了两桌席面送来。五福晋留神细瞧,席面上有芙蓉鸡片、葱烧海参,估摸着是从庆云楼叫的,心里便有了数,笑道,“今儿和妹妹去逛庙会,看到泰华斋做元宵,这妮子惦记着太太爱吃赤豆口味的,定要买了送来。我说难道大帅府里还能没有元宵吃?偏这傻妮子定要送过来。”大太太笑容更深了几分,“是这孩子的一片实诚心意。”三姨太便叫下人把煮好的元宵送上来,众人都分了吃了,又对绍芳不绝口的夸赞起来。“这么巧,今儿三嫂和四妹妹不是也去泰华斋了吗?”四奶奶插口道,“可遇着没有?”绍芳神色微有些不自然,德雅忙为她解围,“今儿泰华斋人多,我和三嫂没进去,叫听差的去买的,哪能那么巧遇上?”五福晋笑容如常,“要不怎么说太太有福气呢,这一个比一个的,都孝顺着您呢。”大太太没有留意她们的这番小动作,用完了饭,用茶水漱了口,转头望向外头,忽道,“今年倒是蹊跷,都到十五了,竟还没下雪。”绍芳道,“那是老天爷一片心,舍不得让太太受冻呢。”一句话说得大太太感叹道,“这妮子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下雪才好呢,农家就盼着下雪,冬有大雪是丰年。”绍芳哪懂这些,只娇笑道,“要是太太说下好,明儿准下。”大太太笑得直喘气,“这丫头,在家里准是个招人疼的。”五福晋笑道,“谁说不是呢,小妹在家里是最有得宠的,爹娘都偏心着她。”正说着话,大少、五少和六少兄弟三个也进来了。四奶奶心里存了事,愈发对大少夫妇的一言一行都留了心,仔细瞧去,只见大少自进了门,一双眼睛便绝不往女眷那处扫,只和两个兄弟说话。可这番言行落在四奶奶眼里,又觉得他好像是在刻意避嫌一样。又过了半个钟头,五福晋起身道,“家里小儿啼闹,片刻离不了人的,我得向太太告辞了。”大太太极喜爱绍芳,握着她的手道,“不着急跟你姊姊走,过会儿她们几个要去小洋楼放影戏瞧,你同她们一块去看。”绍芳有些迟疑,大奶奶凑趣道,“不怕晚的,放完了影戏让六弟送你回去。”大太太也点头道,“就让老六送吧。”绍芳朝徵端飞去一眼,含笑带羞道,“怎么敢劳驾六哥。”徵端倒未接话,却见五少心神一荡,竟呆呆地瞧住了。大太太心中不悦,垂下了眼看手中的茶,六姨太也瞧出了不妥当,戳着五少的脑门道,“你屋里的人今儿个就要生了,你还跑出来做什么。”五少不耐烦道,“有雅琴在里头看着呢,我又帮不上什么忙。”“那又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能尽心尽力替你看着?”六姨太生怕儿子在这里惹出祸来,赶忙扯着他的耳朵回去了。五福晋顺势告辞了出去,大太太这里也就都散了,众人都去小洋楼看放影戏了,家里放的都是国外的影戏,无非是洋人打球、骑马的。只听大钟咣咣敲了七下,有仆人进来送钥匙,四奶奶留神去瞧,见三姨太果然收在兜里。她眼珠一转,对大奶奶小声咬耳朵道,“家里今日还有客呢,这么早三妈就把钥匙收了,等会儿没钥匙,客人怎么出去呢?”大奶奶淡淡道,“到时候再把门再打开便是了。”四奶奶一脸都是瞧戏的神情,“关了又开,开了又关,那多麻烦。”见大奶奶不接话,她又说道,“大嫂,你瞧见五福晋的打扮没有,那样大的东珠,我瞧着比用在首饰上的也不差,她倒舍得,几十颗缀在袄上当做纽子,啧啧,真是……”大奶奶慢悠悠道,“端王家的福晋,原该阔绰些。”四奶奶啐了一口,“不知道的,还当是前朝没亡呢,他们得意个什么。瞧着如今这排场,也不知道当初搂了多少钱。”大奶奶不由瞥了她一眼,这话里头是有缘故的。当年在前朝时,老端王掌管军机处,方弢庵当时为谋一个巡抚的衔,向老端王献了十万两白银,方家上下几近掏空,那时候正值大奶奶过门,连婚事都不得不从简办。四奶奶专挑了这个话头来说,显然是有意挑起大奶奶同仇敌忾之心。果然,便听大奶奶说道,“人家皇亲贵胄,咱们比不了呀。”四奶奶听着大奶奶的话音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赶紧火上加油,挑唆道,“大嫂子,您知道二妈为什么要从小洋楼搬出去,挪到后面万字斋去?”大奶奶摇头道,“不知道呀,兴许是觉得后头宽敞些?”“大嫂真是个老实的,”四奶奶嗤笑一声,眨着眼道,“还不是为了给老六结婚腾地方。你瞧着宋家这洋做派没有,那定然是住不惯老式宅院,要住到这小洋楼里来的。”大奶奶心中更觉不快,却说道,“天下父母怜小儿,太太疼老六些,也是自然的。”见她说得冠冕堂皇,四奶奶有些气馁,讪讪道,“咱们都老土了,不知道现在还兴订婚一说的,这是有多急着跟咱们家联姻,可别是早就有这想头了吧。”她说罢佯装一捂嘴,假笑道,“我去老五家看看去,折腾了一天一宿了,也不知道生出来没有呀?”也不等大奶奶说话,她便一扭一扭地走了。大奶奶望着她的背影,盯着看了一会儿,目中似有火光跳动。旁边的丫头小声道,“大奶奶,刚才五房那边有动静,说是新姨娘生了,得了个哥儿,这会儿正要抱给老爷去看呢。”大奶奶平静地点点头,“这是五房的喜事,去准备一副长命金锁,给五房送过去。”正此时影戏也放完了,众人都从小洋楼里出来,大奶奶落在后面,心里却有些不痛快,想到适才四奶奶的眼神,还有话里话外都指着当年的事,于是她立在小洋楼前的罗马柱边,想起了前几日刚回来的情形:那天他们风尘仆仆刚进家门,她本想先去给太太请安,可大少却道,“我娘派人来传话了,让咱们先去她那里。”她拗不过,只得随他一起去见二夫人。两人刚进了屋,大少便随意地往炕上坐,自然而然地叫了声,“娘。”可大奶奶却觉得别扭,她出身高门大族,最重礼法,在她家里哪有管庶母叫娘的。但二夫人牵了她的手,也叫她坐在跟前,没说几句就问起了锦姐儿的病,又轻声叹气,“这次你们回来,到底路上劳顿了些,大人还能撑住,孩子就熬不住病了。”大奶奶忙道,“原是怕姐儿把病气过了来,才没带来请安。”大少却说道,“这孩子生在路上,娘胎里就不安稳,总是三灾六病的不断。我原就说,等锦姐儿病好些,还是要送到娘屋里来养的。”大奶奶只觉面上发烫,哪里还坐得住,但偏偏二夫人的目光定定瞧在了她脸上,“儿是娘的心头肉,真抱到我屋里来了,你们怎么舍得。”那自然是千万舍不得的,大奶奶心头转了几个念头,到底不敢说出口,只得低头躲避着二夫人的目光,小声道,“放在娘这里是再稳妥不过的,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罢了,你们俩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二夫人知她不愿意,恹恹地转了话题,“这次叫你们来,原是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们的,看你们没空过来,只得派人去叫。”因见大少有些不满地瞥了自己一眼,果然让她愈发诚惶诚恐、如坐针毡,忙斜签了身子道,“是媳妇疏忽了,该早来娘跟前伺候。”二夫人却说道,“我之前从小洋楼搬出来,就是怕碍眼。如今你们回来了,愈发要省得些,往后也不必去我那儿,还是要多去大太太跟前早晚伺候。”大奶奶一愣,忙去看大少脸色,只见他也是错愕之至,“娘,那头压制您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儿子媳妇回来了,有人给您撑腰了,还怕她作甚?”“这不是怕她,是敬她,”二夫人缓缓说道,“只要她一日在,始终是你们父亲的正妻,这是礼法逾不过去的。与其让她去栽培别人,倒不如你们两口子拿出十成孝心来,在她跟前多下些功夫。”大少忙道,“娘,您这又是何必……”二夫人轻叹道,“你是长子,你父亲也看中你。媳妇也是好的,家世品貌样样都拔尖,是我连累了你们。”大奶奶心念微动,转头再看大少已是泪湿眼眶,他翻身从炕上下来,跪在地上抱住了二夫人的膝盖,哭道,“娘……”大奶奶也只能垂着头,默默跪了下去,二夫人眼眶微湿,“日后要是有心,便叫奶妈常把锦姐儿抱来给我瞧瞧。但你们要少来我这里,这句话要记牢了。”大奶奶不敢吭声,大少却振声道,“娘,这桩事恕儿子不能依您。当初三弟活着的时候,父亲也没看轻过我,如今更没道理让您受委屈。”二夫人叹气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看来住在这里也不妥当,过段时日我就搬到旧宅去。我如果搬出去了,太太面上也好看些,自然就不会亏待了你们。”大少怎能同意,可二夫人却很固执,摆了摆手道,“我意已决,你们不用再劝了。”说着她又望向了大奶奶,“不止是太太那里要侍奉得好,便是几位少奶奶、小姐,也要好好处着。”二夫人见大少不以为然,刻意叮嘱道,“你们还是太年轻,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人不能光有小聪明,大事更不能糊涂。上头有老爷看着呢,谁能担起家里的担子?谁能让这一家子和睦相处?这里面的道理你们好生琢磨琢磨。”二夫人说着一顿,握住了大奶奶的手,“内宅里的事,爷们闹不明白,你可要明白。”大奶奶茫然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明白了没有。她是阁老家的大小姐,又是太太钦点的儿媳妇,自从嫁到了方家,便觉得与丈夫这位娼妓出身的生母总有些隔阂,相处起来也不自在。可听了这一番话,倒教她对这位婆婆有些刮目相看了。楼前的喷水池按时便会喷水,此时兽口中都喷出了水柱,笔直朝正中的白玉石像上喷去。一时间水花纷溅,煞是热闹,倒是把大奶奶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她忽然见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在池边,但此时天已经黑了,倒瞧不清是谁,忽然听到那个男子的声气说道,“你怕什么?”大奶奶一怔,听明白了这是六少的声音,瞧他手上扯着一个女子的衣袖,想来便是宋绍芳了。大奶奶的目中划过一丝轻蔑,心想这两人也太不知检点了,哪有姑娘家还未过门便拉拉扯扯的。她不屑去瞧,转身正要走,谁知道冷不防听到那女子低低的喝斥声,“快放手。”大奶奶心头巨震,这声音如此耳熟,但绝不是宋二小姐。她留神去看,却听那女子焦急道,“二小姐还没走呢,被她看见怎办。”这下大奶奶彻底听明白了,那女子竟是三奶奶程颐清。她又惊又疑,这两人是什么时候牵搭上的?她一转头,瞧见绍芳正从屋里里出来,便不动声色的挪到柱子后去了。“原来是怕她瞧见,”徵端嘴角弯出弧度,似笑非笑地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她耳边,帽檐恰好落在她额上,戳得她脑门生疼,“我正想让她看到。”他话音刚落,却听宋绍芳娇滴滴的一句“六哥”忽得顿下了,倒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只余一个苍白的尾音,袅袅的散在夜空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颐清脑中轰然作响,还来不及反应,却觉得腕上松开了。颐清赶忙后退几步,牛头只见绍芳正站在台阶上,目也不瞬地望向自己。她哪里敢细看绍芳的脸色,只觉脸上烧的要命,赶忙低下头就要逃走。偏偏徵端还不放过她,不以为意道,“与三嫂的话还没说完呢,走那么急做甚。”说着又要去攀她的手,颐清连心跳都加快了,心道他这是要作死么,她慌忙把手缩回了袖中,往旁边退让了好几步。此时绍芳已快步走了过来,狠狠地剐了二人一眼,脸上神色难看极了,声音也尖利了几分,“六哥说好了要送我的。”徵端瞥了她一眼,“你家车夫不是还在外头候着吗?”虽然天色黑,隔得远,影影绰绰也瞧不清什么,但女孩儿家对这种事最是敏感,绍芳此刻心里酸溜溜的,强撑着不倒架子,“是太太说的,叫六哥送我呢。”她格外咬重了“太太”二字,目光却不住打量着颐清,那目光里充满了狐疑、轻蔑,颐清只觉像被刀子在她皮肤上划一般,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忙退后一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徵端虽没说话,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随着她的身影。绍芳恨得心头滴血,一闪身故意挡住他的目光,直视着他道,“六哥,你送我吧。”说着,便将滚了白貂边的大衣披在肩上,一只带了大火钻戒指的纤纤素手搭上了徵端的胳膊,将他牢牢挽定了。徵端不可置否地吹了个口哨,携着她的胳膊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