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任府静悄悄的,闭门不见客,府内的气氛沉重,仆役轻手轻脚,不敢大声喧哗,生怕扰了主子的清净,惹来责罚。天二守在院前,天一正将打探回来的消息一一向任云禀报。刘三确有其人,正住在苏眉儿所说的屋子。不管是刘家租屋的位置,毗邻邻居的情况,都完全吻合,不见丝毫虚假。只是天一旁敲侧击,两家定亲,刘三不知,邻里也从未听说过。闻言,任云低头沉思片刻,问道:“那刘三如何?”天一垂下头,掩去眼底的不屑:“这刘三是桃源镇出了名的光棍,整日无所事事,爹娘去世后,便拿着刘家的祖产挥霍,花天酒地。如今是欠了一身的债,依旧大手大脚,不见收敛。”说罢,他顿了顿,声音不禁低了下去:“若夫人真的履行这父母之命,嫁给了刘三,恐怕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刘三嗜酒好赌,家产败得干干净净,又欠下巨资,苏眉儿若进了刘家的门,屋内一贫如洗,除了替他操持家务,还得担下这些债务……任云抬了抬眼皮,冷声道:“眉儿还是任府的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何曾就嫁给了刘三,成了刘夫人?”天一听出他的不悦,立刻跪地请罪。“这次就算了,我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嗯?”任云挥挥手,示意他起身。天一站直身,犹豫地说道:“公子,属下有一事不解。”“说。”任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刘家与任府相比,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差距。夫人为何执意要与公子和离,跟着这刘三?”天一没有说的是,以夫人那贪财的性子,这太过于不符合常理了。刘家祖屋里头的值钱东西早就被刘三拿去当铺换了钱银,要么就给债主上门抬走了。屋子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旧床和一座不起眼的水墨屏风,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厨房的炉灶许久未曾生火,铺满了一层黑灰。这样的地方,与任府是天差地别,天一实在想不通居然有人会舍弃锦衣玉食的日子,硬要去过那清贫艰苦的生活。“再就是,如果夫人早就晓得这婚约,又清楚刘三的住处,怎的从来不曾寻过他?”天一越想越可疑,他们跟在苏眉儿身边的时日不算短了,从来不曾听她讲过刘三其人。提起此事,天一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事:“公子,属下记得有回坐马车回府,夫人执意绕道而行。若属下没有记错,那条必经之道就在刘家祖屋的旁边。”由此可见,苏眉儿根本不待见这刘三,简直到了宁愿绕路也不愿碰面的地步。如今却急着跟任云和离,投奔刘三?“此事确实有些蹊跷,那日眉儿急急前往寺庙,与主持都说了什么?”任云脸色冰冷,看向了天一。后者低下头,歉意道:“公子,主持附近有武僧守着,属下与天二不敢过于靠近禅房,并没听到什么。”“武僧?”任云挑挑眉,问:“那寺庙里除了平常敲木鱼念佛的小和尚,何时多了这么些武僧?”“属下不知,似乎是有人上山闹事。主持大师为了庙里清净,便养了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僧侣。至于这些人从哪里来,属下无从打听。”听了天一的话,任云陷入了沉思。许久,他才开口道:“要从主持口中敲出什么,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也罢,天一去安排,让我会一会那刘三。”刘三在赌坊里赢了点小钱,面上有光,大方地请了两个酒肉朋友去喝了点酒,这才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走过小巷时,眼前骤然落下一道黑影,一柄透着寒光的银剑眨眼间便落在他的肩头。刘三一个激灵,酒醒了,吓得双腿发软,哀声求道:“这位大哥、大侠、大爷,小的身上没有钱,烂命也不值得污了您的手……小的虽然好赌,但是能指天发誓,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是小的什么时候挡了您的路,误了您的事,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小的计较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银剑没收回去,反而向他的颈侧靠近了一点。跟前的人落在阴影下,只能隐约看见一身的黑色斗篷,看不清容貌。依照身影来看,比刘三高了半个头,显然是个高大的汉子。刘三双腿抖了抖,夜路走多了,果然会碰到点什么。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今也吓得面色惨白。那剑尖的冰凉才碰到他的脖子,刘三就杀猪一样叫了起来:“大爷,有话好说,好说……您真的等钱花,小的家里那张水墨屏风据说是某个大师的真迹,千真万确,就是被小的弄脏了点,那些粗人都没瞧出来,让小的留了一手……”“住嘴!再多说一句废话,我这剑就把你的脖子给割了。”斗篷下的人声音压低,恶声恶气地说着,刘三连忙点头,瞪大眼捂着嘴,再也不敢开口了。“听说你有个未过门的小妻子,姓什么?”那人把剑尖往旁边一挪,刘三这才松了口气。“没有的事,小的爹娘去得早,就剩这么一间祖屋,其他都给小的花掉了,哪家的姑娘还敢嫁过来?”他咧了咧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自嘲地笑道。那剑尖转瞬间又贴上了刘三的脖子,他白着脸不敢笑了:“真的,大爷,小的老早就记事了,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小娘子,如何不会前几年就娶回去?”感觉到那银剑在他的脖子上轻轻一刮,霎时一股热流落下,刘三一摸,满手的鲜血,惨白着脸吓得跪在地上,就怕今夜交代在这里,胡话叫道:“有,大爷,小的是有个定了亲的。如果大爷喜欢,小的绝不夺人所好……”“那姑娘姓什么,你记得吗?”穿斗篷那人终于满意了,收回长剑,开口问道。刘三手里还抓着酒瓶,正是苏记客栈的酒水。这人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即使没有,也只能承认有,急得一头汗,试探着问:“小的记不清了,好像是姓……苏?”见对面的人没有再发难,刘三晓得自己猜中了,擦擦额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问:“至于别的,小的是真的记不清了。”“是么,记不清便好。”幽幽地吐了一句,那斗篷男子转过身便要走。刘三吓得半死,靠着石墙摇摇欲坠。正以为那人终于放过了自己,他扶着墙站直身,抖着腿就要往外跑。突然一棍子从身后打在后颈上,刘三脑中发黑,晃悠悠地倒下。棍棒起起落落,打在他的身上疼得叫不出声来。直至失去意识前,刘三昏沉中听到不远处那穿着斗篷的男子冷笑道:“还说记不清……那便打到他连姓‘苏’也记不清……”刘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暗自后悔。早知道胡诌对了要被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半个“苏”字!苏眉儿在焦急地来回踱步,自从那主持说起任云的血光之灾,只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她就担心得不行。这都将近亥时了,任云还没回来……她正要去门房再问问他回来没,刚出院子,便见任云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迎面走来。苏眉儿狐疑地瞅了眼那斗篷,奇怪道:“这么晚了,还得出去跟别人谈生意么?”任云素来低调,夜里如果出去,大多穿着黑色斗篷,掩盖他的容貌和身姿。因而,鲜少有人看见任云的面容,除了合作的几位本地商贾,大多数也就认不出这位任三少。“嗯,是有些事……眉儿这么晚还不睡,等在下么?”任云朝她笑了笑,柔声又道:“夜里寒凉,怎的不多披一件外衫再出来?”说罢,他抬眼朝苏眉儿身后的婢女看了一眼。那婢女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也不敢大声求饶。苏眉儿背对着那婢女,自然没听出他的责备,而是不得不板着脸,局促地解释道:“没有的事,我刚好出院散步,碰巧遇上了任公子。”这话显然矛盾,若不是担心,怎的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让人去问门房?任云进门的时候,门房已经向他提及了,自是晓得苏眉儿这是故意掩饰,却也不打算拆穿她。尚未明白苏眉儿的举动为何这般反常,想必跟那位主持有些干系。打定主意明日上山见一见那位老主持,任云笑笑道:“夜深了,眉儿这便去歇息吧。”苏眉儿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进了房,迟疑着站在门前,小声道:“任公子,关于那天我跟你谈的事……公子想清楚了么?”任云当然晓得她这是问自己关于和离的事,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并没有在下人跟前点出来。他挥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无奈道:“眉儿需要这么急吗?再者,那位刘三并非良人,若眉儿跟了他,怕是要误了终生。”苏眉儿自然晓得她那表叔是什么样的人,当下支支吾吾道:“等成了亲,有了妻儿,他肯定会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的。”想当初爹爹苏慕亦是成了亲有了丽娘跟她后,才把不擅长的田地也打理得极好。她也就依葫芦画瓢,任云却听得不是滋味。苏眉儿就这般相信刘三,迫不及待地嫁给他,不计较他之前的荒唐事?“后日,在下会给眉儿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任云转过身,推门而去。苏眉儿叹了口气,看着这房间,不知不觉她已经住了许久,已经习惯了。不知道离开后,她是否还睡得惯别的地方。离开了任云,她能否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尤其是,忘掉任云,去一个没有他的陌生地方……苏眉儿躺在床榻上,只觉心乱如麻,辗转难眠。索性坐起身,点上油灯,着手收拾细软。她如此坚持,看任云的模样,怕是会放手让自己离开。兴许会有些难过,有些不舍,只是随着时日,任云会找到更好的女子,或许会再娶……想到这里,苏眉儿不禁黯然。一夜未眠,她打着哈欠出去,便听说任云早早离开去邻镇办事,估摸着明早才回来。难怪要后日才给自己答复,原来并非难以抉择,只是因事耽搁了,苏眉儿感觉胸口有点堵,精致的糕点在她面前没了吸引力,便打算出府到处走走。天一随任云离开了,天二性子冲,很好打发。她支使着天二在店铺之间跑来跑去,自己一闪身溜进巷子。曲曲折折又四通八达的后巷,苏眉儿早已了如指掌,轻松地摆脱了天二。只是习惯使然,竟然到了刘家祖屋前。苏眉儿瞅见一个人蜷缩在刘家门口,大声哀号。周围经过的人离得老远,就怕给这人黏上。她定睛一看,发现这人居然是刘三。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苏眉儿感觉一口恶气出了,站在刘三跟前,用脚尖踢了踢他,捏着鼻子哼哼道:“坏事做多了,果然是有报应的。”“你说什么呢……”刘三不乐意了,抬头想看看谁竟敢奚落他,谁知这一瞧,竟然是个秀丽的姑娘,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姑娘是谁?怎么大清早的站我家门口来了?”想起昨晚的倒霉事,他一时口快,调笑道:“不会是我家的小娘子,急着进门来了?”果然这人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是这德性。苏眉儿厌恶地睨了他一眼,冷哼道:“我姓苏,不是你家什么小娘子。再说一句,我把你这嘴巴撕了。”“又姓苏?”刘三吓了一跳,结巴道:“昨晚那人听说我有个未来娘子姓苏,把我打成这样。你又姓苏,不会就是那个……”他打量着苏眉儿,看着看着有点色迷迷的:“这样一个小娘子,其实也不错……”苏眉儿没注意到后面的话,而是听说刘三被打,而那人是来打听他一个定亲的娘亲姓苏……这事除了任云,她谁也没提过。没料到任云竟然背着她来揍刘三,虽然这表叔也该打。那么,他开始怀疑了么?只是昨晚的任云,什么都没有提。苏眉儿暗叹着,他最不喜的便是扯谎的人,而她说的谎话一个接着一个,已经不知多少了……刘三见这姑娘听了他的话愣神了,若有所思的样子,分明是认识昨晚打自己的人。他不高兴了,莫名其妙被打,还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未来娘子,凭什么?迅速站起来,刘三抓住苏眉儿的手臂就往屋内扯:“哼,小爷是谁都能打的么?打我,好,那我就真弄个姓苏的小娘子!”他心下不忿,手上捏得更紧。苏眉儿不晓得这人突然发什么疯,看四周没人,只能自救。她深吸了口气,用尽全力一脚踢向刘三的小腿。一声痛呼,刘三不留神给她踢翻,疼得直叫唤。苏眉儿趁机要跑,他却已经忍痛爬起来挡住了去路。无路可逃之下,她只能往里跑,打算绕过主屋再从大门出去。可是在任府待得久了,腿脚没以前灵活,转眼就被刘三追上。苏眉儿看他逼近,只能惊慌地往后退。“啊——”一时不察,她没留意到身后便是那口石井,刹那间被绊倒,身子一歪,惨叫着跌入了井中。额头撞上井边的石头,眼前阵阵发黑,苏眉儿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任云凄厉的叫唤声,却只能软绵绵地落入井水中,在冰冷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