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儿这一张口,立马便后悔了。如今的任家或许不过是桃源镇上挂着乡绅之名的大户人家,稀疏平常。但是十年后,却是在齐宣国无人不晓。单看任家的人脉,又掌握了不少的财力。可以说,任家人跺跺脚,齐宣国也得震三震。而那个时候,任家的当家,便是眼前这位公子哥儿,在家排行第三,单名一个“云”字,旁人皆是尊称一声“任三爷”。她曾见过任云,在爹爹被打伤后,将他送回来的人,就是这位任三爷。当时任云还留下了一袋碎银,解决了苏家一时的燃眉之急。可惜爹爹福薄,那钱远远不够治好他的双腿,只得就这样痛苦地去了……不管怎么说,这位任三爷在苏眉儿的印象中,是个锄强扶弱的侠士。要不然爹爹或许不止断了双腿,更可能不知死在哪个街头巷尾,无处可寻。可是感激归感激,苏眉儿却有些忌讳。毕竟她如今算得上是招摇撞骗,摆出一副神算子的架势,实际上不过是凭着自己的一点记忆,东拼西凑地胡说八道。桃源镇不大,户户人家相邻而居,哪家老人摔了腰,哪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哪家娶亲,不到半日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就罢了,苏眉儿还能随手拈来,应付应付。若是对上任三爷,可就不一样了。此人能把任家发扬光大,把祖上的基业翻了又翻,足见其厉害之处。对上这样的人,苏眉儿那点小手段如何能上得了台面?被拆穿不说,到头来得罪了任家,可就要得不偿失了……不过任云此次前来,想要问什么,苏眉儿心里却是有点谱的。看他神色凝重,此事定然棘手至极。而在十年前,任家的确有一事传得沸沸扬扬,那便是代表任家家主的印章失窃了。苏眉儿当初年幼,并不晓得这印章有何作用。只是那会儿镇上多了不少外乡人,全部都冲着这印章而来。在茶馆里,更有人肆无忌惮地笑言,有任家印章在手,便是下一任的家主,大权在握。毕竟任家底下的部属,只识印章,不认人。可是没过几个月,这事就豁然开朗,很快便烟消云散。至于细节,苏眉儿自是不可能晓得。仅仅道听途说,凶手已擒,印章寻回,皆大欢喜。无论如何,插手任家的家事,她就很难再轻易地抽身而出。苏眉儿眨眨眼,板着脸,故作正经地道:“任三公子,此事奴家无能为力,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闻言,任云眼角微挑,清润的眸底掠过一丝深沉。原本他并不相信这位“苏先生”真有天大的本事,不过是镇上的人以讹传讹。说不定,这算命的还有些同伴,伙同着设下骗局,让人信以为真。若不是府里翻了天,又毫无头绪,任云根本不会考虑来见此人。只是,这人却是一再地给了他惊喜。天一尾随着算命的老头到了破庙,守在外头寸步不离。等他们踏入庙里,看见的却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年轻女子。这一瞧,此女乔装打扮,掩人耳目,任云心下已认定她不过又是个不入流的骗子。谁知她一开口就道出自己的姓氏,一声“任三爷”,直接点明了他的身份。若是曾见过他,认出来并非难事。但是任云尚未提起什么,此女眼神中便尽是了然,忙不迭地出声推托。任家的差事哪个不是万分乐意地往身上揽,这女子皱着眉头,仿佛知晓这棘手的事,做好了或许能得酬劳,却也惹祸上身。做不好,就不是一句“抱歉”就能了事的,说不准还要丢了性命……有意思,确实有意思。任云微微一笑,态度更为诚恳:“在下尚不曾说出,苏先生却是已经晓得在下的苦处,又如何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苏眉儿皱着脸,心下腹诽,她一个外人不在边上凉快,掺和进去难不成想赶着送命?正要抬出“天机不可泄露”“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类的话搪塞,又闻任云轻轻笑道:“此事重大,还请苏先生予以考虑。两日后,任某会再来的。”没有逼迫,没有苦苦相求,他说完,便潇洒地带着两名护卫抬步离去。苏眉儿愣在原地,久久未曾回神。还道这任三爷会再多说几句好话,晓以大义,又允以大利,动摇她的心思。或者是口气不耐,让两个护卫抽出长剑,架在她颈侧,二话不说地将她抓回去。若是前者,苏眉儿足可以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厉声拒绝。毕竟她一直有自己的规矩,又可以找知府大人撑腰——毕竟此时,任家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到跟府衙抗衡。若是后者,苏眉儿更加可以有恃无恐。她在桃源镇算得上有名的神算子,任云把她抢回家的事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宣扬一番,任家的脸面何存?不得已只好把人放了,免得后患无穷。可是任云根本不屑于威逼利诱,又或是软硬兼施,施施然地就这么走了,不仅给了苏眉儿充足的时间好生考虑,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说是给两天,神色笃定,似是认定她必然会应允。苏眉儿往后倒在干草上,无奈地吁了口气,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缝上。要不是她这一回没有管好自己的嘴,任云怕是只当她是个小骗子。估计以任三爷的气度,也懒得跟自己计较。要命的是,如今让他上了心,苏眉儿心里默默哀号,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两天不长不短,却足够让苏眉儿忐忑不安了。她照旧在市集上摆摊子,仍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冷不热,一视同仁。只有苏眉儿心里明白,自己有多么的焦急。她绞尽脑汁,渐渐想起十年前任家的一些琐碎的事。比如说有大批的护卫被撤下,不知所终;比如说仆役中有好几人擅自出逃,被打得遍体鳞伤,锁在任家后门外的木桩上。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当年的苏眉儿还吓得好几晚做噩梦,非要缠着娘亲一块儿睡。那些事随着年月渐渐淡了,如今想起来,却让人浑身冒冷汗。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去谁脑子进水了……任云必定猜出她推托不得,便是要逃走的。苏眉儿也深知要跑也不容易,开头第一天守备肯定森严,想来桃源镇的各处出口必然都有任家的护院暗中把守。就算那座破庙四周,有人盯梢也不为过。此人若不心思缜密,十年后又如何坐到家主的位置?她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半,穿着衣裙,戴着面纱,到镇子东边的一间小店叫了一碗云吞。坐在简陋的大堂,苏眉儿慢悠悠地吃着,余光却警惕地瞧着周围的动静。果不其然,任家的护卫尾随而至,不过并不靠近。想必是有恃无恐,凭着他们的武艺,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定然插翅难飞。唇角微扬,苏眉儿垂着眼,叫来跑堂的小二,问了茅厕的方向。这小二十年如一日的大嗓门,指着后门大声嚷嚷着。她酡红着脸,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出去。留下大堂里的人,或脸色尴尬,或“吃吃”笑着,闹得掌柜的虎着脸,捏着小二的耳朵就往堂后,狠狠地训了一顿。苏眉儿快速地左右一看,溜到茅厕不远处的角落,伸手挥开到腰身的杂草,露出一点得意的笑。这店家吝啬,围墙上早就破了一个大洞,却始终没有堵上。当年的自己就是在这里钻出钻入,跟伙伴们玩起捉迷藏。伤心的时候,也会藏在此处。爹爹死的那一日,苏眉儿就蜷着腿窝在草丛里,整整哭了一天……她摇摇头,甩去往日黯然的回忆,弯下腰溜了出去。围墙对面正是张家,苏眉儿打算从后院偷一件张大叔的衣裤,装成上山打猎的汉子从后山逃出去。毕竟大路走不了,只好出此下策,选择山中小道了。小道不能走马,却比大道费的时间要短。任家即便派人追捕,也很难迅速追上她。苏眉儿心里计划得好好的,碎银贴身藏好,干粮也用布条绑在了腰上。幸好她比较瘦小,挂上这么些东西也不显得古怪,反倒丰腴了不少。一路上平安无事,苏眉儿换上了猎人的装束,用煤灰抹黑了脸蛋。万事俱备,就看她加快脚程能逃多远了。可惜,等苏眉儿看着小道上对她吟吟浅笑的锦衣男子时,郁闷地蹙起了双眉。“苏姑娘,这么晚独自上山并不安全,可需要在下派护卫随行?”任云负手而立,显然等候多时,早已预料到她的行迹。事情败露了,苏眉儿也懒得跟这个聪明人再装傻,随手摘下一棵草,咬在嘴里,含糊道:“任公子料事如神,奴家心悦诚服……”虽是这么说着,话语里却不见有半点赞赏,更似敷衍与埋怨。任云身后的天一不乐意了,上前正要给这个不识趣的粗鄙女子一个教训,好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却被自家少爷一个眼色止住了。“苏姑娘难道就不奇怪,在下如何得知你会经过此处?”“愿闻其详。”苏眉儿也是好奇,一双漆黑的眸子瞥了过去。见她心里所想全摆在脸上,单纯至极,任云不由得失笑:“苏姑娘不愿接下任家的烫手山芋,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也想到在下必然有所戒备。兵家有言:夫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留守的护院最为松懈的时候离开,才是上上之举。为谨慎起见,任云在桃源镇所有的出入关口都派了护院。没想到那神算子倒是沉得住气,举动与平常无异,不像是有逃走的心思。粗粗推算,若要逃走,这条山路便是最佳之选。不知为何,他亲自站到了这里。如今的任家需要的,并非是一个有点小心思的神棍,而是聪明人。远远望见苏眉儿风尘仆仆赶来的纤瘦身影,以及其被猜中心思颇为懊恼的表情,都让任云颇为愉悦,亦下定了决心将她拉入任家的是是非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