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怡正在和明林对瞪,乍一听皇帝的问话甚至没反应过来,跟着重复了一遍:“让明林还俗?”“是啊。”皇帝敲了下桌板,“你觉得怎么样?”“这……”白怡心里高兴,可又不能表现的太过,略显矜持地低头,“这事圣上跟明林说才是,跟我说我也没主意。”“嗯,也对。”皇帝点点头,又喝了口茶,声音更温柔了,“那就说说跟你有关的事,你来拿个主意——可想当皇后?”“啪!”杯子落地的碎瓷声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及其刺耳,几乎是和着皇帝的问话一同出声。明林指着地上的杯子,状似无辜地问:“咦?杯子怎么自己跑到地上去了?”说完了就弯腰去捡碎瓷片,才捡了两块,忽然“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左手捧着右手的手腕,看着白怡的方向撇嘴:“划破手了。”这不是骗人,是真破了,豆粒儿大的血珠子就凝在食指的手指肚上,一晃就顺着指头滑落下去。皇帝皱了下眉:“用不用传御医?”明林已经把这新制的僧袍掀起来一截按住了伤口止血,摇摇头答道:“不要紧,就是这杯子……”“放那吧,一会儿让人进来收拾。”皇帝摆摆手,被他这一打岔,开始跟白怡说的话倒不好接着说了。他瞅了明林一眼,没想到小和尚的花花肠子还挺多。“你的户籍册子我已经命人去造了,当年……你的户籍已经被销,所以需要重新登个新的。还有翔安侯的冤案,你放心,我也已经让大理寺和刑部重审,翔安侯对我有大恩,先帝当年已经觉察了五皇子有异心,只是察觉得太晚无力回天,那时我才出生不足三个月,先帝就写了那封赐我为皇太孙的密旨交于翔安侯保管,甚至要求我母亲把我也交给翔安侯,然后下旨令翔安侯携带大批人马物资去列国周游谈判,互通有无。”皇帝就这么把当年的事说出来给白怡听,也不顾忌还有明林在场,“过了两年多,翔安侯带着几十个国家的贡品和缔盟书回来了,已经靠着造反登上皇位的五皇子为了名声只能对他大封特封,可心里对翔安侯是极其不信任的,还总怀疑他手里有先帝的遗旨。翔安侯没地方安置我,便跟才战胜归来的李大将军求助,造反逼宫的时候李将军在边关打仗,中了敌人的埋伏险些丧命,多亏副将救下他又背着他到了山里一个村子里养伤,后来副将跟村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成了亲,有了孩子,再后来,李将军一路摸回京城,发现朝里已经物是人非,可边关百姓还在受苦,他没心思参与朝中勾心斗角的事,挂帅领兵再次回了战场,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可惜他的副将却战死疆场,大将军照着副将的遗愿去找了当时救了他们的农家女,把母子二人一起接回京城想要安排好了照顾起来。”说了这么多有些渴,他给那两人消化这段历史的时间,喝了一大口水才继续道:“他接回那母子二人时,正是翔安侯去找他的时候,两人一合计,干脆也不说那孩子是副将的孩子了,直接把人安排在京郊的庄子里,只说我是他在外生的孩子,至于另一个孩子……”“是萧钦?”白怡问了句。“是。那位副将姓萧。”皇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声,“我父亲尚为太子时,翔安侯是他志趣相投的好友,大将军是教过他骑术弓箭的老师,我父亲被杀害后,全靠两位恩人将我抚育长大,甚至因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白怡,不,杨芃,你现在知道令尊对我的恩情有多大了,根本不是一个院子、一个铺子能抵得了的,我说了保你一世荣华保你再不受颠沛流离,都是认真的,这天下是翔安侯替我守着的,我想和你一起坐在最高位上,你愿意么?”前头说故事的时候明林还听得很认真,甚至在皇帝细数他父亲惨死的那段时心里充满了同情,可后面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开始勾引白怡了呢!而且怎么那么会说!那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明林看着白怡泛红的眼角,不确定她这是想起来父亲了难过还是听了皇帝的话感动,不管是哪种,反正他都不想看着她哭。他想故技重施地再摔次杯子,可手边什么能碰倒的东西都没了。心里着急,他想都不想地就打破了皇帝和白怡“含情脉脉”的气氛:“圣上!您不是说要下旨让我还俗嘛!”“啊?啊……”皇帝不看白怡了,目光定在明林身上,“是,有这个打算,你怎么想的?”“我觉得您这个想法挺好的。”明林重重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向白怡,心里暗暗着急,“就是不知道太上皇能不能同意?”“哼。”提起太上皇,温澈的语气充满了冷漠,“太上皇身体不适,自然不必为这些琐事烦心了,有朕做主就是。”想让明林还俗,有许多考量,有那么一半原因是觉得明林在寺里过的清苦,想让他母子、姐弟团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政局考量,年幼的皇子他派了心腹教着伴着送去各个封地当个名义上的郡王,至于三皇子之流只怕是要和太上皇一样好吃好喝地供着,却再也不能出府宅方寸了。而明林,这位一出生就带着贵重命格的仙灵,大将军的外孙,修了十几年佛的出家人,他自己也颇喜欢的这么一个前六皇子,便是他用来表现自己仁政的最好人选。他要让朝臣服气敬重,不靠着暴虐和残杀,他一个人都不杀,就算恨极了那位太上皇他也不会要他的命,比死更难受的是痛苦地活着,这一点儿在他无能为力报仇雪恨的时候深有感触。他知道大将军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他这些身世的,如果不是他和萧钦玩闹的时候误打误撞的进了别院的暗室,翻出了那块玉佩和诏书,然后又跑去找大将军刨根问底,那他现在或许就是个将军府的二公子,虽是庶出却并没受什么苦,还有个冷面的爹和慈祥的姨娘。可惜一切都是天意,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就是那么寸,被你赶上了真没处说理去。就像此刻殿里坐着的这三人,明明身份都是无比尊贵的,可从小都没过上什么正常孩子的生活。因为提起了“太上皇”,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白怡收拾好了情绪,跪下去跟皇帝谢恩,谢他为自己父亲翻案,也谢他有求娶之心:“恕民女无福消受圣恩,只想安稳度过余生,当不起皇后一位。”这答案皇帝早就猜到了,再提一次,一是怕她改了主意愿意再给她次机会,二是……他觉得逗明林好像挺有意思的。既然白怡没把她和明林的事说破,皇帝也就顾着她那份颜面没再追问。“既然你心意已决,朕也不会强人所难。”皇帝看着明林略显紧张的神情,连日来的烦闷都消散了不少,故意加了一句,“只是这中宫之位一日未决,你就仍有反悔的权力。”嗯,吓得小和尚的脚都绷起来了,效果不错。从宫里回将军府,明林和白怡一起坐在马车里头,萧钦说京城还不安生,让他们在将军府多待些日子。眼下,白怡还在为皇帝说起的那段故事默默伤感,想到自己的父亲做的那些义举,想着他当年领队周游各国时的风姿,心一痛一痛的。明林探着头看她失神的模样,说的话酸溜溜的:“小花姐,你不会是在后悔吧?”白怡抬了下眼皮:“后悔没把你踹下车跟着跑?”“哼唧。”明林低着头看自己被割破的手指头,往白怡面前一伸,“疼死了。”白怡拉着他的手腕看了看,发现那道口子确实挺深,看着心里都哆嗦,她把他的手一扔:“自己找的,你赖谁?”“没说赖你。”明林把手收回去,又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血迹跟她说,“罚你回去帮我把这件衣服洗了。”“罚我?”白怡原本还在忧愁身世,被他这么一搅和心思全跑了,“为什么要罚我?”“因为我手破了你没给我个手帕让我包着,结果我就把衣服弄脏了。”明林说得理直气壮。“你也没问我要啊。”白怡气笑了。“你应该主动给我啊,你当时肯定光想着要当皇后的事了。”明林振振有词地控诉着,“要不是我摔了杯子说不定你就答应了。”“你再胡说就自己跳下马车吧。”白怡把车窗的帘子打开,扭头看向外面。明林跟过去把帘子给放下,把自己的脸贴在车厢壁上求关注:“你不能信他的话,真的,他可会说谎了,你记不记得之前在安城的时候,他还跟我说过我为什么被送去寺里,他还说柔妃娘娘是为了争宠才不要我的,他就爱骗人!所以他说的什么一世荣华,什么什么什么的,那些好听的话,他也会跟别的女人说的,你不要相信。”白怡扭过头去不看他,嘴角偷着翘起来:“他说话骗人,你说的就不骗人了么?你之前还骗我说什么天大的事要商量,让我去你院里呢。”明林跟着她的脸走,她转了方向,他就换到另一边,在拥挤的车厢里来回挪动着:“我不骗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这么说完了,想起来自己很快就不是出家人了,一扬头,蹙着眉看她眼睛。“而且我为了你连佛都不修了。”2明林的一句“不修佛”让白怡愧意陡生,他原本是个不酒不荤、清心寡欲的和尚,甚至有着仙灵的称号,应该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和尚,说不定能得道成仙那种,可她却拉着他下山,让他还俗,甚至……还打算过些日子跟他谈谈成亲的事。白怡问他:“你会不会后悔啊?”明林反问:“后悔什么?”白怡抠了抠自己的指头:“还能后悔什么呀……”明林很高兴看到白怡把注意力从皇帝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做出副沉思的表情:“是有点儿后悔。”白怡心里一堵,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可想好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等圣上一道圣旨下到寺里,你可就是被除名了,再回去也不那么容易吧。”“我后悔没早点碰到你。”明林打断她的话,一双眼里全是真诚,“真的,要是早点遇上你,你早点撺掇着我还俗,那我可能头发都这么长了。”他胡乱在自己胳膊附近比划,皱了下鼻子:“我小时候经常想着还俗的,我还常常对着我院子里的那棵树发脾气,本来把我送进寺里就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我真心敬仰佛祖,可也真的沉不下心来,师父对我很好,但他总罚我跪佛抄经,我不喜欢那样,他再怎么整治我,我还是静不下来,我就想跑后山去玩,我还在后山的山洞,就是小时候我带你去的那个山洞,在那里养了只狼,那只狼是在草丛里捡的,小小的一只,腿被捕兽夹给夹伤了,我就把它领到山洞里给它吃喝,还给它敷药。”明林这么一说,白怡好像还真觉得当时的洞里有股土腥气,不过也只是觉得,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真的记着。“后来呢,伤治好了就送它走了?”“嗯,怕他跟我亲了以后送不走,又怕它身上沾了人气回去被欺负,我每次见它之前都要沐浴更衣,和它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基本上给它换了药喂了食就走的,就在你去找我之前的两天我才把它抱到捡它的那里送走,我是看着它嗷嗷叫着跟只母狼走了才离开的,它走之前还舔我的脸呢。”明林回忆起来那只狼伙伴,神色很是生动。“嗷嗷叫是怎么叫?”白怡逗他。“嗷嗷叫就是嗷呜——嗷呜——”明林小时候试图跟那只狼交流,还真学得有模有样的。只是白怡看着明林仰着头学狼叫的时候,莫名就有些难过,她好像觉得他真的是比自己更孤单的样子,在他脑袋上拍了下:“好了别叫了,你真不嫌丢人,外头都听见了。”明林摸着被她打过的地方,不在意地笑:“不是你让叫的么。”白怡静了片刻:“那次我找你,我记得你就在罚跪,也是因为小狼么?”“算是吧,我不是要把小狼送到另一个山头嘛,回去的晚了,被师父抓到了,他问我去哪儿了我不说,他被我气得够呛就罚我抄佛经,第二天去问我,我还不说,就罚跪了。”明林似乎对那些处罚十分抗拒和委屈,拉着自己的衣服跟白怡说,“我膝盖上都跪出茧子了!你等我脱了裤子给你看看。”“……”白怡扯过身后的靠垫就往明林身上招呼,“你又胡说八道!”明林笑着躲,躲不过了被砸了好几下,闷声哼疼:“哎呀玩笑都不让开嘛,我错了!小花姐,疼疼疼,轻点打!”两人在车里闹腾了半天,等到了府门口要下车的时候,白怡的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明林拉了把白怡不让她下车,抬起胳膊来用袖子在她脸上擦了好几下,把汗都给擦净了,边擦边念叨着:“干干净净的小花姐。”然后在白怡嫌弃的目光里又用那只胳膊把自己的脸也给抹了一把:“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噗咳咳咳——”白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又想笑又想板着脸骂明林不要做这么奇怪的举动,可最终还是觉得这样的明林特别可爱,忍不住凑过去捏了下他的脸,“别磨蹭了,快下车吧,外头还等着呢。”“嗯。”明林顺从地跟在她后头往府里走,他们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相隔不远。快到明林院子的时候,有个一直候在那里的小厮跟明林说大将军在书房等他,让他回来了就去找他。明林听完后跟白怡点点头,转身要跟着那小厮去大将军的书房。走了两步了,回头看见白怡还站在那里看他,他一笑:“有事要说?”白怡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告诉他:“我不是那小狼,我也没有娘亲了,我不会丢下你的。”说完不给明林反应的时间,快步离开了,心里扑通着直打鼓。明林看着白怡的背影走远,又看看这万里无云的天,心里就剩俩字:真好。明林到书房的时候,大将军正在看书信,挥手让明林先坐,自己快速地把那信给看完了,这才解释了句,“是你姨母的信,说是不日要同角国国王一起进京朝贺新帝。”大将军脸上的笑根本不遮掩,似乎对很快能见到自己的大女儿无比期待。“将军叫我来有什么事么?”明林等李斯忱的笑意稍减的时候才问他。“啊。”明林的声音让李斯忱想起来温澈登基以后还有一堆糟心的事等他去处理,眉头皱起来,“是有挺多事要跟你商量的。按理说不该烦着你,可是圣上才即位,你大舅又远在边关,这些和你切身相关的事也只好让你自己拿主意了。”明林直接问出口:“是说还俗的事么?圣上今天跟我说过了。”“哦……说过了。”李斯忱从书桌后走出来,走到明林身边的椅子坐下,“那你是怎么想的?想还俗还是继续修行?哎,当年没的让你选,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你想怎么过,我不会让圣上为难你。”明林抿了抿唇:“我想做个俗家弟子,在山下一样修佛。”“好,好,那就在山下修,回头我让人把将军府的小佛堂扩建一下,你想怎么修就怎么修。”李斯忱一直也觉得对这个外孙有所亏欠,从前见不着面的时候也就心里叹两声罢了,如今不知道是岁数大了容易心软了还是见着明林着实喜欢,总想着补偿着他些什么。“有劳将军费心。”明林巴巴地提了又一个要求,“我想过几日回寺里亲自和师父辞别,然后……然后……外祖父,你能替我去求亲么?”前一个“外祖父”正喊得李斯忱心肝一颤,后一句“求亲”吓得他心跳停了几下,不敢相信地问他:“你要求亲?求的哪家亲?”明林刚被皇帝吓了一番,总觉得白怡喝杯茶的功夫就可能变成皇后,因此就有些急了,他知道能镇住皇帝的只有大将军,因而赶着先提了这请求,到时候大将军替他求了亲,皇帝总不至于去抢了吧?他这短短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真正地拥有过什么,佛家讲求的是放下,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得着就要先学会放手,就像是那只小狼,在遇上的第一眼就已经考虑着要怎样保持距离才会在分开的时候不让对方受伤害。可白怡不一样,白怡是他头一个想得着还不想放手的人,也是第一个向他说过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人。他在经久见不着太阳的暗处困了太久,哪怕是一只萤火虫都能让他珍重相待,何况是如同烧不尽的火苗一样的白怡,他不能让人把她抢了去。“你喜欢那位翔安侯家的那位姑娘?”李斯忱也只是刚才被惊着了,略一思索便能猜到明林要求的哪家亲,“嗯,那也是个好孩子,能活下来不容易。”明林不插话,就静静地等着李斯忱的答复,直到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明林的肩膀:“好了,我知道了,这事我会考虑的。”“考虑……是不一定帮我的意思么?”明林习惯了直来直往,怕李斯忱只是推诿地借口。李斯忱一拍桌子一瞪眼:“我还能不帮你嘛!小兔崽子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先回山上去跟你性慈大师告别去,剩下的我再好好想想,你那个身份,是说结亲就结亲的么!还有杨家的女娃,一家的案子还没翻呢,我不信她有那个心思跟你成亲!”明林心里默默地顶嘴:她有!成亲的事李斯忱就这么掀过去了,因为这根本没在他今天的谈话内容计划里。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太上皇现在中风在床,虽然行动不便利了,可那脾气倒是不小。圣上打算让太上皇迁到别宫去住,没生养的太妃跟着一起住过去,生养了的就跟着儿子一起去封地荣养。我看圣上的意思,是要留你在京了,可是你母妃却不愿意留下,想要跟着太上皇一起走,这事……你劝劝她,她那身子也不行,别宫里到底不如这边伺候的得体,你劝劝她看她能不能留下。”两人正说着话,书房的门被敲响,李斯忱烦躁地吼了声:“谁这么没规矩!”外头的管事急忙告罪:“将军息怒,只是暖阳公主才将来了,嚷着要见仙灵。”3“暖阳?”李斯忱愣了下,“她这时候跑来干嘛?”明林对上李斯忱的疑问神色,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二人正对视着,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蛮力推开,暖阳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后头跟着的管事不住告罪。李斯忱冲着管事扬了扬头:“你先下去吧,把门关好。”等到屋里只剩这三人的时候,李斯忱也蹙着眉训了暖阳句:“你也不是小孩了,怎么这般没规矩?让下人看见了笑话。”“笑话?”暖阳冷笑一声,“我现在在天下人眼里已经是个笑话了吧?”平日里纵使骄狂也总带着公主的矜贵,现在倒真有些撕破脸皮的戾气。李斯忱一拍木桌:“那你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当笑话,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平日里威严的大将军对待这个外孙女总是和颜悦色的,很少这么凶地跟她说话,暖阳鼻头一酸,眼圈立马红了,她不甘示弱地看着李斯忱,直到明林站起来拉住了她一侧的胳膊。“大将军还有事要忙,你不是来找我的么,咱们去我那里说话吧。”明林轻轻摇了摇暖阳的胳膊,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哄李玉锦那个小丫头。暖阳把没掉下来的眼泪努力地憋了回去,就着明林的手劲儿转身阔步离开了李斯忱的书房。李斯忱负手站在书房的正中央,看着书房的门开了又关,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门槛上漂浮着的灰尘历历可见。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孤家寡人,不知道当初支持李渊上台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凉儿,这次的事,你参与了么?”暖阳在路上就甩开了明林的手,失态的情绪已经控制住,把来找他要问的话问出来。“或许有吧。”明林想到之前在宫里小住的那几日“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关于三皇子的赞词,以及就在今早的登基大典上他所说的那些祝词。“有就是有,没有就说没有,什么叫或许有。”暖阳皱着眉。“事已至此,不管有没有,也改变不了什么不是么?”明林重新拉起她的袖子带她往自己院子里走,不想让过往的仆从偷眼看她。“当然不是!”暖阳虽然跟着他走了,可语气依旧不善,“这决定了我要不要和你绝交。”“噗——”明林转身随手摸了摸暖阳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幼稚?你都和谁绝交了?”暖阳掰着指头数起来:“萧钦,大将军,李承远,还有认错后的你。”“哦。”已经到了院子门口,明林跟扫地的丫头说了声把白怡请过来,继续拉着暖阳进屋,“合着整个将军府里的人你都不认了。”暖阳的气火又被拱起来:“那是圣上啊,是我们的父亲!他们这是造反!是乱臣贼子!”明林给她泡了壶从山上带下来的苦丁茶:“可是当年圣上的位子不也是这么得着的么?”暖阳的肩膀耷拉下去,声音也低了些:“我知道,你从小被送到寺里去,跟父皇感情不深,可能还怨着他,可再不济,那也是我们的父亲啊……”“起码他还活着不是么?”明林递给暖阳茶杯,“你现在这样暴怒,除了伤自己的身体,再没别的用处了。就像刚才大将军说你的那样,他在提醒你在外人面前不能表达对新圣上的不满,落人口实吃亏的还是你。”这些暖阳何尝不懂,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如果父皇真的被赐死了,她或许会悲伤,会去做一个女儿该做的事情,可现在父皇被软禁着,她除了闹一闹,安慰父皇也安慰自己,这之外她好像没什么能做的了。成王败寇,这个她服,可她不服的是登上皇位的那个人,那是她最信赖甚至爱慕的人,他怎么可以这样伤她的心,怎么可以前几天还和她说说笑笑的,转头就带着兵队血溅皇城?嘴里浓郁的苦味直钻到心底,暖阳把杯子扔到了桌上:“天都转寒了,你喝这么苦的茶败得哪门子火?”明林从罐子里捏了点儿红糖放到杯里,又给倒上清水:“那喝点儿糖水吧。”暖阳冷哼了一声接过去,糖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一杯水才见底,院子里来了人。她抬眼看过去,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可多看了几眼也没认出来是谁。明林去迎了白怡进屋,给暖阳介绍:“这是先翔安侯府上的长女。”白怡早听去叫她的丫头说了暖阳公主在,因此并不像暖阳那么吃惊,行了个礼:“民女杨芃。”“杨小花!”暖阳终于从那似曾相识的眉眼里找到了旧友的影子,蹲下去把人给拉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一上午没落下的眼泪这会儿忍不住了,一边抽搭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小花你没死!你居然没死!你怎么这么多年也不去找我呢!当初你家出了事,我哭了好几天,还给你立了个衣冠冢呢!”白怡也有些激动,她和暖阳年龄相当,小时候玩得很好,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能再见。两人正无语凝噎,中间忽然就插过来一只手,扯着白怡的胳膊把她的手给拽出来,小声说了句:“你把她捏红了。”白怡这下不止手,连脸也跟着一起红了,瞪了明林一眼:就你话多!暖阳大概是太激动了,也没往别的方向去想,拉着白怡坐下,问她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和拂翠原本想去投奔我舅舅的,谁知在街上就听人说舅舅家也因为父亲获罪的缘故被抓了满门,我们无处可去,又怕官兵追捕,想再回兴隆寺的山洞那边躲着,结果路上在茶棚子里喝茶,被人下了药给抓去了密城……后来我们趁着夜里他们看管得不严砸晕了赶车的人逃走了,身上没钱,只好去乞讨,有几个丐帮的小弟兄人很好,带着我们一起讨饭,讨着了大家一起分……拂翠卖身给了红袖馆,我就在后厨打杂,跟着厨娘一起睡,厨娘爱喝酒,脾气也不好,喝醉了总是拿着锅铲子打我,拂翠自己照顾自己都困难,赚了点儿钱就都给我买吃的……那天晚上有两个男人买了拂翠,他们把拂翠折磨死了,我也想跟着死,是林姨救下我,说以后她养着我……”白怡把过往像说故事一样说给暖阳听,自己倒不觉得有多难受了,毕竟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现在的生活好过千倍万倍。遇见明林之后的事白怡说的比较简短,只说了李渊帮她在京里安置了房子,也答应会替翔安侯正名。说到这些的时候,暖阳有些许愧疚,为着自己的父亲杀了杨芃一家的事,她也见过翔安侯,吃过翔安侯夫人做的饭菜,她觉得他们都是好人,现在李承远说要替他们家正名,那就是说当年自己的父皇是冤枉了他们。她来这里原本是为了抒发那股心底的不平之气,可意外的碰见了杨芃,她才发现自己跟她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起码她家人还在,父皇也只是被看管了起来,而且还有个太上皇的封号。暖阳看了明林一眼,知道他把白怡叫过来的用意是什么。她没想到她这个弟弟当和尚还没当傻,居然还挺会来事的。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天色渐晚,暖阳要回公主府去,连带着还要让白怡跟她一起走:“我和小花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你跟大将军或者皇帝说一声吧,我公主府也是挺安全的。”她说话习惯了说一不二,何况她提到的两个人也向来宠她宠习惯了,只是没想到在明林这里碰了钉子。“小花姐认床,你有话和她说,就白天来找她或者让她去公主府好了。”明林站在门口不让暖阳把人带走。“我就喜欢和小花睡一个被窝说悄悄话,你个臭小子别挡着路。”暖阳推了他一把,居然推不动。明林越过暖阳的肩膀看向白怡:“小花姐,你不想去吧?”白怡冲他眨了眨眼睛,说出来的话却直接击碎了明林的打算:“我也有许多话和暖阳说,你快让开吧。”明林原本还挺强的气焰瞬间熄灭:“真去啊?”白怡冲暖阳笑了笑:“要不你先去车里等等我,我回我屋拿两件衣服。”暖阳原本想说公主府什么都不缺的,又怕这话会刺激到白怡,点了点头:“行,那我去外头等你。哎?我去看看玉锦在不在,把她也一起捎走好了。”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明林和白怡在屋里互不理睬。明林先转过头来说话:“她喜欢和你躺在被窝说悄悄话,我还喜欢呢,你怎么不陪我?”白怡这次都没骂他乱说话了,安抚了句:“她这不是正难受着呢。”“我也难受,被关的也是我父亲呢。”明林顶嘴。还真是,白怡都快忘了明林原本也是个正经的皇子了。白怡往前走了一步,张开双臂松松地环住了明林的肩膀,在他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小可怜,在家乖乖地等我,等我回来了给你做好吃的。”明林的胳膊也被她环住,抬手不方便,干脆就那么垂在身侧,头低下去压在她的肩膀上,“哼”了一声:“得做好多好吃的才行。”“嗯,很多好吃的。”“每天都给我做。”“嗯,每天。”明林在她肩上蹭了蹭脸,站直了身子时脸上高兴了起来:“行吧,那你走吧。”4白怡跟着暖阳走后不久,李斯忱又把吃了晚饭的明林叫过去一趟:“都说什么了?她哭没哭?”明林摇摇头:“没哭,说要跟您绝交。”“这……”李斯忱噎了一下,拍了拍椅子把手,“哼,没当面跟老夫说,不算。”明林还没见过大将军这幅别扭的样子,有些好笑,符合道:“嗯不算。”“杨家闺女呢?”李斯忱觉得在外孙面前不够威严,清了清嗓子说起别的。明林便答道:“跟着一起去公主府了,您要是不同意就派人给接回来。”“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李斯忱摆摆手,“暖阳现在正难过着,找个人说说话也好。”都是一样的说辞,明林也没法反驳什么。“对了,你下午跟我说你想跟杨家那个丫头成亲?”李斯忱咳了咳,“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也有这个打算呢还是你单方面的想娶人家?”明林耿直地答:“她也想嫁给我。”“咳咳咳……”李斯忱没想到这孩子说话这么直,敲了他脑袋下,“出去可别胡说,这关系到人家姑娘的清白名声。”“我也不想别人说,所以您早点替我去求亲吧。”明林继续耿直。“唔……”李斯忱想了想还是问出来,“这事,你跟圣上提过么?”在圣上还是李渊的时候,将白怡保护在庄子上并且打算娶她为妻的事就和李斯忱商量过。那时候两人考虑的更多的是稳固朝臣的心,先为翔安侯平反,接着便娶翔安侯孤女为妻,既不怕外戚坐大,又在朝臣尤其是前朝老臣面前竖起念旧、感恩的仁君形象。皇后这个位置,就如同官职一样,应该给能发挥最大价值的那个人做。明林点头,又摇头:“圣上问小花姐愿不愿意当皇后,小花姐拒绝了,圣上也同意了。”李斯忱还真不知道这件事,皱了下眉头:“你是因为杨家的丫头才想着还俗么?”“是。”明林坚定地答,也跟着皱眉:“您不是说过会帮我的么?”李斯忱在屋内走了几步,手里攥着两个铁核桃来回转:“我也不知道这是帮你还是害你了。”李渊如果还是他那个庶出的儿子,他自然可以左右儿子的想法,叫他成全外孙;可李渊现在已经是皇帝了,自古君心难测,像他这种扶立新君的更是要谨言慎行不叫皇帝疑心自己张狂。更何况立后一事是政治考量,如果皇帝只是想纳白怡为妃还好说,可他是想立后啊,就这么着让明林拐走了他的皇后,君主颜面何存?明林这个前皇子会不会被认为有逆君之心?明林看着来回踱步的李斯忱,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咬了咬牙走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让您为难了,是我的不孝。如果求亲这事太难办,您能掩护我和白怡出京么,我们可以去浪迹江湖。”李斯忱正沉重的思绪被他这话给逗笑:“还浪迹江湖呢,你以为江湖是那么好浪迹的?行了行了,别出那副样子,自己起来过去坐着,成亲这事不是不成,但我得再去跟圣上商议一下。”“他不同意您就不同意么?”“屁话。”李斯忱骂了句粗,“他不同意我敢同意么?君君臣臣,他不同意我只能跪着求他同意。”明林一听这话,抬了一半的腿又跪下去:“那我也不起来了,您现在就去和圣上商议吧。”“你当圣上跟你似的这么无聊,大晚上的不睡觉么!”李斯忱朝着自己之前打过的对称的另一边脑袋上敲去,光头就是方便看,一打一片红。圣上确实不无聊,但也没心情这么早就睡。案几上摞着小山高的奏折,他斜靠在软塌上,听萧钦汇报京城护卫的部署情况和几个异姓王爷的动静。萧钦现在是禁军统领,复完了命就要去看看换班的情况。温澈留下了他,捏着眉心和他商量:“要不你就去挨一刀子,听说有秘制伤药,十日内便能如常人生活了。”萧钦脸颊一抽,跪下去低着头不说话。“好吧好吧知道了,你们萧家就你一个独苗了,行了别跪了,快起来快起来,不让你当大太监。”温澈去扯他胳膊。谁知萧钦竟然不顺坡下驴,岿然不动地跪在那里:“以后也不让我当。”“行行,再不提了。”温澈赔了个笑,“人家都挣破脑袋要当着内侍总管,你看看跟在那位身边的那个,几十个干儿子干女儿,京里两套宅子,庄子铺子数不清,金银珠宝堆满了地下库。你要是真当这大太监,前边那位抄出来的家当我直接给你,都不往国库里放了。”眼看着萧钦又要跪,温澈一把扶住了:“得得得,不说,真不说了,一个字都不说了。”萧钦这才站好了,主动地站在案几前把那些奏折一个个打开扫一遍,按照轻重缓急给分了类放在桌上:“真不是我怕那一刀,我就是割舍不断儿女情长,您看看连明林那小和尚都急了眼的要还俗,你让我怎么放得下我的那些好妹妹。”“明林那孩子是挺逗的,今天我把人叫在面前说要娶杨芃,那孩子脸都白了。”温澈瞥了眼桌上,“真是没规矩,奏折是你想看就看的?看之前不得说声万岁爷我帮你归置归置?”“得,万岁爷您找个有规矩的帮您归置吧,我去盯换岗了。”萧钦拱了拱手打算退下去,被温澈再次拦住,“你干嘛老躲着我啊?”“上次您说要让我当史无前例的男皇后,今儿又说想给我咔嚓一刀。我还上赶子往您面前凑个什么劲儿?”“嘿,我那不是跟你说着玩呢。”温澈拉着萧钦一同坐在铺着毛毯的台阶上,“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了,憋得慌。”萧钦自然知道他想找谁说话:“您最近见了公主没?”“没。”温澈冲着还不那么怕他的昔日兄弟说,“不敢。”“听说今天暖阳公主去了趟将军府,走的时候把杨芃也给带回去了。您要是怕没理由去公主府,不如就以找杨家小姐的理由去呗。”“你是嫌她对我的误会不够还是怕她原谅我?这种时候我要是还跟别人纠缠不清,估计以后她连话都不能跟我说。”温澈闭了嘴,又不服气地说:“既然您什么都算好了,那还有什么怕的。”“哎……”温澈有些压抑地叹气,“我怕的是我算不准自己的心。”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明林就蹲守在李斯忱每早练功的练武场里,手里掂着个长木棍,无聊地来回耍着。“嚯,吓我一跳,你这是守着要给我一闷棍呢?”李斯忱老远就看见了明林的身影,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明林从巨石上跳下来:“外祖父,我睡不着,我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事您那么犹豫,不过既然您说了要去跪圣上,我当然不能让您去跪,我今天陪您一起进宫吧。”“你外祖父多少年不上朝了,你不知道啊。”李斯忱随手从架子上拿下长矛,朝着明林刺去。明林不接招,往大石头上爬,被李斯忱一刺就刺破了裤子。“您要进宫还不就是递个折子的事。”明林捂着那个洞,屁股都能感受到凉飕飕的风了。“真没劲儿,你跑什么啊,下来陪我练会儿。”李斯忱把长矛抵在明林胸前把人给晃下石头,“能接我十招我就帮你。”听到这话明林还真跳下来了,只是把棍子一扔,自己盘腿坐下双手合十,一副要开始念经的样子:“您打吧,打完了十招就帮我。”“……”李斯忱无语地把长矛扔了,走过去朝着明林屁股踢了一脚,“真服了你小子,这时候找圣上不好使,你赶紧回山上去找性慈法师还俗,然后回来就跟杨家那个丫头悄悄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了,圣上也不能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听起来好像很好吃。于是裤子上被戳出个洞来的明林在大将军的授意下,当天就回了兴隆寺。见到许久未见的性慈方丈时,明林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这兴隆寺虽是太上皇所建,可山下的政治争斗与山上的修行生活并不相关,僧人们依旧过着原本的生活,性慈方丈也还是如往常一样给弟子们讲法。明林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安静地听了他在寺里的最后一堂课。直到众人散去,法堂里只有他和性慈两人时,明林才上前去跪在师父面前:“师父,我想还俗。”“还俗?”性慈并没有多大的震惊,似乎早就知道一样,摇了摇头,“没法还俗。”明林抬头望着性慈:“师父?”性慈站起来,摸着他短短的头发:“你本就是俗家弟子,何来还俗一说?”与此同时,听闻明林悄悄离府的温澈召了李斯忱进宫,对着这位教养自己长大的长辈,苦笑着给他看了自己正要颁发的旨意:“父亲,您连我都信不过么?”李斯忱迟疑的打开了那道圣旨,只见上头的几句话无比扎眼。“封温凉为逸王,赐逸王府。”“赐婚先翔安侯长女杨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