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集

【古言虐恋+be美学+爱而不得】执念编织的牢笼,囚禁着千妖百鬼。九鹭非香奇幻志怪虐心合集!十六个故事将爱而不得、生死相隔的遗憾写得淋漓尽致! 魅妖徒弟VS山神师父,清冷杀手VS娇气公子,疯批魔头VS淡漠和尚,冷酷将军VS敌国鬼妻。十六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将爱而不得、求而不能、生死相隔的遗憾写得淋漓尽致!九鹭非香经典奇幻志怪虐心合集! 有一女子,名为百界,专收执念。她执一只笔,行走于妖鬼百界,记风花雪月,圆遗梦夙愿: 画妖爱上了收妖道士,公主放不下灭族仇人, 杀手贪恋人间烟火,将军屠城误杀爱人, 魔头为救爱人出家,却将爱人逼成了新的魔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皆生执念。 其实,看似游离于爱恨之外、淡漠洒脱的百界才是最大的执念者,她的爱人乃山神容兮,因庇护生灵,以命为祭。百界欲集齐一百个执念,换容兮重生。

第二章 苏台
【一】
夜风猎猎地吹响战旗。
“将军!”屯骑校尉张尚掀帘而入,坚硬的铠甲在地上撞出沉重的声响,他高兴得直发抖,抱拳禀道:“徐国皇帝捉到了!”
条桌之后身披玄甲的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惊讶。他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正看得出神。
“将军?”
他恍似这才回过神来,斜斜上挑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地落在张校尉身上:“带我去看看吧。”轻描淡写中带了点蔑视,“徐国皇帝。”
她的主子。
昔日繁华都城今日血水尽染。两行铁骑冰冷地踏过玄武大道,直入皇城。宫门大破,萧条的风卷过太极殿前高高的青石板阶,徐国禁军尸体淌出的血水蜿蜒一路,滴滴答答地顺着阶梯流下。
玄青色镶金边的鞋踩在黏腻的血水上,然后一步一步登上太极宝殿。朝殿门口,他的军士们将大殿团团围住,却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人进入殿中。
众军士见他走来都弯腰行礼,恭敬地让出一条路来。
看见殿内情景,饶是性子淡漠如他也不由一怔—数十位死士以身为盾挡在王座之前,每人身上都至少中了数十箭,他们站直了身子,气息已绝,却无一人倒下,肃杀之气依旧围绕在他们身侧,好似若有人胆敢入侵,他们仍会举起手中的长剑一般。
他们像最后的盾牌,守护着徐国最后的尊严。
“徐国人,无愧忠义勇猛之名。”他轻声称赞道,随即从身边的将士身上取下弓箭,凤眸微眯,利箭呼啸而去,直入立于正中那人的右膝。他犹记得之前曾得到过情报,徐国禁军卫长右膝有旧伤。
果然,男子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像主心骨的崩溃,其余死士立成的最后一堵“墙”瞬间分崩离析。
如同他们的徐国彻底坍塌。
霍扬有些惋惜地放下弓。此时忽听众军士一阵低呼,他抬头望去,却见徐国皇帝一身黑红相间的朝服,正襟危坐在龙椅之上,他目光清亮,神色威严,竟然还活着。
而在他的身前,还有一个极为瘦弱的禁军单膝跪于龙椅之前,手执长剑,撑于地面,面朝殿门,发丝凌乱地垂下。那人中的箭与其余人一样多,也一样已经气绝身亡,唯一不同的是她是女子。
霍扬顿时僵住了,眼光直直地凝视在她身上,他失神地一步跨入殿中。
王座之上,徐国皇帝绝望而苍凉的大笑声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飘出很远。霍扬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日日光倾泻之中,女子得意扬扬地拍着他的伤腿道:“神医我救你一命,你割块肉给我吃,不为过吧!”
那么张扬又放肆的家伙……
殿外的将士齐齐走进朝殿之中,徐国皇帝终于止住了笑,“国破家亡,朕愧对先祖,愧对山河,愧对徐国百姓!卫国大将军,要杀要剐且随你便,我只求贵军放过徐国的无辜百姓。”
霍扬没有答话。
徐国皇帝掩面而笑:“罢罢罢……既然三日前你不肯接受降书,定是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求你何用,求你何用!”言罢,他一仰头,服毒自尽。
徐卫两国的战争只经历了三个月,卫国迅速攻下了徐国,这场仗赢得又快又漂亮。在场的将士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之声。
霍扬的神色沉重,沉默着踏上王座,他踩过四散在地的禁军的尸体,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他伸出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竟有些颤抖,他稳住心神,用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
没错,是这张脸,尽管现在血溅了她一脸,污秽染了她满身,他也绝不会认不出这张脸。
只是她现在不能睁眼,不会说话,没有呼吸,什么也没有。
“苏台……”他轻声唤着,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抑或说,她从来就未忠心于他,她是个狡猾的细作,是徐国的刺客……她只是曾经不慎救过他一命,贼一样偷走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真心。
霍扬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怒火,他扬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苏台僵冷的身子倒在地上。她没发火,没骂人,也没像炸毛的猫一般狠狠地挠他一爪子。
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尸体一样……
不,她如今本来就是一具尸体了。
霍扬的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下方欢呼的将士都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一时安静下来。霍扬目光在苏台周身逡巡了一圈,突然,他的眼神停在她的腹部,见她用没握剑的那只手轻轻捂住腹部,而在软甲之下,竟能看出那微微凸起的弧度。
他脸色一白,心中莫名地慌乱起来。
“军医!”他大喝,“立即把军医给我叫来!”
【二】
“把她的肚子给我剖开。”
这个命令让军医愣了一下:“将军……这,我不是仵作。”
“剖开。”
见霍扬的神色冰冷,军医咬了咬牙,照做了。他检查了一番苏台身上的箭伤,一时神色大为震动,不由颤抖着声音赞扬道:“实乃巾帼英雄……”
霍扬危险地眯起了凤眼:“何意?”
“将军,这女子近日吃的竟全是草根树皮……她身上的箭伤皆没有伤到要害,她竟是,竟是被生生饿死的。”
闻言,霍扬浑身一震。
徐国都城被卫国大军围了整整半月,城中弹尽粮绝,莫说这里的将士,怕是连国君的肚子里也都是草根树皮。徐国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命相搏了三日……
不,他们是送了降书的,只不过霍扬未收。
霍扬面色越发冷了下来,他只吩咐军医:“接着往下剖。”
军医不忍:“将军,这样的女子,为何不留个全尸……”下方的将士们也有了异议。
霍扬视若无睹,冷冷地道:“剖。”
匕首划开了苏台的腹部。忽然军医一声惊呼,急忙丢了匕首,道:“她……她有孩子!她有孕在身!”
宛如一声响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霍扬蹲下身,指尖探入她的腹腔中,那里面躺着一个死寂的生命,和他的拳头一般大小,浑身青紫,冰冷而透明。
“如此大小……有几个月了?”他声音沙哑至极。
军医心神也是极乱,敬仰于这女子的英勇和对徐国的忠诚:“约……约莫四个多月了。”
四个月,四个月?那时的她还在他身边。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这个认知让霍扬心中一痛,心头滚动的血液倏尔滚烫灼心,倏尔冰冷彻骨,他眼前阵阵发黑,忽听“咔嗒”一声细微脆响,他目光微动,看见了她左手之中掉落下来的东西—半截桃木梳。
与他藏在怀里的另一半正好能凑成一对。这是他亲手雕给她的……
“一梳到头,白首不离,这一诺……真重。霍扬,若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起漫步林荫小道,静看日光斑驳,该多好。”
言犹在耳,彼时笑得恬淡的女子此时却已与他生死相隔。
他应该恨她的,应该恨不得鞭尸三百,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可此时,他却只记起了那日她唇角隐藏着哀伤的暖暖微笑。一笑蚀骨,铺天盖地地浸染了他所有思绪。
霍扬心头大恸,一股腥气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压住。
凭什么这个女子连死,也让他无法心安。他收回手,冷冷地站起身来:“本帅敬徐国禁军一片忠诚,特允厚葬于皇城郊外。”他嗓音出奇的沙哑,带着令人心惊的冷漠,“自此起,徐国已亡。”
厚葬对于败军之将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单独的坑罢了。
三日后,血染的徐国宫城被洗净,城内的尸体尽数掩埋于城外,徐国都城干净得一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场战争,卫国大将军霍扬完胜。卫国皇帝大喜过望,派了官员来接替霍扬的工作,接着便将霍扬风风光光地迎回了卫国。
没人再记得破城那日,他们的大将军如纸般苍白的脸色,也再没人记得那个怀着孩子誓死护卫徐国皇帝的女子被葬在了哪座坟里。
所有的故事,仿佛就此被黄土深深掩埋。
【三】
月华如水,正三更,徐国都城城郊的树林之中,白衣女子倚树而立,她垂着眼,目光沉静,定定地看着脚下新翻的黄土正在一阵阵地蠕动。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蓦地伸出地面。
苏台僵硬地从土里爬出来,四肢又冷又冰,有些不听使唤。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正前的白衣女子,唇角微微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女子便道:“莫说话。”
“我叫百界,想要收走你心中的执念。”女子道,“可是如今的你执念太重,放不下生前种种,将心中的执念抓得太紧,我取不走。”
百界的话苏台听不懂,她只觉得自己的腹部有些空,往下一看,霎时呆住了。她看见自己的腹部大开,内部空空如也,无血无痛。她生前学过医,知道这样的情况是断然活不成的,但是她现在的意识却很清醒。
苏台悚然,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女子点头道:“没错,诈尸。你胸中尚残留着一口气,是以你现在只能说一句话,这口气一出你便会真正死了。”
苏台垂下眼,静静地看着流在地上的死胎,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执念太深,若这一句话未能消解生前心事,在死后你必将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百界顿了顿,“你可想好了你要说什么?”
苏台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她没急着开口,而是微颤着手,捡起内脏与胎儿,神色有些无助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将它们如何安放。
百界在衣袖中摸出针线递给苏台:“缝起来吧。”
苏台接过针线,将内脏安放在它们应在的位置。她放回自己孩子的时候动作顿了顿,然后便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合着自己的伤口,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哀恸大哭,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坚定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苏姑娘,百界钦佩你。”百界挥了挥衣袖,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树林中只余她空荡荡的声音,“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会再来。”
苏台捂着缝好的身子,僵硬地站起身来,她慢慢适应着“新”的身体,一步一步向树林之外走去。
树林中的黄土都是才翻过的,下面埋的是无数徐国将士的尸首。徐国亡了,从今往后,她苏台没有国、没有家、没有孩子,只余孤身一人了。
【四】
正月十五,元宵节。义封城东的烟花映得天空绚丽非常。
苏台望着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美丽景象,心中翻来覆去的都是霍扬曾经揉着她脑袋的笑脸:“不知是从哪个乡旮旯里出来的,连烟花也未曾见过,等到了明年元宵节,我便带你去看义封城东的烟火。”
谁也想不到今年元宵节,竟已是生离死别。
苏台越过千山万水,终于从徐国到了卫国都城,找到霍扬的镇国将军府之后,却发现她已无法靠近他了。卫国大将军,恩宠正盛,岂是说见便能见的。
本来,他们的初遇就是彼此人生之中出的一个巨大纰漏—捡到重伤的霍扬,这种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苏台说不了话,无计可施。唯有日日蹲在将军府门口期待与霍扬的“不期而遇”,可奇怪的是自霍扬班师回朝后便整日闭门不出,连朝也不上了,苏台守了半个月,等得日渐心死。
或许,他们是真的已经缘尽。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将军府大门“吱呀”的一声响,里面的侍卫鱼贯而出,清空了府门外的场地,苏台也被赶到了一旁的角落中。
枣红色的“流月”被侍从牵出门来,苏台眼眸一亮,那是他的马。
不出片刻,一袭玄色衣裳的霍扬迈出了府门。
这是他们阔别四个月后的第一次相见,霍扬消瘦不少。苏台张了张嘴,差点叫出声来。她拼命向他跑去,僵直的两条腿走路不方便,她险些并腿蹦跳起来,旁边一个军士怕她惊了将军的马,一拳打在她的腹部。苏台其实不痛,她只是下意识地捂着小腹,等她再抬起头时,只余“流月”踏起的一路尘埃。
苏台毫不犹豫地跟着寻去。
元宵佳节,城东的夜市热闹非凡。
苏台找到霍扬时,他正在收拾一个鲜衣少年。一位少妇神色惊慌地站在他身后,围观的人唾弃少年,说他连孕妇也不放过,该打。而看到后来,大家的脸色渐渐变了,霍扬下手狠辣,招招致命。
他眼中戾气阵阵,苏台知道他动了杀心。
霍扬在战场虽如一尊魔,但在朝时却向来隐忍,断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便动了杀心,这个少年做了何事竟将他触怒成这样……
看着少年血沫吐了一地,少妇吓得腿一软,摔坐在地,她捂住肚子干呕起来。霍扬手下一顿,此时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举着一盏花灯急忙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娘子!可还安好?”
“相公!”少妇有了依靠,趴在男子的胸口轻轻啜泣起来。男人一脸慌张:“可是哪里痛?可有动了胎气?”
霍扬一脚踹开晕死过去的少年,回头盯着这对夫妇。两人被他的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书生开口道:“多谢这位……谢大人出手相助。”
霍扬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子的腹部,神色变了几许,轻声问道:“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
霍扬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恍惚:“有身孕可辛苦?”
女子一呆:“只是没什么食欲,容易疲乏。”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色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可为了孩子,不觉辛苦。”
霍扬恍然记起那日苏台虽已身死而仍旧坚毅沉静的表情,她就像一把强韧的剑,没有半点女子的脆弱柔软,带着让男子也为之震撼的倔强。不顾自身,不顾孩子,近乎无情地选择了与江山共存,与社稷同亡……
当真是个巾帼英雄!
霍扬恨得咬牙,而汹涌的恨意背后却有一道撕裂胸口的隐伤,整日整夜灌入刺骨的冰冷,痛得令人窒息。
他翻身骑上“流月”,不再看那对恩爱的夫妇。
苏台这才从他方才那两句话中回过神来,她抬头一望,却见霍扬骑着高头大马穿过满是花灯的街道,背影虚幻起来。苏台忽然想,若是她不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她是否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与他一起“白头偕老”……
此念一起,如野草疯长。
马背上的霍扬似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逡巡而来,苏台背过身,藏青色的袍子掩住了她的身形。街上人声嘈杂,可苏台仍旧听见了马蹄踢踏之声渐近。
他……看见她了?
苏台紧张地拽住衣裳,已死的心脏仿佛恢复了跳动。苏台不住地想着,再见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心绪是否也会紊乱,他……还在乎她吗?
她唇角苦涩地弯起,应当是不在乎的,霍扬最恨背叛和欺骗,她触到了他的底线,否则当初他不会不受那封降书,他心里必定是恨极了她。
心思百转之间却听见马蹄声停在了自己身侧。摊贩老板殷勤的声音传来:“客官,买虎头鞋啊?您家孩子多大?”
“五个月。”他低沉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苏台耳中,苏台裹着藏青色的外衣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男孩还是女孩?”
霍扬一阵沉默,苏台忍不住斜眼看去,见他望着指尖发呆,平静的面容下难掩一丝苍凉:“我……不知。”
老板顿时沉默下来。
霍扬走后,苏台轻轻地摸了摸一双男生的虎头小鞋,她知道的,他们的孩子是个很健康的男孩。
【五】
正月刚过,卫国与北方戎国的战争便打响了,戎人凶悍,边关军情一阵急似一阵。朝堂之上一道圣旨将军印再次交入霍扬手中。
下了早朝,卫国皇帝单独召见了霍扬。御书房中,皇帝将一封书信交给了霍扬,他道:“朕听闻徐国之战的最后你未受降书,甚至未曾翻看降书一眼,可有缘由?”
“徐国虽小,但极崇尚忠义之说,若不彻底摧毁他们的信念,只怕后患不断。”
皇帝点了点头,指着他手中的书信道:“近日朕翻看徐国降书之时发现其中夹着这封信,朕看了才知道这是一个徐国女子写给你的家书。”
霍扬一惊,立即跪下:“微臣有罪。”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朕知你忠心无二,这封家书你且看看。”
霍扬这才取出里面的信,女子娟秀的字体中带着一分难得的英气,才读了第一行,霍扬面色就倏地一白。长长的一封信诉尽他们的相遇别离,道尽世事无奈。战争之中儿女情长是多么渺小。她说徐国已降,苏台只求将军放过都城百姓,饶过徐国被俘将士,她说,霍扬,我和孩子不想死在战火中……
她放下了自尊,字字泣血般的恳求,而最后仍是得到“拒不受降”这样的答复。
仿佛有针梗在胸腔,随着他的每次呼吸深深扎入骨肉之中,霍扬无法想象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咽下那些树根草皮的,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在他手下将士的利箭之下的呢?
她放下了尊严,却被他冷漠地抛开,所以她只能卑微地捡起可怜的自尊,护着君王,以死成全忠义之名。
她并不是嘴硬得不肯求饶半分,她没有表面上那么坚强,她求救了,却被他亲手推下悬崖……
皇帝低叹道:“霍扬,你我自幼一道长大,今次出塞实乃凶险之局,戎人凶悍,北方此时正值冰天雪地之时,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这女子既已有了你的子嗣,不妨将其接至义封,若有何意外……我必护你血脉再成国之栋梁,如此也不枉费霍老将军对我一番恩情。”
霍扬沉默了许久道:“皇上,霍家无后了。”
出塞之前霍扬登上了摘星楼,在此处,他曾许诺,此生必护苏台安好无忧。
彼时正是盛夏,漫天繁星映得苏台满目粲然,她逼着他伸出小指:“拉钩!说谎的人喝一百碗黄连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他只当玩笑一般随了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在那时苏台心中便已堆满了不安。
“霍邑。”他唤来随行的家臣,“给我熬一百碗黄连水来。”
“将军?”
“浓稠些,要极苦的。”他食言了,自是该受惩罚。
霍扬行至摘星楼边,倚栏静看夜空璀璨,他爱观天象,爱在最高处俯览人世繁华,看山河万里尽在自己的守护之中,他总觉得这样才无比心安。但苏台却说:“极高处,极繁华,却也不胜寒。”此前,他从不觉得高处有寒,而今回首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如此孤独。
高处不胜寒,只是因为能与他并肩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霍扬扬手,径直将手中的黄连水临空洒下,他轻声呢喃道:“苏台,今日我只喝九十九碗,欠着你的债,你若是做了鬼便来找我吧。”
“我等着你。”
摘星楼下,夜晚极静的黑暗之中,苏台裹着藏青色袍子贴着墙根站着。黄连的苦涩味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苏台耳尖地听见了九层楼高的摘星台上嘈杂的声音,有人在难受地呕吐,有人在担忧地劝说。
苏台捂着脸,只余一声微颤的叹息。
【六】
塞外风雪急,戎人凶悍,而霍扬用兵如神,愣是将大举入侵的戎人生生逼退至关外。战争打了半月,戎人败退数百里,霍扬乘胜追击,意图让戎人在他有生之年再不敢兵犯卫国。
战线越拉越长,当霍扬意识到这是诱敌深入之计时,为时已晚。
适时,霍扬率三千轻骑突袭戎人军营,哪想等待他们的却是低洼之地的空营一座,霍扬下令急撤,哪还来得及,戎人三万大军将卫国军队团团围住。
戎国王子自大而高傲,困住霍扬他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站在制高点颇感兴趣地欣赏着素来骁勇的卫军脸上沉凝的神色。“霍扬,与你作战当真是棋逢对手,今日要杀你,本王也甚为可惜。”
枣红的“流月”在风雪之中显得醒目,霍扬披着玄色大麾,神色沉稳,毫无惊慌:“王子切莫如此说,实在是折煞了你,也侮辱了我。”
王子面色一沉,冷笑道:“既然将军如此说,本王便是辱你一辱又如何。”他一挥手,三万骑兵蜂拥而下,血腥的厮杀瞬间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戎国服装的瘦弱士兵悄然混入了战场之中。
四周皆是一片杀伐之声,一如当初守卫徐国的最后一战。苏台慢慢靠近霍扬,他骑在马上,虽然好找但却不好救。苏台咬了咬牙,劈手抢下身边一个卫国士兵的大刀,径直用刀背将其打晕。苏台一转身,手中大刀飞出,直直插入了“流月”的腹腔。
汗血宝马登时立身嘶鸣,前蹄翻飞,踢死了不少围攻过来的戎兵,然而重伤之下,马很快便没了力气,它前蹄尚未落下,一个戎兵拼着命上前斩断了它的双腿。
“流月”轰然倒下。霍扬跃下马,手起刀落间便已是四五颗头颅落地。他摸了摸“流月”的头,神色哀痛。霍扬抬头望向苏台的方向,森冷的眼眸中隐藏着难言的怒火。
苏台悄然转到一个戎兵身后,她还在琢磨着怎么靠近霍扬,恍然间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低喝。
他飞身而来,电光石火间便将苏台身前那人劈成两半,腥臭的血溅了苏台一身,她怔怔地望着眸中杀气未歇的霍扬。
他们便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了个照面。她看见他眼中的神色从寒至骨髓的冰冷渐渐泛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鲜血,战场,杀伐不歇,仿佛是补上了徐国那未来得及见到的最后一面。
【七】
“苏……”霍扬刚开了口,苏台猛然回过神来,她扑身上前,一把抱住霍扬。
与他拥抱的人再不复往日那般馨香温软,冰冷的铠甲相接,发出清脆的声响,耳边没有呼吸,在她身上有一股腐朽的味道。所有的感观浸染了霍扬的情绪,他呆住了,任苏台摆布。
苏台趁这个机会解下他披在肩上的大麾,随手一扔,霍扬身上的铠甲与寻常士兵无异,苏台拽着他在混乱的战场中挪了几步,三万戎兵就再也分不清楚谁是卫国大将军。
霍扬被苏台带着走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你杀‘流月’……是为了救我?”苏台背过身子在前方自顾自地往前走,霍扬眉头一皱,“苏台!”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苏台转身之时一扬手,白色的粉末飘散。霍扬眼前一花,身子随即软了下去:“你……又算计我。”苏台接住他瘫软的身体,听见他强撑着清醒的呢喃,“也罢,也罢……”
这一句感叹,苍凉多过无奈。像是在说就此命丧她手,今生也罢。
苏台没流露出半点情绪,与霍扬摆出争斗不休的模样,慢慢退到一座空营帐之中。她从怀里拿出一套戎兵的服装帮霍扬换上。
苏台清楚,如今这样的情况若要让霍扬扔下这三千将士独自逃走,他绝对不会干,这个男人心里是那么执着。她唯有杀了他的马,将他从众矢之的中拖下来。她恨不得将他变成一颗尘埃,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他救走。
因为死亡的滋味那么可怕,那是一种无论如何压抑也还是会从眼中爬出来的绝望,是无论如何安慰自己也能从滚动的喉头中涌出的惶然,是无论心志如何坚定也能在鼻尖嗅到血腥味的无助。
那样的滋味,她不想让霍扬知道。
苏台等到营帐之外杀伐声渐歇,才驮着霍扬出去,三千卫国将士被尽数歼灭。
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鲜血的味道。苏台垂眉低目,跟着戎人救治伤兵的队伍退下战场。半路之中她杀了数十名伤兵,抢了马,带着霍扬穿过冰天雪地的山谷,找到了卫军大营。
她从没如此感谢过僵尸的身体,若还是以前的苏台,光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便会令她丧命。这具身体没有痛感,不老不死,若她不说出那最后一句话,便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
但是一直活着,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她如此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感情也随着身体的死亡渐渐消失,不再感动、不再哀伤,剩下的只有执迷不悟。
霍扬醒来的时候周身的伤已被包扎完好,看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苏台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他翻身下床,拉开营帐走出去。守在营帐外的将士立即对他行礼,霍扬问道:“送我回来的那个女子呢?”
“回将军,她好似走了。”
霍扬面色一变:“没有军令,你们竟敢放身着敌军服饰的人走!”
两位军士立即跪下,颤声道:“将军回来之时与那女子……形容亲密,属下以为、以为……所以不敢阻拦她的行动。”
霍扬眉头紧皱,还未开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袭灰衣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跪下的两个军士比谁都高兴:“将军,她又回来了!”
苏台看着霍扬,眼神沉静如水,她对霍扬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霍扬握紧拳头,心头有无数疑问,当初他亲眼看着军医将她开膛破肚,而今她为何还活着,为何在此地,为何……还要救他?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苏台的脚步,出了军营。
塞外的寒风夹杂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刮过脸庞,他们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一前一后走得极慢。霍扬恍惚间觉得那个女子仿佛在下一刻便会羽化而去。
“苏台。”他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但除了她的名字,霍扬一时竟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苏台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子,在冰雪之中挖出一棵白色的草,这种草药治疗外伤极为有效。她对霍扬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将草药交到霍扬手中,冰凉的指尖轻触他温热的掌心,两人皆是一怔。
苏台想,若她可以忘掉过去该多好,放下所有,就这样一直陪在他身边。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隔着背叛,隔着死亡,穿插着国恨家仇,她无法失忆,所以也陪不了他。
此刻,早在苏台心头滚过千百遍的疑问:“为何不受降书?”为何要令徐国亡得如此凄惨,为何非要赶尽杀绝,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你就如此忠心于你的君主吗?连半点退让也不行?还是你只是因为想要报复我的背叛,只是想让我无颜在地府面对徐国的将士百姓?
所有的疑问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毕竟就算霍扬最后接受了降书,也改变不了他灭了徐国这一事实。
他要忠他的国,她要护她的君。
苏台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命运便让他们形如陌路。
苏台拍下霍扬肩头积上的雪花,一如盛夏时节,她在树荫之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她试图弯唇微笑,最后却不得不放弃。两人之间沉默着,最后苏台终于握住霍扬的手,让他掌心轻轻贴着自己的腹部。
衣料之下的皮肤出乎意料的凸凹不平。那些内脏不管她如何摆放也总会堆成一团,诉说着她已经死亡的事实。
苏台轻轻地开口:“霍扬,他是个男孩。”
霍扬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苏台顺势放开他的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轻轻抚摸着,即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眸中的温婉已足以令霍扬连呼吸都感到灼痛。
苏台想说,这个孩子像你一样,很健康、很漂亮。但是她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霍扬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没想到手刚碰到她的手臂,苏台便像被打碎了一般,带着再也不存在的爱恨,随着寒风一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飘飘荡荡地纷飞而去。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霍扬便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面前。
这个场景变成了他日后的梦魇,夜夜纠缠,无法平静。
“嗒”的一声,桃木梳落在雪地之上,霍扬怔然。眨眼间却见一只苍白的手捡起地上的桃木梳,这个白衣女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袭白衣仿佛要和这苍茫天地融为一体。她掏出一支笔在木梳上轻轻一点,像是安慰一般说道:“你心中的执念,我收走了。”
霍扬仍在失神。
百界抬头看了形容颓废的霍扬一眼,清冷的嗓音带着些许无情:“你的执念,我拿不走。”
从今往后,这个男人再也放不下回忆,再也回不到过去……
只余彻骨相思,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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