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水滩

在湘江上游,罗霄山脉以西地区,有一片神奇的土地,叫茶陵。这里出过两个状元,127个进士,有国共两党50多名将军,是有名的进士乡和将军乡,其中相邻的三个村子就出过三个宰相。这里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湘赣根据地模范县,老百姓参军很积极,曾多次整团整营地编入红军,著名的“长征先锋团”红六军团就是在“茶陵游击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民国三十三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接到命令远程奔袭,去摧毁湘赣边界的盟军机场。可他们到达茶陵后,被素有“茶陵牛”之称的当地军民挡住了,硬是没有前进半步。 《回水滩》就是发生在这块土地的神秘传奇。该书以茶陵为背景,以云阳山蓝豹岭、绿鹰寨、黄龙坳三大家族恩怨与纷争为主线,以“回水滩”神秘传说以及它的毁灭、再造与新生为暗线,再现清末至二十一世纪一百多年的历史风云,情节曲折。

第三章 众家祠
5
清明刚过,黄龙坳的众家祠,在磨盘山破土动工了。
这是一个春和景明的黄道吉日。磨盘山人山人海,众家祠的竖门大典正在举行。一架高大的柏树木门框搁在青石墩上。门前摆一溜连桌,头一张摆着众家祠的总牌位,余下分别摆着黄龙坳二十四姓各族的祖宗牌位,每张牌位前都摆了三牲祭品。连桌前置一香火缭绕的大香炉,黄龙坳黄氏家族的族长,“梅仙老爷”和一班众氏族老正在净手,准备焚香祭祖。
匡一明走了过来,说:“爹,开始吧,吉辰已到。”
黄苍山抬起头看了女婿一眼说:“河西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有。”
“好——”黄苍山挥了挥手,说:“你到那边去看看准备好了没有,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匡一明擦拭了额头上的汗珠,再一次来到施工现场,和泥水匠们反复量了量地基上四周的各种线路,又陪着老阴阳仔细地瞄了一会罗盘,急速跑到岳父身边说:“嗯,可以开始。”
“众家祠竖门大典现在开始——!”随着司仪的一声呐喊,鼓乐大作,鞭炮齐鸣,二十四把响铳齐齐放过九响。
“乐止,各氏族长祭天地,拜祖先!”
各氏族长来到自己的祖宗牌位前。
两个壮汉搂着酒坛叮叮咚咚一次性将二十四只大碗淋满。
大家将酒洒在地上……
“祭总牌——”
一碗碗酒又淋满了,一只大雄公鸡在匡一明手里绝望地叫着。他将大公鸡的脖子拧住,顺手从嘴里摘下牛角刀,轻轻地一抺,一股殷红的血喷了出来,洒到一碗碗酒中……
黄苍山迈着沉稳的步子跨到“众家祠总牌”前,划破自己的左腕,将血滴在总牌上,滴在一个个酒碗里……各氏族长依次走上前去,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大家的血流到了一起……
场上肃穆而庄重,锣不敲,鼓不响,就连最淘气的婴儿也屏声息气一动不动地贴在母亲怀里。
黄苍山举起血酒大声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们黄龙坳建寨也有两三百年了,为什么总是受那些土家人的欺负?就是我们太散,不能拧成一股绳,让土家人有机可乘,各个击破。今天修建众家祠,希望我们黄龙坳二十四姓精诚团结。来,为了我们黄龙坳的兴旺,为了我们二十四姓的繁荣昌盛,干了这杯酒!”
“干——!”族长们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一齐将碗摔碎在地上。
“竖门——!”一时间,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人们的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
匡一明轻轻地一挥手说:“起!”十几个壮实的汉子扶着高大的门框,稳稳地竖在青石墩上。
“好——!”黄龙坳沸腾了,二十四姓山民齐声欢呼,不分彼此地拥在一起。
人们常说:“人心齐,泰山移。”众家祠进展得非常顺利,第二天就墙过门框,内架耸立,照这个势头再过三五天,一期工程就可以完成了。
黄苍山带着各氏族长们在工地上巡视了一圈,捋着胡须满意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在江边瞭望的二儿子黄树义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不好啦,河西那边来人啦……”
黄苍山瞪了二儿子一眼:“别慌,该来的总会要来的……”
“他们这个时候来肯定没怀好意……”众族长嚷了起来。
“看清了吗,来了多少人?”黄苍山把黄树义拉到一边轻轻地问。
“不多,十来个……”
“嗯,没什么事,沉住气,告诉大家不要慌,继续抓紧时间施工。”黄苍山附在黄树义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几句,黄树义点了点头走了。
“走!我们去招待客人!” 黄苍山挥了下手,带着众族长迎了上去。
黄龙坳在磨盘山修建众家祠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蓝豹岭,蓝孝德当即和宋管家商量,要宋管家去绿鹰寨跑一趟,主动化解与绿鹰寨的矛盾,共同对付客家人。他自己则以贺喜为由亲自去黄龙坳看看,静观其变。于是备了礼物,带了几个家丁忽忽赶来。刚爬上磨盘岭就遇上了黄苍山带领的众氏族长一行。
黄苍山双手抱拳,施了礼说:“哦,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蓝孝德还了礼说:“哪里,哪里,我们河东河西是山相依,水相连。如今,你们黄龙坳在这大建宗祠,我们蓝豹岭岂能无动于衷。只是消息仓促,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还望黄老先生和诸位族长,海涵海涵。”
黄苍山看了看蓝孝德一眼,知道来者不善,笑了笑说:“蓝族长此言差矣,俗话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我们黄龙坳今天举行建祠竖门大典,能得到蓝族长的贺喜,真是莫大的荣幸。老夫和众族长代表黄龙坳二十四姓父老乡亲在此谢过了。——请蓝族长先到寒舍喝杯茶,解解乏。”
蓝孝德点了点头,跟着大伙一起来到了黄苍山的家。
黄家的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齐整,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的人,明显有点挤。
黄苍山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双手,尴尬地说:“真不好意思,让蓝族长见笑了。你看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蓝孝德点了点头说:“黄龙坳建村立寨也有百十来年了吧,也是该有个议事的地方,总挤在黄老先生的家里也不是事。好,我们到工地上去看看。”
磨盘山人山人海,黄龙坳老幼妇孺全部出动了。年轻人分作两拨正在抬那又长又大的屋柱,一群姑娘烧好了茶水捧在手里等年轻人放下屋柱回到她们身边时送给他们喝,老爷爷老奶奶们牵了小孙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蓝孝德一边看一边点头,嘴里不住地说:“好,好,看来你们黄龙坳还是蛮齐心的嘛。”
“还请蓝族长多多指点……”黄苍山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低着头暗暗地观察蓝孝德有什么反应。
“既然,黄老先生这么说,那我蓝某就班门弄斧,胡诌几句。”蓝孝德找到了由头,蹿上跳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故意显得莫测高深,最后待在祠堂的大门边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把黄苍山拉到一边轻轻地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这祠堂门可能得改一改。”
“为什么?”
“我们平素个人建房造屋都要讲究众亲和睦,不损谁亏谁,是不是?建祠造庙就更得讲究了,这祠堂门正对河西,不要说对我们蓝豹岭,就是对绿鹰寨等其他村落恐怕都有影响。”
“不会吧……河东河西隔山隔水,我们黄龙坳在自己的山上建祠堂怎么会有碍你们蓝豹岭呢?”
“黄老先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谁不知道,我们云阳山依山带水,如一条沧海蛟龙。河东是龙头,河西是龙尾。这磨盘山是龙的颈部,你们掐住了龙的脖子,这龙尾还怎么动弹?你们这祠堂门特大,又正对我河西,纳尽我河西瑞气。这样做不要说我们蓝豹岭不答应,就是绿鹰寨和河西的其他村落也会站出来说话的。”
黄苍山面有难色,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蓝孝德见自己的话奏了效,一竿子插到底,直言不讳地道明了自己此次来的目的。“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份上,我就干脆挑明,你们建祠也好,造庙也好,我们河西人狗屁不放半句,但像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俗话说‘四角难立’,砌屋造院也实在不易。我也不想过分为难你们,只要你们缩小门庭,改个朝向就行了……”
匡一明见蓝孝德故意找茬,早就看得不耐烦了,大声地说:“好了!别在这里唧哩哇啦老鸹一样乱说一气。我们黄龙坳在自己的山上建祠堂,为什么要看你们河西人的脸色行事?”
蓝孝德冷冷地看了匡一明一眼:“这位是……”
黄苍山连忙笑着说:“噢,这是我女婿,叫匡一明,脾气有点倔,说话多有得罪,还请族长海涵!”
蓝孝德:“我看你这女婿行,有种!只可惜生错了地方……好,我的话你们听也好,不听也好,随你们的便。不过,我还得最后说一句,这祠堂门必须缩小,至于朝向嘛,要么顺江而下,要么逆流而上,像这样正对我们河西是断然不行的。”
黄苍山摇了摇头,说:“顺江而下肯定是不行的,逆流而上能顶得住?”
蓝孝德:“你们不是在建众家祠吗?‘众人拾柴火焰高吗?’你们有二十四姓还怕顶不住吗?”
“爹,别听他在这里胡诌,我们建我们的。”匡一明大声地说。
“对,我们建我们的!”乡亲们都齐声喊了起来。
蓝孝德摆了摆手说:“好好好,我蓝某今天不是来和你们打架的。如果,我的好言你们不听的话,那么到时候就不是我蓝孝德一个人来,也不是蓝豹岭一个村子来……”
匡一明说:“你们谁来都行,我们黄龙坳随时奉陪!”
“对,我们黄龙坳随时奉陪!”
蓝孝德一挥手,几个人灰不溜秋地滚下了磨盘山。
“嗬——!”村民们齐声欢呼。
黄龙坳修建家祠的事也同样惊动了绿鹰寨。这天陆岳松和管家史秋明正在大厅议事,外面忽报蓝豹岭宋管家来访。
史秋明向院丁挥了挥手说:“快传他们进来!”
宋管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帮抬着礼物的喽啰。
陆岳松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说:“宋管家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礼失礼!”
“哪里,哪里,陆寨主系云阳山区的老寨主,德高望重,我们族长早就说要来看望寨主。怎奈事务繁忙,总是抽不开身子。今天特命宋某人前来拜望,这是一点薄礼,请寨主笑纳。”宋管家说着呈上了一份礼单。
陆岳松接过礼单瞟了一眼,交给身边的管家史秋明说:“谢谢蓝族长的这份情意。只是不知道我陆岳松何德何能,竟能承受蓝族长如此厚礼?”
宋管家说:“我们族长说,绿鹰寨和蓝豹岭同属一片山,同喝一江水,打断骨头连着筋。老是这么争争斗斗也没有什么意义。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两家在河西打打杀杀,倒让河东人占了便宜。据说,他们要在黄龙坳的磨盘山起一座众家祠。如果真让他们建成了,对我们河西可是个大碍哟。”
陆岳松说:“你们族长有什么想法?”
宋管家:“希望我们两家订个世代友好的盟约!”
“这确实是件天大的好事,”陆岳松看了史管家一眼,两人会心一笑,然后对宋管家说,“不过,你们得拿出点诚意。”
宋管家说:“我们族长说了,只要寨主答应联手,把黄龙坳压下去,族长愿把那块‘山地’送给绿鹰寨,外加一百八十亩良田。”
史秋明说:“那块‘山地’本来就是我们绿鹰寨的……”
“是……”宋管家点了点头,掏出地契双手献给陆岳松,“那现在就还给寨主……”
陆岳松接过地契,瞅了一眼,随手放在桌子上对身边的史管家说:“这事你怎么看?”
史管家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岳松说:“你说。”
史管家说:“大凡缔结盟约不能只凭一纸空文,得有个什么制约。昔日,大唐和吐蕃结盟不是派出了文成公主去和亲吗……”
陆岳松听了,点了点头:“对,这是一个好办法!你回去告诉你们蓝族长。你们真的有诚意结盟的话,就和我们绿鹰寨联姻,结个亲家。”
宋管家连忙答应说:“这完全没有问题,我们保证挑全村最美的女子嫁给陆寨主。”
“哈哈哈——”陆岳松一阵大笑把宋管家笑懵了。
史秋明解释说:“宋管家理解错了,我们寨主无意续弦……这是给我家小寨主定亲!”
“小寨主……”
“对,小寨主!”
“可是……小寨主是不是太早了点……”
陆岳松说:“没错,我家犬子是小了些,可父愿子成龙,我们陆家一直单传,他的婚姻大事自然要及早筹划……”
宋管家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陆岳松:“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把陆家媳妇的要求说清楚,系出身名门,貌美品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当然,那当然……”宋管家眼睛一转,“如此看来,老寨主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已经是胸有成竹,不知哪一家姑娘有这个福分?”
“如果能和仁义米行蓝老先生结这门亲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陆岳松笑着说。
“陆寨主果然好眼力,蓝老先生是茶陵有名的绅士,他有一个孙女叫蓝天香,品淑貌正,知书达理。小寨主娶了她,真是没说的。”
“那就有劳宋管家多多走动走动。”
“一定一定,宋某这就回去禀报族长,到城里去找蓝老先生说合说合。”
宋管家起身告辞,陆岳松笑着说:“你就明说了吧,蓝族长要我们做什么?”
“也没什么,”宋管家“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们族长今天已经上山了,向黄龙坳发出了通牒,假若这班客家佬不听话的话,我们就……”
陆岳松说:“你们要我们绿鹰寨和你们蓝豹岭一起去对付黄龙坳?”
宋管家摇了摇头说:“这倒不必,就黄龙坳这几个客家人,我们蓝豹岭还是‘缚得落’的……你们就在寨子里等我们的好消息罢!”
陆岳松说:“那你回去,转告你们族长,让他放心。我陆岳松,光明磊落,从来不干偷鸡摸狗,暗地里戳屁眼的事……那些客家佬如果真的要损我们河西的话,我陆岳松第一个不答应!”
“那是,那是……”宋管家连连点头。
回到蓝豹岭,宋管家一字不落地复述着陆岳松的话。
“陆岳松真的这么说……”蓝孝德睁大眼睛,捏着拳头挥了挥,“好——,黄龙坳呀,黄龙坳,你们这些外来户,盗贼,也想建什么祠堂,拜什么祖认什么宗……你们要建就高高兴兴地建吧!你们今天建好了,我蓝孝德明天就把它夷为平地!”
宋管家担心地说:“只是不知蓝老先生会不会答应……陆岳松的儿子还是个未成熟的毛桃儿,蓝天香已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玫瑰……”
蓝孝德非常自信地说:“会同意的,没问题,我二叔向来深明大义。先父在世时,他就主张与绿鹰寨和好。”
“不过,他未必赞成我们这么对待黄龙坳……”宋管家还是有些担忧。
“二叔书读多了,是有点迂腐,”蓝孝德思考了一下,“这样吧,我只和他说与绿鹰寨结亲的事,不提黄龙坳!”
蓝孝德当即吩咐备车,快马加鞭,往茶陵城驰去。进了城,穿过大街,来到“仁义米行”,老远瞅见米行老板自己的同宗堂兄蓝孝明在和出入米店的生意人打招呼。
蓝孝明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见有辆马车驰进了自己的大院,连忙跟了过来。
蓝孝德下了车,叫了声:“大哥,二叔呢?”
“在书房编《茶陵州志》。”
蓝芝澧老先生闭着双眼一字不漏地听了蓝孝德叙说,摘下老花镜,把狼毫小楷搁在墨砚上,说:“如果真如你所说,蓝陆两家从此世代和好再无纷争,这门亲事,我赞成……就怕以后再闹起来,这孩子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就把天香这孩子给毁了……”
蓝孝德说:“二叔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想,这种事不可能再发生的了。陆岳松已是风烛残年,小寨主还完全不谙世事,只要天香这孩子拿捏得好,还怕他们不听咱们的?”
蓝芝澧长叹一声,说:“到时,就全看天意了……”
“这么说,二叔你答应了……”蓝孝德一喜,从书房里走出来,飞车出城赶到绿鹰寨和陆岳订立了盟约。
6
黄龙坳磨盘山,众家祠正在进行紧张的施工。这群长期被欺诈、迫害的客家人,一旦觉悟,就像一群睡醒的狮子。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建好众家祠,从被土家人压迫的阴影里走出来,在云阳山扬眉吐气地做人。然而,蓝孝德的到来扰乱了大家的心境,许多人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灾难又会降临在头上。
午饭刚过,大家聚在黄苍山家的院子里商量对策。
黄苍山的大儿子黄树仁说:“蓝孝德此番作梗,无非是借机敲诈。我们不如主动补上‘礼道’,免生是非。”
“不行!蓝豹岭是个无底洞,我们有多少银子可填?就算我们喂饱了蓝豹岭,还有绿鹰寨、高峰寨、猫龙沟、卧虎坪十几个村子,我们都能喂饱吗?”匡一明率先反对。
黄树仁摸了摸脑壳说:“要不,我们干脆把祠堂门改一下吧,要知道众怒难犯呀……”
黄树义狠狠地瞪了老大一眼:“大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黄风雷和村里的年轻人大声喊了起来,说:“不行!祠堂门绝对不能改!”
黄树义挥了挥手说:“我们从现在起把全村的人都集中起来,派几道岗哨,一旦他们来捣乱,也有个准备!”
黄苍山看了看匡一明说:“你的意见呢?”
匡一明思考了一会,说:“好,就听老二的。我们从现在起把全村的人都叫来,连夜干个通宵,这样他们明天来时这祠堂差不多就盖好了……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量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黄苍山担心地说:“工地太小了,全村一千多人,如何容纳得下?”
匡一明说:“只要安排得当,调度好,完全容纳得了。我们把村民们分成三拨,青壮年施工,妇女们做饭送茶,老幼则组织成啦啦队。施工队又分成三班,一班施工,一班警戒,一班休息,两小时一换。另外再抽几个年长的组成质量监察队,查漏补缺,确保万无一失。”
大家齐声叫好。
黄苍山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好,族长们回去叫人吧。除了坐月子的,走得动的都来。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待族长们走远了,又反复叮嘱匡一明,“蓝孝德今天碰了一鼻子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一定要严加防范。从现在起,洣水河渡口至磨盘山要多派几度岗哨,一有情况,及时报告!”
“这个请放心,我们保证绝不出一点差错!”匡一明大声回答。
夜,月光如水,整个云阳山笼罩在梦一般的宁静之中,只有黄龙坳的磨盘山像个嚎夜的婴儿还在喧嚣。几十盏气灯,几百个松明,几千个火把,把整个山头照得如同白昼。由于安排调度得当,上千村民聚在这弹丸之地,显得拥而不挤。经过近十个小时的辛苦劳作,众家祠已经初出规模,墙全部砌好了,屋柱也都矗起来了,就只单剩下上梁盖瓦了。
匡一明跳上跳下,累得骨头快散架了,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黄苍山走了过来说:“怎么样,今天晚上能建好吗?”
“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匡一明兴奋地说,“爹,这众家祠一夜之间建了起来,我看干脆就叫‘一夜祠’好了,又好听又响亮。”
黄苍山捋了捋山羊须说:“嗯,‘一夜祠’。好听好听,就叫‘一夜祠’吧。”
“好!我这就去叫木匠做匾。”匡一明嗵嗵地走了。
黎明时分,一座高大雄伟的祠堂耸立在磨盘山上。人们确实太疲劳了,三三两两地回去睡觉了。工地上只剩下少数工匠在扫尾,一位油漆工正在刷匾,“一夜祠”三个金黄大字赫然入目。
黄苍山跟着匡一明围着整个祠堂转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天快亮了,你去歇一歇吧……”
匡一明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一点不累,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这建院造屋越是到了最后越是马虎不得。爹,你是快七十岁的人啦,已累了一天一夜,肯定是受不了啦,还是先回屋歇去吧。”
黄苍山说:“好,我先走了,你也不要太累,剩下的事明天做也行。”
天渐渐有了些亮色,松明火把的光焰一点一点地在减弱,远处的山慢慢地呈现出轮廓,沸腾了一整夜的磨盘山突然间沉寂了。黄龙坳人实在是太累了,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着,不一会儿就做起了酣梦,却不知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悄然降临在他们头上……
黄龙坳连夜赶建众家祠的事早被蓝豹岭探知。这回蓝孝德不慌不忙,云阳山最大的两个村寨缔结了盟约,又和河西的高峰寨、猫龙沟、卧虎坪打过招呼,还怕斗不过一个区区黄龙坳。尽管这盟约缔结得有些屈辱,但大丈能屈能伸,昔日一代军师张良还能忍受胯下之辱,何况他蓝孝德一个小小的族长。当务之急是对付黄龙坳,至于绿鹰寨就暂且忍一忍吧,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他们……
“老爷,去磨盘山的人刚才回报,众家祠外墙全部矗起来了,估计天亮前真的会建起来。”宋管家悄悄地来到蓝孝德的身边。
“好!让他们建,让他们高兴一阵子!明天早晨我们就带人去把它夷为平地。”蓝孝德恶狠狠地说。
宋管家:“是不是现在就去敲钟把大家叫醒做好准备?”
“不,不,不,让大家睡饱睡足,这样方能以逸待劳,打他个措手不及。好,你也去休息吧,到时候我叫你。”蓝孝德挥了挥手,宋管家退下去了。
夜出奇的静,静得连平素很少听得见的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起风了,丝丝细风从连绵不断的树梢上掠过,带着轻轻的哨音,在山谷里回荡。水汽很重,云雾一碰上冰冷的枝叶就凝固成露珠儿,露珠儿越积越重,叶片儿托不住了,嗖的一声从上面滚落下来。山泉淙淙不息地流着,一会儿隐匿在石缝草丛中,一会儿又从地底里冒了出来,不厌其烦地哼着同一支曲子。林子里鸟们在做爱交配,翅膀扇动的气浪一漾一漾的,温馨甜蜜……
蓝孝德辗转翻覆怎么也睡不着,明天的事太重要了,这是他担任族长来的第一件大事,一定要做好,要做得干净利索。云阳山方圆几十里,甚至整个茶陵县都在看着自己呢。办好了,人们不仅会对他这位年轻的族长刮目相看,蓝豹岭在云阳山的地位也会与日俱增,以后无论什么事都可能唯蓝豹岭马首是瞻;办砸了,他蓝孝德威信扫地不说,蓝豹岭甚至整个河西也会因此一蹶不振。那么,他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呢。他索性起了床,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
“汪汪汪……”
不知是谁家的狗轻轻地叫了几声,蓝孝德咳了一声嗽,狗知趣地沉默了。他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正准备往回走,一条黑影迎面走来。
“谁!”蓝孝德一阵警觉,大声喝道。
“是我,老爷。”宋管家答道。
“怎么,你也没睡?”
“睡不着……”
“天快亮了吧?”
“快了吧……”
“喔喔喔——”仿佛是为了印证宋管家的话,村里的公鸡开始发出了啼叫。这是一只童子鸡,也许还是第一次打鸣吧,那嗓子眼还没有长全,叫声显得是那么软弱无力。“喔喔喔——”那鸡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于是鼓起勇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叫了起来,“喔——喔——喔 ——”这下果然灵验,村里鸡们都叫了起来,一时间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不一会,绿鹰寨的鸡也叫起来了,沉重的夜被雄鸡的啼叫声一点一点地撕破……
蓝孝德长长地嘘了口气,对宋管家说:“天亮了,你到村口去敲钟吧,我随后就到。”
宋管家急急地穿过“一线天”,来到村口的古樟下。此刻,这棵千年古樟在黎明的曙色里越发显得苍翠。他刚一抓住绳索就惊飞了几只早醒的八哥鸟。他的心猛地一沉,额上沁出了几滴汗珠。他知道手中这根绳索的分量,头顶上的这口大铜钟在这里悬挂了千百年,但决不会轻易敲响的。在蓝豹岭这铜钟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它轻易不发话,平素一般是处罚叛逆和商量大事时才由族长敲响它。但是,当村寨遭受到土匪骚扰或外族侵略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拉响铜钟组织抵抗。他的手有些发抖。他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自己轻轻拉动一下绳索将会是个什么局面。他仿佛已经看见混战中的蓝豹岭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去,血肉模糊尸横遍野的惨景令人目不忍睹,平静了多年的云阳山又多了些孤儿寡母和缺胳膊少腿的壮士。
一阵狂风从洣水河边刮了过来,沙尘打得宋管家的脸生痛。“当——”他晃了一下,树上的钟被拉响了。浑圆的钟声从巨大的树冠里飞出来,在山寨的夜空上回荡着,经久不息。树上的八哥们“啪啪”乱飞,惊慌不定地叫喊着。宋管家索性甩开膀子,猛烈地敲起钟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急促的钟声在山崖上,在河水边撞击着,回旋着,撕碎山民们的梦,所有的蓝豹岭人猛然跳起,尽最大的力量武装自己,多年没用的长矛和大刀都扛出来了。一时间,刀光闪闪,喊声震天。大家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而来,只一袋烟功夫就全部聚集在“一线天”的古樟下。可怜古樟上的八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带着它们的儿女离开了巢穴,在大树的上空盘旋着,哀鸣着,最后轰的一声逃生去了。
“当……”宋管家扔掉绳索,铜钟发出最后一声轰鸣,沉默了。
蓝孝德从人群中走出来,从容地登上古樟下的大石墩,咳嗽了一声,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
“大家都知道,这口古钟在这沉睡了几百年了,从来没有人来敲响它,今天它不得不发话了,这是为什么?想必大家不可能不知道,河东黄龙坳二十四姓建了个祠堂。论理,他们河东人建祠堂和我们蓝豹岭没有关系,可他们不是建在村里,而是建在磨盘岭上。咱云阳山是个龙形,磨盘岭是龙的颈脖。他们掐住了龙的脖子,还有我们的活路吗?而且那祠堂门又特大,冲着我们蓝豹岭。如果让他们建成了的话,蓝天豹岭就要遭大难了。不出三年,‘猪不过刀,人不入木’。昨天我去过那里,给过他们话,希望他们改门庭。他们不但不听,反而鼓动山民们一夜之间把这祠堂建成了起来。我一大早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讨个主意,大伙说说,该怎么办?”
蓝孝德话音刚落,古樟下就炸开了锅,叫嚷声,争吵声,响成一片。
“拆了它!”
“杀过河东去,和他们拚了!”
蓝孝德见火候已到,连忙说:“好,拆了它!大家不要怕,黄龙坳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虽然强悍,却是一盘散沙。而我们不仅和绿鹰寨结了盟,还有高峰寨、猫龙乡、卧虎坪相助,我们一定会取胜的。不过有些话我蓝孝德得说在前头,我们此番去河东,不是走亲戚,更不是去赶集。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要敢拚敢杀!如果有谁遭遇了不幸,由族里操持后事,家中老小每年领两担谷子的奉养费,伤残者减半。如果有谁中途退缩,每人罚谷四担,没谷的用房产抵押。大家说,有没意见?”
大伙齐声说:“没意见!”
蓝孝德手一挥,大声地说:“好!出发吧!”
蓝豹岭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朝黄龙坳杀来。快到洣水河边的时候,蓝孝德命令大家把火把熄了。
天渐渐有了些亮色,奔腾了一夜的洣水河也似乎有些累了,屏气凝神地缓缓流着流着,再也没有力量来掀起一朵浪花。几个壮汉悄悄地下了水,泅过河去,把刚刚入睡的岗哨捆了个结结实实,打了个呼哨,几十条船儿箭一般朝河东射来。
黄龙坳真的是太累了,整个村子鸡不叫狗不跳。当蓝豹岭人杀上磨盘岭时,工地上只剩下匡一明一个人。匡一明也很累,当他最后一次检查完毕确认质量满意后,眼皮也耷拉下来,怎么也睁不开,靠在屋柱上打了个盹。蓝豹岭人冲了上来,他还以为是自己村的村民没有去休息,嘴里嘟囔嚷地说:“……要你们回去休息,怎么又来了,这点活明天再收拾……”
蓝孝德一挥手,几个大汉蜂拥而上五花大绑地将匡一明捆了。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匡一明挣扎着,可是迟了,一切无济于事。
蓝孝德望着“一夜祠”的金字大匾,冷冷地一笑说:“哼!还‘一夜祠’哩,我叫你‘一早平’。上,给我拆!”
蓝豹岭人爬上脚手架,掀梁揭瓦。
“哗啦——”一堆堆的青瓦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摔得粉碎。一根根木檐横梁被掀了下来,发出一阵阵震耳的轰鸣,尘土飞了匡一明一头一脸。匡一明“呸呸”地吐了几口。
蓝孝德捡起那块摔残了的破匾,甩到匡一明面前说:“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你们还建吗?还建我们还会来拆!”
匡一明愤怒地叫喊着:“你们会遭报应的——!”
“哈——哈——哈——”蓝孝德大声地说,“你就大声地叫吧,骂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匡一明实在是受不了这般侮辱,将头往乱石上一撞,晕过去了。
“这倒是条刚烈汉子,只可惜投错了娘胎。”蓝孝德看了匡一明一眼,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去了。
蓝豹岭人拆了“一夜祠”,把门窗木料堆在一起,放把火烧了。黄龙坳人这才从梦中惊醒,可当他们操起家伙冲上磨盘山时,蓝豹岭人早已撤走了。磨盘山上高高耸立的“一夜祠”仿佛是一个睡熟后醒来的梦,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在诉说那刚刚发生的悲壮与惨烈……
匡一明跌跌跄跄倒在黄苍山身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这全怪我呀……”
黄苍山摸了摸匡一明的头,说:“孩子,坚强些,你已经尽力了……要怪只能怪蓝孝德这小子太狠了……我们根本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快……”
“乡亲们!蓝豹岭欺人太甚了,我们冲上去和他们拚了!”黄树义和黄风雷那帮年轻人早已忍受不住了,挥了挥手中的刀枪大声喊叫起来。
“对!冲上去和他们拚了!”大家振臂高呼,群情激昂。
匡一明捡了一根烧残了的横梁率先冲下山去,可蓝豹岭人已经过了河,到了河西。
大家正准备乘船过河,黄苍山气喘吁吁地跑来阻止:“站住!你们给我回来……蓝豹岭人过了河,我们现在追过去,肯定会中他们的埋伏。况且,大家已经劳累了一天一夜,在体力上失去了优势,真交起手来,肯定要吃亏。蓝孝德做得这样利索肯定是有备而来,说不定早就和绿鹰寨、高峰寨、猫龙乡、卧虎坪联系好了。我们杀过河去,肯定会和这些村落发生冲突。这样黄龙坳就树敌太多……”
匡一明愤怒地喊道:“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他们宰割?”
黄苍山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没办法,大家暂时咽下这口气吧……”
“唉——”匡一明长叹一声,一拳砸在膝盖上,差点把膝盖骨都砸碎了。
大家回到磨盘山,望着满眼苍夷的一片废墟,彻底被击倒了。不知是谁“啊啊”地干号了几声,引爆这堆悲愤的炸药,整个山岗都恸哭起来。一时间,兄弟相拥,夫妻相抱,父子相偎,母女相依。人们只有借助亲人间肉体的拥抱和依偎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哇——”终于有人哭出了第一声,于是整个磨盘山淹浸在一片愤懑的哭泣声之中。山民们敞开喉咙痛哭着,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像愤怒的潮水一下子把巍峨的云阳山吞没了。
“天哪,给我们客家人一条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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