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水滩

在湘江上游,罗霄山脉以西地区,有一片神奇的土地,叫茶陵。这里出过两个状元,127个进士,有国共两党50多名将军,是有名的进士乡和将军乡,其中相邻的三个村子就出过三个宰相。这里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湘赣根据地模范县,老百姓参军很积极,曾多次整团整营地编入红军,著名的“长征先锋团”红六军团就是在“茶陵游击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民国三十三年,日军发动“一号作战”,“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接到命令远程奔袭,去摧毁湘赣边界的盟军机场。可他们到达茶陵后,被素有“茶陵牛”之称的当地军民挡住了,硬是没有前进半步。 《回水滩》就是发生在这块土地的神秘传奇。该书以茶陵为背景,以云阳山蓝豹岭、绿鹰寨、黄龙坳三大家族恩怨与纷争为主线,以“回水滩”神秘传说以及它的毁灭、再造与新生为暗线,再现清末至二十一世纪一百多年的历史风云,情节曲折。

第二十八章 蒙冤
62
平地一声雷,江西爆发了举世震惊的“富田事变”,红军和苏区内部开始了大规模的肃反和清洗。茶陵毗邻江西,这场红色瘟疫很快殃及茶陵。
古塘基墟场,老戏台的大坪里,围了黑压压一大群山民。
“同志们,乡亲们,我们今天趁赶集,在这里召开大会,号召大家一起来检举揭发十恶不赦的‘AB团’和‘改组派’分子。同志们,乡亲们,国民党反动派,在江西庐山办了一个训练班,专门训练特务。反动特务头子陈果夫还组织了一个‘蓝衣社’。这些特务训练好,毕业后,就专门派到我们苏区,混进苏维埃政府和红军队伍,秘密发展‘AB团’和‘改组派’,妄图瓦解我们红军队伍,搞垮我们的苏维埃政府……”蓝耀文站在墟中央刚用几张八仙桌拼凑的台子上,嘶哑地喊着。他在茶陵肃反有功,调到了湘赣省政治保卫局担任肃反特派员。
匡政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他怎么也不明白,革命队伍中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冒出了这么多的“AB团”和“改组派”,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远远地瞪了一眼这个飞黄腾达的老乡,悄悄地挤出人群,来到小河边。艾艾看见匡政走了,也跟了过来。
河边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围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
“怎么会这样,哪有这么多‘AB团’、‘改组派’?”
“独立团有个叫凳子的司号员,才16岁,苦大仇深的,和县苏维埃政府的通讯员闹了点小矛盾。通讯员跑到特派员面前告了他的黑状,说他假装积极,是个‘AB团’,特派员就把人家拉出去毙了……”
“前几天县团委处决了两个女共青团员,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就是平时爱打扮一点,说话直率一点……保卫局的人硬说她们是‘改组派’……”
“现在是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看今天这架势,又不知谁倒霉……”
那些正在议论的山民,见来了两个红军连忙缄口不语。
艾艾走到匡政身边,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对着河水发呆。
台上蓝耀文的演讲结束了,县政治保卫局的人正在带领大家口号。
“坚决镇压‘AB团’!”
“彻底肃清‘改组派’!”
“把地主富农土豪劣绅从苏区赶出去!”
“武装保卫苏维埃!”
……
接下来是检举揭发,开始大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一方面怕牵扯到自己头上,另一方面也确实没什么线索。蓝耀文和肃反人员,一再启发,说最近有没有什么人三三两两,走得特别近;有没没什么人离开过苏区,到白区走过“亲戚”……
“报告!我有线索……”豁嘴举起了右手。
蓝耀文挥了挥手,对肃反人员说:“让他到台上来说。”
豁嘴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说:“我们村的裁缝师傅蓝顺珠,前天外去过……还到西岭转了一趟……”
蓝耀文翻了翻眼白,问身边的肃反人员:“是红区,还是白区?”
“……从西岭过去,就是白区枣子园……”肃反人员吞吞吐吐地说。
“啪!”蓝耀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这就对了嘛!赶快把这家伙抓起来!”
裁缝蓝顺珠是个本分的手艺人,平素胆小如鼠,树叶掉下来怕打碎脑壳。他就站在人群里,隐隐约约觉得什么人在说自己,还没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几个虎狼似的肃反人员拖上了台。
“你就是蓝顺珠?”蓝耀文秃鹫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是……”蓝顺珠点了点头。
“你知罪吗?”蓝耀文追问了一句。
蓝顺珠摇了摇头,一个肃反人员抬起一脚,猛地将这个老实巴交的裁缝踢倒在台上。蓝顺珠双膝一软,“通”地跪了下来,眼泪涌了出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墟场上空响起。“别装蒜,赶快把你‘反水’,加入‘改组派’的事,如实招来!”
“我没有……”蓝顺珠辩解说。
“没有,你到去西岭干什么?”又是一记耳光,比刚才的更响。
蓝顺珠摸了摸嘴角的血丝,哭着说:“我只是走了一趟亲戚……”
蓝耀文挥了挥手,对手下的人说:“这家伙嘴硬,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地地道道的‘改组派’……你们就这样拿他束手无策,动点真格的……”
几个打手轮番出击,一顿拳脚下来,蓝顺珠化作了一团肉泥,只有进气没出气。
“快说!谁是你的同党?反动派究竟派你潜伏在苏区干什么?”蓝耀文声嘶力竭地喊着。
蓝顺珠边呻吟边说:“你们就别再打了,我说……”
“还有谁是‘改组派’?你回来和哪个联系?”肃反人员揪着蓝顺珠的衣衫,恶狠狠地追问。
“镇上的衣匠陆保明……”蓝顺珠刚吐出一句话,就晕过去了。
蓝耀文挥了挥手,两个肃反人员架着蓝顺珠,拖了出去,砍了。
就这样蓝耀文在古塘基开了杀戒,一发不可收拾……蓝顺珠在被杀前,供认衣匠陆保明是“改组派”。陆保明被杀前,供认元记药店何老板父子两人是‘改组派’。 何老板被杀前,供认饼子铺的黄彬辉是“改组派”。黄彬辉被杀前,供认火炮铺的张云昌是“改组派”。张云昌被杀前,供认蓝豹岭的蓝明任是“改组派”。蓝明任就刑前,供认月岭的屠夫谭明仔“改组派”。谭明仔被杀前,又供认绿鹰寨的陆苟生是“改组派”。 陆苟生被杀前,又供认猫龙村江柏林是“改组派”。就这样,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十五颗人头“噗”地落地。可这人头又不是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
匡政觉得事态严重了,和艾艾商量了一下,骑了匹快马,跑到湘东独立师师部找到黄牯。黄牯听了匡政的汇报后,立即起赶了过来。
洣水河边跪了一大片,整个河里的水都被染红。江柏林还没死,每次当刽子手举起刀时,他都说,还有改组派要交代……就这样,他就把古塘基每家每户报一个是“改组派”……
刑场上,行刑的士兵已经架好了机枪,那些等待处决的“改组派”站成长溜溜的两排,对面是一片黑压压的群众,那里面其中有不少是那些即将被处决的人的妻子父母或儿女,大家低着头,一边哭,一边叫喊着:“冤枉……”
江柏林最后一个被押上来,在刑场上一站定,他就故伎重演,大声地说:“你们不能杀我,我还好多改组派没交代!”
蓝耀文皱了下眉头说:“这样吧,把这家伙提到一边。”
两个士兵把江柏林拉了出来,蓝耀文下令:“机枪,准备!”
“等等!”江柏林大声了喊着。
“你还有什么交代等到了审讯室再说,别耽误了执行!”蓝耀文瞪了江柏林一眼。
江柏林说:“这些人你都不能杀!”
“为什么?”蓝耀文问。
江柏林说:“你们不想抓住更多的改组派?”
蓝耀文说:“想!”
江柏林说:“你们不想将改组派一网打尽?”
蓝耀文说:“废话!”
“那你们现在还不能杀他们,”江柏林又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没办法,为了保住自己这条狗命,他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他就是死上一百回,也抵不上身上的罪孽,他只得搏一搏,而为了这一搏,他不得不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来掩盖前面的谎言。他往蓝耀文身边紧走了两步,煞有介事地说,“知道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吗?”
蓝耀文摇了摇头。
“那我来告诉你,他们掌握了大量改组派的名单……”江柏林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沾沾自喜实地说。
“这你不是都知道吗?我们留下你说就够了……”蓝耀文说。
江柏林摇了摇头说:“不行,我知道的,是我知道的,他们知道的,我并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下线,而且所掌握的人员不比我少。你想,我供了多少,总有四五十个吧,他们每个人再供出四五十个,以后每个四五十个再供出四五十个,这改组派不就全抓光了……”
蓝耀文被说晕了,不停地搔着后脑勺,一时间,没了主意。
黄牯赶到现场,对蓝耀文说:“不能再杀了,再杀,这里就成为无人区了……”
蓝耀文瞪了黄牯一眼说:“黄牯同志,我知道你会打仗,是个战斗英雄……可我希望你不要干涉地方的工作,更不要妨碍我们肃清改组派!”
黄牯说:“你真的认为他们都是改组派?”
“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蓝耀文反问了一句。
“有这么多改组派吗?这完全是江柏林为了保命使的缓兵之计,他知道交代完之后就是个死,所以每次在执行前他都说,还有改组派没交代完,你们就不得不把他从刑场上押回来,这样他就又可以多活一些时辰……”
蓝耀文转动着眼珠,不知如何回答。
黄牯趁热打铁,晓以利害,说:“你把这些人全杀光了,谁种粮食,红军饿着肚子能打胜仗……”
蓝耀文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向行刑人员挥了挥手,说:“走!”
那些围观的群众一听说放人,连忙冲了上去,找着自己的亲人,解了绳索,抱在一起,大声地哭了起来。
云阳镇的闹剧刚一收场,肃反工作便全面铺开了,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了。只要有两个人一起上厕所解手,出来后,就有人找你谈话:“刚才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谨慎的人得出一个经验,凡是人少的地方一定不能去,如果要解手,得等别人从厕所里出来之后,再进去,免得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一天独立师打下一集镇,部队住进了镇上的学校。此时,战士们正在进行识字比赛,一个叫二愣子的新战士,刚学了几个字,很兴奋,看见教室墙上贴着一张纸色发黄的条幅,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之——自——由——平——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
匡政听了,赶紧走过去,拉了二愣子一把说:“别念啦……”
“怎么啦?”二愣子问。
“这是孙中山先生的‘总理遗嘱’……”匡政轻声地说。
可是已经迟了,站在一边的“十人团”,立即跑去向蓝耀文汇报。
蓝耀文说:“二愣子是个新战士,又不识字!教室里还有那些人?”
“除了我,二愣子,就是匡政。”
“哦,他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什么遗嘱……”
“总理遗嘱?”
“对,总理遗嘱!”
“好,快把匡政这个隐藏的‘AB团’分子抓起来!”蓝耀文大声地喊了起来。
他之所以这样恨匡政是有缘由的,一是因为艾艾,心生忌妒。在列宁学校时,蓝耀文追过艾艾,但艾艾心中只有匡政。一次上山砍柴,出了一身汗,艾艾邀了几个女生去江边洗澡,蓝耀文竟悄悄地前去偷看。艾艾告诉了匡政,匡政找个茬儿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这家伙一直怀恨在心,加之古塘基的事,也是匡政跑到独立师把黄牯搬了过来,搅了他的局,丢了他的脸面。他暗暗地在等待机会,想不到机会还真的来了。蓝耀文逮住了匡政,老账新账一起算,公仇私恨一起了。
匡政被带到监狱里的时候,显得出奇地冷静。他知自己犯在蓝耀文这小子手里,就是个死……但自己不能这么白死了,得拉个垫背的……对,最好把这家伙拖下水一并除掉,一个大胆的决定在脑子里形成了……
“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你的上级是谁,就可以饶你不死……”蓝耀文得意忘形,跑到监狱里亲自审讯。
“此话当真?”匡政反问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蓝耀文说。
“但我不能在这里说,我得当着大家的面,在大庭广众下说……”匡政阴阴地看了蓝耀文一眼。
“好,我看你耍什么花招!”蓝耀文挥了下手说,“带走!”
保卫局的执法队把匡政押到大市场。这里集聚了上千的群众,十几个“AB”团“改组派”被五花大绑捆在台上,等公审后,执行枪决。这会见又押上来一个红军军官,大家便散到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匡政走上搭在市场正中的戏台,刚才分开的人流又合拢了。大家围了过来,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这位年轻的军官。匡政在台上站定,扫视了一眼那些围观的战士和乡亲,大声地喊着:“同志们,乡亲们,各位老少爷们……我是一个普通的红军战士,根本就不知道什么‘AB团’‘改组派’,可这伙人硬说我是‘AB团’,还说要我交代出谁是‘AB团’……同志们乡亲们,这些日子我们根据地错杀了多少好人,我们不能再……”
蓝耀文见匡政在耍他,对手下的人说:“快把这家伙的嘴堵上,拉出去,毙了!”
一群戴绿边帽子扑了过来,一阵拳打脚踢,扭了匡政的手,要堵他的嘴。
匡政连忙装作害怕的样子,不住地求饶:“别别别,我这就说,我这就说……我老实坦白交代,我老实坦白交代……我就是一个‘AB团’,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官,是他们妈的什么组织部长,不过我这个部长还得听我们‘AB团’的大官指挥。这个大官就在这个台上,就在我身边……他是我们湘赣省‘AB团’的总头目……如果说保卫局以前抓的杀的是小‘A’小‘B’,他才是真正的大‘AB’。保卫局以前抓的杀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他才是真正的大鱼……”
场子上突然安静下来了,大伙一个个低着头,生怕匡政点到自己,尤其是那些围在他人身边的肃反人员,更加紧张。
蓝耀文有些不耐烦了,瞪了匡政一眼说:“别在这给我卖关子,快说出你那个人是谁……”
“哈哈哈——”匡政放声大笑起来。
“你疯了……”蓝耀文说。
“我没疯……我笑你真会伪装,隐藏得这么深……”匡政止了笑,指着蓝耀文,大声地对大伙说,“我那个上级,‘AB团’的总头目,不是别人,就是他蓝耀文!”
整个刑场震惊了,蓝耀文傻了眼,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匡政会来这一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肃反人员松了口气,自己可以逃过这一劫,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蓝耀文怎么会是‘AB团’分子呢……”只有场上的观众最清醒,他们终于明白了匡政的良苦用心,那些平素因蓝耀文的草菅人命,失去丈夫妻子父亲儿子兄弟姊妹的战士和乡亲们,一拥而上,一顿拳脚,将蓝耀文打倒在地,几乎把这个家伙踏成肉泥……
肃反人员终于醒悟过来了,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掏出枪对天“砰砰”放了两枪,大声地喊道:“乡亲们,大伙静一静,我们知道,大家对反革命‘AB团’分子,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但我们也不能这么打死他呀,我们还得顺着他往深里挖,把他们的总后台挖出来!”
大家伙余恨未消,一松手,肃反人员赶紧把蓝耀文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63
匡政从牢房里出来,回了趟黄龙坳。匡一明见儿子回来了,连忙和小舅子黄树义商量,把艾艾喊了回来,给他俩举办了婚礼。酒席上,匡政听县苏维埃的人说,红军要在九渡冲打一场大仗,拜了堂还来得及入洞房,偷偷溜了出来,来到了九渡冲。
九渡冲,位于湘赣两省交界的界化垅。这一带地形复杂,地势险要,四围都是崇山峻岭,山里一共山冲有九条,被称为九路冲。其中,有一条长达九里的大山冲,连接湖南茶陵与江西莲花,又叫九里冲。这里两边山岭重叠,一条大路从山谷间穿过,历来就是打埋伏的好战场。中央红军特科截获了国军的一份密电,说被困在莲花的63师,近日将派出一支突击队前往茶陵接运粮食和辎重。湘赣省省军区得到消息,立即召会议,决定在九渡冲设伏,夺取这批物资。
打响九渡冲战斗第一枪是茶陵独立团。那天,黄皓正带领独立团,在高陇、界化陇一带游击。侦察员跑来报告,说九渡冲方向来了大批白狗子。黄皓带领战士们阻击了一阵,对方人马很多,来势汹汹,还有骑兵。奇怪的是这帮平日里骄横惯的家伙,这回收敛了许多。他们并不恋战,好像是要急急地赶到什么地方去执行任务。黄皓也没有蛮干,命令部队从正面撤了下来,带了十几个侦察兵,绕到他们的前面埋伏下来,待大队人马走完后,突然冲出来,截了尾巴,抓了两个俘虏。一审讯,方才知道,这伙人是到茶陵城新设的兵站接运粮食、辎重。
黄皓正准备向上级汇报,县委来了通知,要他立即赶到县委住地参加重要的军事会议。黄皓会心地笑了笑,快马加鞭,一口气赶到县苏维埃政府所地马首村。这里到处是红军,走进县委机关,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在这个小院子里走动的全都是红军主力和省军区的领导,就连省苏维埃主席谭雨宝也来了。
红八军军长萧克见黄皓来了,从地图边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年我刚来时,就听说,在古塘基这一仗,你带领茶陵独立团唱了一曲好戏……这回在九渡冲,再唱一曲,如何?”
黄皓“啪”地敬了个军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萧克说:“好!茶陵独立团继续监视,派出侦察员化装进入茶陵县城,及时掌握他们的动态,向军部报告。记住,尽量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是!”黄皓大声地回答。
第二天,陈光赞63师四个营外加一个骑兵连,押着大量的粮食和辎重,缓缓地从茶陵城出发,向高陇这边走来。一路上,沿途据点和碉堡里的正规军、保安团、义勇队纷纷从碉堡里钻了出来,在他们的侧翼担任警戒,待这支队伍远远地离开后,才缩回碉堡。
黄皓命令部分战士化装成农民,在沿途的山冲田野里砍柴干农活。他自己带领主力埋伏在界化陇雷打石附近的背屋后背和帐顶山一线高地。
下午五时,战斗打响了,黄皓带领茶陵独立团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阵地上。63师这次进山摆的是一字“长蛇阵”,前面两个营,后面两个营,一旦遇到攻击,前面两个营立即收缩,后面两个营见机行事,或前去解前面两个营的围;或抽身脱离战场,以救自保。没想到这恰恰给了红军可寻之机,红军主力见茶陵独立团咬住了运输队,迅速从藏身附近的山冲里包抄过来,把他们截作两段。前面的两个营,见大势已去,丢了粮食、辎重,赶紧突围。后面的两个营,本来打算去增援,可枪声响得太急,知道遇上红军的主力,连忙收缩靠拢,退到了花竹、木鱼坳一带。
黄牯带领湘东独立师猛虎一样冲杀过来。可困兽犹斗,63师为了逃命凭借武器的优势,杀开一条血路,很快冲到了楼梯湾和白露岭。红军两只拳头打人,力不从心,黄牯向萧克军长建议,对楼梯湾和白露岭的两个营只采取战略包围,用部分兵力看住他们,集中兵力消灭被茶陵独立团堵住的两个营。
茶陵独立团越战越勇,他们已经打退了敌人的五次冲锋。正当敌人重新部署兵力准备再一次发越冲锋时,湘东独立师杀了过来。敌人的阵脚顿时大乱,黄皓当即冲出战壕大喊一声:“同志们,红军主力来了,冲呀!”
战士们一个个如出海的蛟龙,大声呐喊着向前冲。红军主力三路合围,全歼了63师两个前卫营后,主力转移到界化陇的段家坊和楼下屋一带,将逃到了官城堂、楼梯湾和白路岭一线两个后卫营团团围住,等明天天亮后,再进攻。
战场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内耗的硝烟又起了。指战员们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饭还没来得及吃,水没来得及喝,就卷入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部队以连为单位,由连里的政治侦探员每人发两张表,一张填写自己的出身、成分、最近的表现,一张记载看到、听到的人和事,填好后,背靠背检举揭发。那些戴绿边帽子执法队员,横冲直撞,到处抓人。
“师长,救救我,我是冤枉……”黄牯从师部出来,准备到军部去开会,讨论明天的仗怎么打,刚一出门,就遇见蓝耀文带着执法人员押着一帮人去执行枪决。官运亨通的蓝耀文被匡政反咬了一口,在监狱里关了一个月,也不知走什么“狗屎运”,竟然完好无损地放了出来。从此,更加疯狂,杀起人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据说死在他手下的人有好几百。那个叫“冤枉”的是黄牯手下的一位团长,打仗很勇敢,不知怎么被怀疑是“AB团”。从被关进监狱后,黄牯就没再见到他。
“等等。”黄牯挥了下手,那帮人站住了。
“干什么?”蓝耀文翻着眼白,没好气地说。
“你们把这些人带到哪里去?”黄牯问。
蓝耀文说:“刑场!”
黄牯说:“他们犯了什么罪,要处以如此极刑……”
蓝耀文说:“这是些十恶不赦的反革命,AB团,改组派!”
“你们调查清楚了吗……”黄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怎么能这样随意地胡乱杀人,草菅人命……人头可不是韭菜,割了就不会再长出来……”
“黄师长——你什么意思……”蓝耀文翻着眼白,怒气冲冲地指着黄牯,“你这是什么言论?你是在怀疑指责政治保卫局吗?告诉你,黄牯……你怀疑保卫局,就是怀疑党中央!你私放独臂神的事,我们还没有找你算账……”
“你……”黄牯气得七窍生烟。
“师长,你自己保重吧……”团长喊了一句,被押走了。
黄牯无声地背过脸去。不久,山谷里传来了一阵口号,紧接着是一排撕心裂肺的枪声。
“唉——”黄牯猛地一拳,狠狠地击在自己的脑袋瓜上。
黄皓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蓝耀文和那群戴绿边帽子的要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找了匹快马,连夜赶到师部,说:“爹,你去避一避吧。”
“怎么避?到哪里去避……你要我当逃兵呀!”黄牯瞪了儿子一眼。
“再不走就来不及啦!”黄皓搓着双手,急得团团转。
“我不走!”黄牯果断地说,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显得更加坦然。
黄皓摇了摇头,只好走了。
儿子一走,黄牯心里就有点发毛。他非常清楚,蓝耀文这般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些家伙一旦咬上谁,不死也得脱一身皮……“唉——”他叹了一声息,推开门,走了出来。
夜色很美,墨蓝的天空镶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淡淡的碎絮一样银河,在云层中穿来穿去的月亮,剪影似的山峦、小溪、树林和村庄,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山寨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才打破夜的平和。
黄牯一个人来到旷野,踏过一座独拱桥,走过村口的大樟树,便是战士们宿营的汉帝庙。
“来一个!来一个……哈哈哈——”一阵欢快的喊叫声从庙里传了出来,冲破了被黑夜紧紧包裹的村庄,飞遍星光密布的旷野。
黄牯的心一下子豁达了,一切烦恼都丢到脑壳背了。他连忙挤进庙,拉住正在站岗的蓝耀武问:“喂,这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热闹?”
蓝耀武刚从县独立团,编入主力部队,他望着黄牯笑了笑:“师长,你不认识我……我是蓝豹岭苦崽的儿子蓝耀武……”。
“哦……原来是小老乡呀,长这么高了啦……那边在干什么,这么热闹?”黄牯问。
“我们连长没圆房的媳妇来了,战士们在‘闹房’!”
“你们连长……”
“匡政!你们黄龙坳‘梅仙老爷’的外孙,秀莲和匡一明的孩子?”
“哦!”黄牯笑着点了点头,朝人堆里走去。
“师长好!”大伙看见黄牯来了,全都“啪”地立正,举手敬礼,让开一条道来。
黄牯走到艾艾身边说:“对不起,艾艾同志,让你受委屈了。”
“没事……”艾艾摇了摇头。
“……我娘说现在的时局有点紧,我们匡家又一直是单传,看我们上次还没圆房,就硬带着她找到这里来了……”匡政有点不好意思说。
“好!好!好!”黄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娘做得对!你们匡家一直是单传,她是怕你万一在战场上有个什么闪失,得给老匡家留个后嘛!你也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爱妻何必不英雄’,我们革命者也要后继有人嘛!大家说,对不对?”
“对!”大家齐声回答说。
这时,蓝耀武捧了一坛老冬酒走了过来,给黄牯满满地倒上了一碗。黄牯接过酒,走到艾艾的身边,瞅了几眼,连连点头说:“好!不错,美女配英雄!我们今天下午在九渡冲打了一个漂亮仗,晚上又替你们连长闹洞房,真是双喜临门呀!来,让我们举起杯,祝你们匡连长和他新媳妇艾艾,恩恩爱爱,早生贵子;祝我们明天全歼被包围在楼梯湾和白露岭的敌人,干杯!”
“干杯!”战士们把手里的酒举了起来,一饮而尽。
黄牯抹了把嘴边的酒滴,把碗递给身边的战士,对大家说:“俗话说:‘结婚一七,不分大细’大伙继续吧,继续……”
战士们“轰”的一声冲了上去,很快就把匡政和他的新媳妇围住了,大声地叫着,喊着,推来推去。
黄牯操着双手,默默地看着,会心地笑了笑。
战士们在屋子的中央摆放一条五寸宽的板凳,要新郎新娘,彼此从对面走过来,再走到另一头去。艾艾望着这窄小的板凳,心里就发怵,死死不肯动。战士们喊着叫着笑着,用软条儿抽打匡政的耳朵。匡政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艾艾低着头,咬住嘴唇,心痛丈夫,跨上了板凳。战士们连忙大声呐喊,两个人从板凳上摔了下来,软条子雨点一样落在了匡政的头上。
艾艾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们别打他好不好……”
“心痛了是不是?心痛了你就好好配合呀……”炊事班长怪声怪气地说。
“对!好好配合,我们班长还等着……听响动呢!”蓝耀武也跟着咋呼。
“去去去,这响还是你听合适……”炊事班长捅了蓝耀武一拳。
“哈哈哈——”院子里爆发一阵哄堂大笑。
艾艾害羞地低着头,脸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妩媚。
匡政轻轻地咐在媳妇耳朵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待了一番,艾艾连连点头。
大伙又是一阵起哄,随后,匡政先稳稳地站在板凳的一端,向艾艾伸出宽大有力的右手。艾艾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匡政猛地用力一拉,艾艾右脚轻轻地往板凳上一点,匡政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媳妇,迅速地转过身,女人就到了自己原来站的那边,自己则到了媳妇刚才站的位置。
“好!”战士们兴奋热情地鼓起了掌。
正在这时,集合的号令吹响了,战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整装待发。艾艾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一颗豆大粒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黄牯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匡政的肩膀说:“你今晚就留在这,明天六点总攻前,赶到阵地就行了。”
“这……”匡政显得有些为难。
黄牯大声地喊道:“执行命令!”
匡政“啪”地敬了个军礼说:“是!”
部队走后,匡政根本没心思留下来补过新婚的“洞房花烛”夜,与自己的新媳妇温存了一回,就离开了媳妇温暖的怀抱,奔赴了硝烟弥漫的血肉战场。
……
总攻开始了,匡政带领战士们冒着猛烈的火力,利用丛林的掩护很快地接近了前沿,向敌人阵地投掷了大量的手榴弹。战士们虎狼一般,乘手榴弹爆炸烟雾弥漫之际,突入对方阵地,一下子就把他们打垮了……仗打得很惨烈,陈光赞为了救那些粮食和辎重,花了血本,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冲锋,都被红军打退了。
“冲呀!”匡政大声地喊着,挥舞着驳壳枪,冲向敌阵。他冲在最前面,一直将敌人逼进锁子冲的深沟里。山冲的桥头边的两个连正准备逃跑,匡政连忙带着几十个战士,从山坳里插过去,突然出现在这伙他们面前,逼迫他们缴械投降。就这样这位刚出洞房的新郎官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勇敢,以少于对手几倍的兵力,俘虏了他们两个连……
正当他带领战士们,押着俘虏,凯旋时,一位俘虏连长偷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手枪。
“呯――”匡政摇晃了一下,倒在了血泊之中。紧跟在他身边的蓝耀武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把他抱了起来,大声地叫喊着:“连长!连长……”
匡政微微地笑了一下,慢慢地从胸脯上掏出一把长命锁,交给蓝耀武,断断续续地说:“……把这个交给你艾艾……告诉她,留……给……孩……子……”
蓝耀武咬了咬嘴唇,放下匡政,捡起地上的汉阳造,一抬手就把那连长击毙,疯了一样一枪一个枪杀着眼前的俘虏……
64
九渡冲战斗一结束,黄牯就被关进了监狱。
黄牯被捕后,很坦然。他在红军中有很高的威望,被捕后没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还允许他在院子里走动。后来情况就恶化了,那些戴绿边帽子的将他单独囚禁在一间阴暗的地窖里,派重兵把守。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黄牯觉得自己的所剩的日子不多了,也许就在今晚,也许在明早,自己就会步那些冤死的战友们的后尘,到那边去和自己最最亲的亲人,去团聚……不知为什么,这些天,他老想过去的事。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绿鹰寨的寨主陆岳松。当年自己一个孤儿为了几个饭团,被蓝孝德活活地塞进死人的棺材,是陆岳松救了自己,将自己收为义子,教自己学文习武,带自己走南闯北,把自己培养成一条铮铮铁骨。只因后来在苗寨认识了苗家头领的女儿吴伶兰,致使命运再一次逆转,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吴伶兰疯狂爱上了他,可一心攀龙附凤的父亲偏偏要将女儿嫁给寨主陆岳松。黄牯将自己的良心放在爱情和道义两昧真火中煎熬。为了压抑自己的感情,他躲进了云阳山的沟壑里去看林子,可命运之神硬把他们拴在了一起。吴伶兰进香的路上,摔下了山涧,黄牯救了她,在没法返回山寨的情况下两人在“秦人古洞”歇了一宿。尽管他们像玉一样纯洁无瑕,可一生中规中矩的老寨主还是受不了,一气之下将他赶出了家门。性格刚烈倔强的苗女并没就此放下心中的爱,为了能和黄牯在一起,她自愿接受陆岳松最为残酷的惩罚,用刀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字,毁掉了那俊俏的面容……就这样他们走到了一起……可吴伶兰的心被世人刀剑一样的目光洞穿了,心碎得四分五裂。为了逃避那些目光,黄牯带着妻子躲进了神农架下的原始森林。然而,吴伶兰的心再也没有活过来……所以,自己现在的死,不仅不是一件可怕恐怖的事,相反是一种快乐的祈盼……他终于弄明白了,那些上了年龄的老人,一说起死就那样津津乐道……现在,他真正体会“视死如归”的真正内涵,希望那日子早一点到来……唯一让自己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儿子黄皓,这个“小耗子”是苗女吴伶兰在极度失望和愤懑中怀下的孩子,他的出生无异于在动荡不安的时局埋下一枚重磅炸弹。这小子命硬,刚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是黄牯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后来,幸亏遇上了舞狮班的林师傅父女,这对流浪的父子才得以享受家的温暖。这小子与林水丰有缘,虽然不是母子,却胜过母子,即便在她为蓝家少爷的恩情才华所困,爱的小船偏离了航向,林水丰都没有放弃对这小子的关爱。相反,她对这小子的关爱倒成了一种排解内心郁闷的稀释济,成了少女无所寄托的情感依赖。最终靠的就是这种依赖,才牵回那艘偏离了航向的爱情之舟,使之又回到了那厚实的港湾。现在这小子长大了,他几乎秉承了自己和吴伶兰的所有优点和缺点。英雄果敢,孔武有力,是非分明,疾恶如仇;却又倔强粗鲁,做事任性不计后果。九渡冲战斗时,他带领的茶陵独立团全部编入了红军主力部队战斗序列,自己也因屡建奇功,被任命为红军正规部队的一名团长。倘若自己真的被害,这小子能咽下这口恶气吗?他真羡慕古时候的岳飞,人家一根稻草就可以捆住自己的儿子,自己就拿一把铁索也无法锁住这位流着苗裔血统,从小就像老鼠一样机灵长大后像猛虎一样强悍桀骜不驯的小杂种……
人世间的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此刻,黄牯最怕的就是他的大儿子黄皓来劫狱,想不到这小子还真的来了。这家伙带了几个铁哥们,连摸了几道岗哨,砸开牢门闯了进来。
“你……”黄牯一惊,气愤地指着儿子,差一点背过气去了。
“爸,你受苦啦……”黄皓哽咽着,拉了父亲一下,“我们走吧,我打听清楚了。蓝耀文这畜生,明天就要动手啦!”
“走……到哪里去?”黄牯问。
黄皓说:“咱们回云阳山黄龙坳,带几个兄弟自己干!老子不和他们玩了……”
黄牯说:“你是要我上山当土匪呀?这种没盐没油的话,亏你说得出来。你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呀?”
黄皓说:“什么他妈的忠孝仁义,全是骗人鬼话!你看看这形势,现在谁还讲那些破玩意儿……共产党的气数是尽了,把生杀大权让给蓝耀文这帮流氓混蛋……红八军的政治部主任,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哪个官不比你大……你一个小小的师长,在他们眼里算个啥呀,弄死你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别说啦!”黄牯喊了起来。
“好,我不说,”黄皓摇了摇头,“那你赶快跟我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自己走吧,我说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黄牯心如磐石,他运了气功,双脚像两把铁钳牢牢地抓住地面,任儿子怎么拉都不动。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估计是巡逻队来了,再不走两人就都毁了,正在这关键时刻,黄牯运足了气,一掌将儿子推了出去……
几乎在同时,外面响起了一排枪声。紧接着,巡逻队跑了进来。
蓝耀文走进了牢房,左右瞧了瞧,盯着黄牯狠狠地看了一会,厉声地喝道:“刚才来这里的是什么人?”
黄牯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你这个罪大恶极的AB团分子,竟然串通人来劫狱!明天天一亮,拉出去毙了!”蓝耀文咬牙切齿地说。
黄皓一路飞跑,躲开了巡逻队的子弹……渐渐的枪声越来越远了,拐过一个弯,进入了茫茫树林。他停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喘气,擦汗。看来自己是跑出来了,可父亲呢,就是他们原先不打算杀他,经过今晚这么一闹腾,明天也必死无疑。这个迂腐倔强的老头,怎么就一根筋。不行,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一定得想办法救他。可怎么救……再次劫狱显然是不行的,由于这个老头的固执,已经失去了一次最佳逃离的机会,重新返回去劫狱,无异于自投罗网,搭上自己的小命事小,倒让那伙小人捞了把柄,坏了父亲的一世英名。思来想去,唯一的途径,就是劫法场……可这是白天,又是在根据地腹地,单凭自己几个哥们,就是得手了,想全身而退,几乎是天方夜谭……要是有支队伍接应就好了……“哎,有了……”黄皓的眼前一亮,猛然想起了一个人,悄悄地摸回根据地,偷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向县城方向跑去。
午夜时分,黄皓出现在独臂神的保安团司令部。
独臂神听了黄皓的诉说,“嗖”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一圈一圈踱着方步。自从上次做了红军的俘虏,被黄牯放了回来,他就再没回陈光赞的63师……还好,谭仲云依然信任他,仍让他回县城担任保安团团长。原来保安团的人马大部分进了63师,折腾光了,这次回来后,他又重新招兵买马,经过半年多的整训,又拉起了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药品、子弹,钢材、硝、火药,一样不少,都分批送到了根据地……可这回不同,是去根据地的刑场救人,这等于虎口拔牙,弄不好自己就填进去了……
黄皓见独臂神有些为难,连忙说:“蓝团长,这事就不麻烦阁下了,我回去自己想办法……”
“不!黄师长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他为我蒙受冤屈,我不出手相救,今后以何面目示人……”独臂神伸出那只独臂把黄皓按在椅子上,“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共产党里为什么要自己人杀自己人?”
黄皓说:“这有什么不明白……什么朝代只要奸臣当道,好人就遭殃……现在湘赣边区根据地的权力全落到蓝耀文这伙小人手里……”
独臂神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笑说:“黄贤侄,事情到了这一步,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
黄皓说:“你说。”
独臂神说:“我是想知道,黄贤侄和令尊,你们今后的打算。”
黄皓说:“共产党这样有眼无珠,滥杀无辜,实在令人心寒,我黄皓不跟他们玩了……我想带几个兄弟,回云阳山黄龙坳,种田,烧炭,放木排……过几天自由快活的日子,谁要是欺负咱,咱就用手中的家伙招呼……至于我父亲,我现在说不准……我只想把他救出来,不想让他白白死在蓝耀文这种畜生手里……”
“好!回云阳山好!”独臂神连连点头,“你回来后,我可以委任你为县保安团云阳山独立营营长,负责主持云阳山西乡片的防务与治安……至于黄师长,我可以通过谭县长举荐,当个副县长参议什么的没有问题。当然,如果他有兴趣带兵的话,我这个团长可以让给他……”
黄皓苦笑地摇了摇头说:“谢谢你,蓝团长!我父亲不会要你这个团长的……”
“好……那咱们现在什么也别想,先把黄师长救出来再说……”独臂神拍了拍黄皓的肩膀,轻轻地安慰他。“这样吧,你先回去,带几个兄弟埋伏在刑场附近,我挑选一支精干的小分队,随后就到……只要你把令尊从刑场上救下来了,我保证你们安全撤离!”
“那就太谢谢你啦!”黄皓紧紧握住那只独臂,眼睛湿润了。
黄牯一夜未宿,儿子走了,蓝耀文带着巡逻队也走了。“呀”的一声牢门关了,天地又一次陷入混沌之中。屋外起风了,瑟瑟寒风,在山弯树梢和崖壁边打着转,鬼哭狼嚎地呼啸着,直往门缝里灌。黄牯打了个寒战,往身上添了把稻草,可还是觉得冷。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矗立在黑暗中。“风声刮得这样紧,今晚肯定会下雪……”他轻轻地念叨着,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种天气,在刑场四周以及通往刑场的路上,根本无法隐藏埋伏,那么明天自己就可以放心地上路了。他暗暗地庆幸自己那一掌推得及时,没让他们发现来劫狱的是自己的儿子,不然的话,不仅自己的罪名坐实了,连儿子也搭进去了。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现在好了,老天爷帮了自己的忙,只要过了今晚,明早就可以坦坦荡荡地上路了。
屋外的风声刮得更紧了,寒气从脑顶门直往脚尖灌,又从脚底往上流,在五脏六腑循环打转,再慢慢在周身的毛孔血管里扩散。
“啊且——”黄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眼泪鼻涕一大把。他紧了紧单薄的破军服,心想:“现在天气这么冷,不知战士们的棉衣被子解决了没有……如今敌人封锁得这样严,想必大家也和自己一样,还在受冻……”后来实在太冷,就跑了起来,才跑几步,就撞在墙上,碰得两眼直冒金光。“要是有堆火就好……”黄牯蹲了下来,摸到地铺边,将稻草堆在一起,团成一团,挖了个洞,钻了进去。这样一来,确实暖和了许多,迷蒙中好像有几个白狗子在追自己,自己慌不择路,钻进了一堆冬茅里,白狗子见找不着,放火烧了起来。啊,好大的火呀,干透了的茅草,一点就着,噼哩啪啪地燃烧着,浓烟滚滚,铺天盖地的火苗,呼地卷到半空,熄灭后化作一大群黑乌鸦,噗地洒落下来,把太阳都遮住了……火越烧越大,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眼看就要烧到黄牯的藏身之地了。他没办法,只好跳了出来,往身后的光秃秃的崖壁上退,一脚没站稳,摔下了万丈深渊……“啊——”黄牯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想起几年前在舞狮班时听来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些做生意贩运的驼队被困在沙漠戈壁,如果人的意志到了崩溃边缘的极限时,会产生一系列的幻觉。这时候,你最缺什么就来什么。如果你缺水,那么烈日炎炎的沙漠上会幻化出一潭湖水来,当你双手捧起滚烫的黄沙往喉咙里塞,生命也就走到最后的尽头。如果你实在冷得受不了,眼前这会出现火堆,那火越烧越旺,在你的眼里,那些冰冷的石头全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马粪,你会不由自主地解开衣扣,敞开胸怀,去拥抱那堆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火,结果活活被冻僵在沙漠上……“不行,自己这样下去,也会冻死在这地窖里……”黄牯再一次从草堆里钻了出来,不停地在巴掌大的地窖跑起步来。开始累累碰壁,慢慢地掌握了规律,算好了脚步,像一只装有天然雷达的蝙蝠,一遇到墙壁就很自然地绕过去了。几十圈下来,身子热了,暖烘烘的,眉额上沁出湿润的汗水。再跑几圈,热得难受,将那件单薄的旧军服解开,让丝丝凉风去大胆地亲吻那厚实的胸膛,很是惬意……“我也有件‘火龙袍’啦!”他大声地喊了起来,“对,是‘火龙袍’……”小时候,记得“梅山爷”常常给他们这一帮毛头小子讲穷汉惩恶霸的故事,其中有一段就叫“火龙袍”,时至今日,黄牯依然记忆犹新。这故事说的是有个年轻的穷小子,爱上了财主家的小姐。财主发现了,为了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将他赶到院子里过夜。财主想,现在是数九严寒,冰天雪地,这小子只穿插一件单衣,不冻死才怪呢!谁知道第二天清早打开门一看,这小子不但没有冻死,头上还直冒热气,精神抖擞,生龙活虎的。财主连忙问怎么回事,小子说,我身上有件“火龙袍”。财主说,你把这“火龙袍”给我,我就将女儿嫁给你。年轻人说,行。随后,年轻人带着财主的女儿和丰厚的陪嫁远走高飞了,财主则带着那件“火龙袍”去见皇上,他要把这人间珍宝献给皇上,好讨封个官当。皇上大喜,当即除去暖烘烘的龙袍,穿起了这件单衣,结果差点没冻死,一气之下将献袍的财主打了个半死……这哪里是什么“火龙袍”,这只不过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汗臭渍渍的破衣褂。年轻人之所以没有冻死,还浑身冒汗,是因为他举着院子里的石磨跑了一夜……“我也一样,”黄牯自豪地说,“只不过那小子是为了生存和爱情,我是为了尊严……”
天终于亮了,从门缝里望去,果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风停了,雪住了,远处的营房传来了出操的口哨声。
黄牯从容地笑了,整了整军装,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掸掉身上的草屑。
“吱呀——”一声门开了,蓝耀文和那些绿边帽子们凶神恶煞似地站在屋外。
黄牯鄙夷地看了蓝耀文一眼,步履坚定地迈出了牢房。
“师长……”独立师的战友们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自发地赶来,排成一条长长的人巷,给他送行。
黄牯张了张嘴,心有千言万语,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
“师长……”大伙哭泣着,呼唤着。
黄牯用力咬了下嘴唇,回过身,向大家挥了下手,车转身,向刑场走去……
真是奇了怪啦,昨夜刮了一夜的风,下了一夜的雪,今天一大早居然晴了。看,红彤彤的太阳,像刚刚煮熟去掉壳的蛋黄,正冒着滋滋热气。天虽然是灰蒙蒙,地却全是雪亮的一片。远处高山上的树并没有全部被雪花覆盖,还透着点绿,就是这点绿,给人以抗争的希望和勇气。近处,街道上,屋顶上,全是厚厚的雪,白白的雪。这晶莹剔透的雪呀,粉饰太平,将人世间的一切丑陋、残忍乃至罪恶全部遮盖住了,给人以短暂的视觉上洁净、安宁与祥和……雪在风的搅拌下,有的地方厚一点,像铺了一床暖暖的棉被;有的地方薄,时不时露出点河沙。有趣的是这沙和雪一样晶莹,在早晨的阳光里透着亮,像大把大把的翡翠珍珠,加之旁边的镜子般的款款流水,有谁曾想得到这里会是湘赣省保卫局的屠宰场……太阳终于驱散了身边的雾霭和水汽,把全部的光和热投到了这片沙洲上。洲上的雪染红了,沙染红了,就连那一潭静若处子的江水也染红了。街道和店铺渐渐远去,送行的战士和围观的市民也散了,找一偏僻的去处,向隅而泣……世界变得很安静,仿佛是一架破损的放映机放的一部无声的电影。画面上只剩下一队衣衫褴褛的绿边帽子,扛着枪,押着一个不知是敌是友是首长还是囚犯的虎彪大汉,向一片涂抹着血色的雪域深处走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黄牯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长长的梦,直到他在那片杀死过自己的同志,也处决过许许多多的土匪恶霸、一些罪不该死的小地主和冤屈而死的普通老百姓的荒洲上,站定了,才慢慢地醒过来……
“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说吧!”蓝耀文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温和地说,只有这时,这家伙才显露出一点人的本性。
黄牯轻轻一笑说:“我没什么要说的,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AB团,也不是改组派……历史会还我清白的……”
蓝耀文退了回去,指挥行刑队准备行刑。
“等等!”黄牯喊了一句。
“你还有什么话?”蓝耀文问。
黄牯说:“留着那颗子弹打白军狗子吧,这也算我为红军和苏区尽最后一分力……”
“可是……”蓝耀文扫了一眼行刑队,显得有些为难。
黄牯笑着说:“我知道,你们这没有挥刀的刽子手……没关系,你让战士把枪上的刺刀摘下来,我自己解决,决不给你添麻烦……”
“不行!还是行刑队来……”蓝耀文被黄牯的鄙夷激怒了,两眼露出了凶狠狠的光芒,一下子又恢复了他残忍的本性。“如果你真的不怕痛,我们就用刺刀捅……但我们不能保证一刀杀死你,说不定要捅好多刀,这样你的罪就受大了……”
“没关系,多少刀都行!”黄牯大义凛然,双眼紧闭,伸着颈脖虔诚地等待着,等待着……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沙洲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行刑队的战士们像一座座木雕端着枪杵在那里,几个心善的把枪扔了跪在沙洲上嗷嗷哭泣了起来……
蓝耀文见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接受黄牯的意见,从一个战士手里接过步枪,取下刺刀,走了过去。
“我早就说了,还是我自己来!”黄牯接过刺刀,最后看了一眼这白茫茫的沙洲,突然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原来就在自己正前方三十步不到的地方有个沙堆动了一个,露出了一管黑洞洞的枪口……“天呀!这小子还是来了,这个冤孽……”他来不及多想什么,飞快地举起刀,运足了气,猛力朝自己的心窝扎进去……
“啪——”一声脆响,撕破了荒洲的静谧,紧接着一排子弹袭来,行刑队员捱个倒了下来。一个个弹孔里汩汩冒出来的鲜血,流到了一起,殷红了沙洲上的白雪,暖暖的,很快就把雪融化了,一起渗透到了砂石中,和那些被他们处死的无数个冤屈者的血,纠缠在一起……
蓝耀文被吓蒙了,丢下行刑队,撒腿跑了。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