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你(全集)

高冷优秀的律师何昭森,对世间的一切都能自信把控,却唯独奈何不了一个叛逆愤怒的于童。 只因在他尚还冲动幼稚的少年时期,因为一己之私曾经接近失去了父亲的可怜孤独的她,却又狠心远离了她,在她的心里埋下了恨的种子。 但世间的恨哪一样又不是因为爱? 当两人的恩怨纠缠变得筋疲力尽,他们终于发现,原来他们此生的命运已经不可分离。

作家 姜辜 分類 出版小说 | 32萬字 | 33章
第十章 我们今晚不吵架,好不好?
房卡一插,整个房间就面无表情地亮了起来。
何昭森在推开浴室那张虚掩着的门的同时也一并将于童推了进去,他打开水龙头,任由头顶暗黄色的灯光来模糊他此时的表情。
“把手上的东西洗掉。”他使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怎么,”于童不为所动,“烟点完了,饭吃完了,所以就来找我了?”
“于童,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何昭森从斜后方的毛巾架上拿了一条毛巾塞进了她的手心,“水已经放热了,你——”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怎么样啊?”于童冷笑着将毛巾重重地摔进了洗手池里,一瞬间,她的声音盖过了所有,“还有,你很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何昭森,你为什么总要这么自以为是呢?改掉这个毛病你就会死是不是?”
何昭森把眼神挪开,没有打算应战。他知道,就算他在五个小时之前为她干脆地中途离席,就算寻找她的途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焦虑不安,就算最后她在明亮温暖的便利店里和另一个男人欢快嬉笑,但在她心中,这些都不是重点,甚至无关紧要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她才能底气十足地昂着脸,以一种冰冷且无畏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他。
“于童。”他伸出一只手将水龙头关上了——他想,这也许是此刻唯一能做的,并且不会火上浇油的事情。他的确很了解于童,其实于童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气氛和情绪使然,她只能胡乱地闭着眼睛从事实身上踏过去。何昭森从来没有告诉过于童,口不择言并没有比自以为是好多少,越是亲密,痛处就越是踩得狠,“我们今晚不吵架,好不好?”
“我们今晚不吵架好不好,不吵架好不好……”于童一边重复一边笑,刻意为之的笑声有一种别样的清脆,接着这阵婉转的震动在空气中戛然而止,类似于一块布满裂痕的玻璃终于在真空罩里猛然炸开,于是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在满地无声浩荡的透明色碎碴里发狠似的盯紧了面前的人,“何昭森你少给我来这套,放马后炮有什么意思呢?别惹人笑话了!你现在知道来问我好不好了,现在知道来我面前装好人了,我告诉你何昭森,晚了!”
“于童,你——”
何昭森下意识地想去握住于童那只因为激动而在半空中摆动着的右手臂,但结果也毫不意外,被她狠狠甩开。
“好,我不碰你。但你好好地跟我说,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好地跟你说?你想得美,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似乎刚刚那挣脱的一下子还不够解气,她想也没想地就拿起那条沾满了水的毛巾朝着何昭森的胸膛上抡了过去——毛巾是软的,水是软的,但它们凑在一起,就变成了沉重的凶器。于童拿着它,无法停止手中的动作——那种收进来之后又用力甩出去的惯性缠住了她,使她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连带着浴室也变成了一个危机四伏的行刑场地。何昭森衬衫上的水渍越来越大,毛巾挥出去之后所带来的声响也越来越闷,她知道,她应该觉得酣畅淋漓的,可是她也解释不清,为什么比这种快感一般的情绪来得更早的,是她的眼泪。
“好,你不是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他妈给我好好听清楚了——”她的手终于垂了下来,不过,她还是没能松开那条毛巾,“在饭桌上,你不是和那些人有来有去地聊得挺开心的吗?关于他们怎么可惜你,别人怎么追求你,而我又是一个多么尴尬多余的存在——你现在假惺惺地说不吵架,那你当时就别聊得——不,你那么自然,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吧?也对,我怎么忘了严哲看到我也上了车时的那副惊讶样子,他说你竟然把于童带上你不是疯了吧。不,何昭森,你没疯,是我疯了,我疯了我才跟着你来。”
“好了,于童。”何昭森开始朝着于童所在的方向走过去。刚刚为了能让那条毛巾有足够的空间发挥,她不知不觉间,竟与他有了些许距离,“我知道你不喜欢应酬的氛围,所以我之前从来没有带你去过类似的场合,但这次不同,这次没有人陪你在家里过夜。至于那些话——虽然是在开玩笑,但的确不怎么好听,这我承认,可是应酬桌上的话听一半过一半,没有人会当真的,这些都是吃完了这顿饭就不再重要的事情。你别计较这些,行不行?”
“还有,严哲那么惊讶不过是因为同事那么久,他从来没有见过我在办事途中带任何与案子不相关的人而已,他只是在单纯地表达意外。”何昭森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于童正随着他的靠近而不断往后退,再退一步,她的背就要贴上那些冰冷的月牙色瓷砖了,“最后是骆菁。我站在包厢外等你,然后她也跟了出来,她问我需不需要给你道歉,因为——”
“够了,你别说了。”于童干脆地,甚至是有些自暴自弃地靠向了身后那面墙。
就是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裂成了好几块,第一块随着刚刚那阵突如其来的爆发被绞碎在空气里,第二块被拖进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凉气的瓷砖里。她缓慢地滑坐在了水渍斑斑的地面上。她知道,连最后一块也快要不属于她自己了,所以她和她的毛巾都变成了颓然且疲惫的样子。最后,她松开了它。她开始用力地环住自己的两只脚踝,声音却轻飘得出奇。
“何昭森,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所有事情都解释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听这些理由,因为好像不管怎么理解,最后错的人可能是我,可能是他,可能是老天爷,但总归就是错不到你身上去——为什么啊?你还要在那上面待多久啊?”她轻笑一声,脸部肌肉牵动着承满泪水的眼眶也晃动了一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我讲一句实话啊?”
“你什么意思?”何昭森静静地看着她。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能不明白吗?”于童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泪,“何昭森,你是不是到现在这一刻还觉得自己特别伟大啊?是,你优秀,你了不起,你走到哪里都只有被夸被崇拜的份——然后呢?你就得意忘形到以为自己是上天派来拯救世人的是不是?娶了我你多委屈啊?委屈到认不认识你的人都来为你鸣不平——好笑,你们是在联手演一出《哈姆雷特》吗?何昭森,我不管你究竟想要化身于哪部电影里的救赎主人公,也不管你的个人虚妄英雄主义是不是已经膨胀到爆炸,我只问你,你恶不恶心?”
“是,我没有阮青栀温柔,没有那个念到博士的女医生聪明,也没有骆菁那么大方能跟满满一桌子的人搞好关系,其实——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吧?”
接着,她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但你不讲我也知道,不管是些什么人,总之都比我强,都比我要拿得出手。”
何昭森沉默地站在原地,隐在一旁的拳头重复着握紧和松开。
“你说得多好听啊,说娶我只是觉得就应该是我——当然是我了,何昭森。因为只有我才能完完全全把你衬托到最好的位置上去。专一、长情、念旧,为爱不计较一切客观条件,愿意在凤凰堆里捡一只丑小鸭——你看,这世界上所有好的形容词你都踏着我的尊严得到了。怎么样,何昭森,是不是觉得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
于童仰起头,眼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她脸上流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所以你不要再装了,实话实说也没关系的——我刚刚讲的那些,才是你娶我的原因吧?”
“为什么?难道就为了让我自己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更高尚一点?于童……”何昭森的呼吸慢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张嘴说话也不是一件轻松事,“你真的是这么想我的?”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于童毫不含糊,甚至再次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好让她能毫无遮挡地看清何昭森的脸。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过去的事对我感到一丝丝亏欠,又或者是因为我当时的处境看起来很可怜,所以你干脆扶贫扶进家门口,所以我干脆也咬咬牙——真是的,不就是结婚嘛,谁怕谁呢?可我现在才发现,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是想踩着我然后无限接近于你心中那个完美的自己——这真的让我恶心。所以何昭森,我警告你你别再继续恶心我了——”
于童顿了顿,她觉得很奇怪,明明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她的眼球却在此时感受到了一股类似干涩的疼痛,然后她一字一句地说:“一张纸,一件婚纱,一个戒指,改变不了什么的,把我逼急了,我照样×你妈。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
谁也没有料到,何昭森竟然在这个促狭的瞬间里小小微笑了一把,接着他感受到了,他的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开始随着那个莫名的微笑蠢蠢欲动了——许久未见,但并不陌生。
“于童,”他的语气听不出大的情绪起伏,但却紧紧扼住了于童的每条脉络和神经,“就算你再怎么恶心,你也得明白一件事——现在我妈,也是你妈。你这辈子,都得跟我在一起。”
“何昭森我操你妈啊!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于童也说不清是什么再次激怒了她,或许是何昭森刚刚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又或许是他将一切都囊括成云淡风轻的口气。总之,那股在她胸腔里肆意横行的力量凶猛又原始,就像是沉寂了百年突然苏醒过来的雪顶火山,她被它强有力的气流顶着跳了起来——当然,在离开地面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她刚刚的战友。她紧紧地握住了它。
火山气流不断向上延伸,最终灌满了她的脑子,令她的眼前产生了一整片红黑交杂的混沌。她站起来之后却没有往前走,而是待在原地急促又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就像是学生时代刚刚检测完八百米,然后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或许是时候了。
“我想你没忘记那天晚上你在电话里是怎么跟你妈说的吧?你说,妈,你别这样,反正我都已经跟于童结婚了——我去阳台给Morgan拿浴巾时听到的。‘反正’‘都已经’——来,何大律师自己来听听,多无奈啊?多后悔啊?多他妈身不由己啊?何昭森,没必要的,好聚好散而已,何必硬绑在一起?你他妈该不会自我陶醉到以为每天都有观众来收看你为我牺牲了多少吧?还是说没有这出戏你就活不下去了?省省吧何昭森,你不觉得恶心啊?还说什么一辈子,谁他妈愿意忍受你这种变态就让她跟你一起去死,我——”
于童的声音渐渐恢复了正常,闹了这么久,她根本没有那么多力气使嗓子一直维持在歇斯底里的尖锐状态里,更重要的是,新鲜的眼泪冲破了她眼前的混沌,让她再次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何昭森面无表情的侧着脸,而正对着她的那一边,有明显的红印和水渍。
“你……”她想,就算此时此刻不适合示弱和投降,她也必须承认她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慌乱和心软。是,她现在的确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是她却从没想过要真真切切地打上他的脸。她只是在跳起来的那瞬间里下意识地将毛巾挥了出去——就像最开始那样,她根本不知道何昭森在什么时候又往前走了一两步,“我不要你任何东西,等我们回去了就去办——”
“办什么?”何昭森的眼神暗得像窗外深夜一点的长街,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像拎一件衣服似的将于童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于童,你看着我。你再说一次,办什么?”
“何昭森你是不是有病?你管我要办什么,你他妈先放开我——”于童不安分地在何昭森的手掌与墙壁间扭动着,她知道他留了力气,但这种绝对的制伏力依旧让她觉得她像是一枚下一秒就要被按进瓷砖缝隙里的图钉,“放开我!”她死死地盯着他,“你放开我!”
“于童,我给过你一次机会的。”何昭森也回望着她,“我问过你的。要是你当时这么说,我一定二话不说放你走,但是现在——就像你一个小时之前跟我说的,晚了。”
他的手臂开始小幅度地弯曲,于童的双脚也终于再次踏实地踩在地面:“在参加徐阿姨的葬礼之前,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来想我是不是真的以一种纯粹的感情在爱你——我跟自己说,习惯也好,愧疚也罢,但凡掺杂了一点别的东西,天亮之后我绝对放手,此生不再跟你纠缠。结果你也知道了,我主动问你要不要跟我结婚——于童,我娶你,从来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更不是住了不满意就可以嚷嚷着退房的酒店服务,更何况我已经给过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现在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于童,我告诉你,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在这儿站一会儿,淋醒了再跟我说话。”
何昭森将头顶的花洒打开,温热的水雾瞬间将二人包围起来,细密绵柔的水滴打在于童脸上,一瞬间的错觉让她对自己的泪腺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怎么没完没了呢。
“还有……”就在准备退出这方天地时,何昭森却突然深深地看向了她的眼睛。他很想替她抚一抚黏在她脸颊上的头发,但最终,还是选择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你刚刚说的所有话,我都当作没听见。”
于童站在水帘下,木讷地看着何昭森替她关上了眼前那张磨砂玻璃门。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清楚地看见何昭森疲惫的平和底下,压着一层真实的伤心。
十分钟之后,何昭森又回来了。
那张玻璃门雾气蒙蒙,他轻轻一拉,就震动了上面无数颗像是眼泪的水珠子。借着这道外来的力量,它们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向下俯冲了——地面上的伙伴看起来比较多,那儿真像最开始的故乡。所以它们跌下去,在那层浅浅的水流中进行了一场无声的碎裂与重生。
“你抽了我的烟。”于童僵直地站在花洒底下,声音有些沙哑。
“是。”何昭森看着她,她依旧保持着他上一次离开时的姿势,一点都没有变。
“你说过你不喜欢那个味道的。”
“是。”何昭森将门关上,再次走进了眼前的水帘。
隔着湿透了的衬衫和棉质T恤,他将她紧紧地揽进了怀里。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不过是浴室里的一个花洒罢了,他却在真实触碰到于童肌肤和心跳的那瞬间里恍惚地以为他们在接受什么磨难——是的,我们是一起的,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如果要度过这个难关就必须不留一丝缝隙地相拥——来吧,我们都知道的,我们可以搂得再紧密一些。
“可是我喜欢你,你知道的。”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大拇指的指腹在她眼睑底下轻轻地摩挲着,似乎连声音也变得低沉,“于童,你明明知道的。”
“何昭森——”
于童一张口,就尝到了从头顶上浇下来的味道,似乎有消毒液的生涩,又似乎有柑橘香氛的清新。她就是这点可爱,当她很着急地要去干点什么事情时,她就完全没有办法顾忌自己的形象或者是先冷静下来考虑一下别的事情——一直到这一刻,她都没有想过其实她是可以伸手将花洒关掉的,所以她只是边咳边抹嘴角,接着就像是赌气的小孩子似的将头用力地砸向了何昭森的胸口——先前是她的好战友,现在,终于轮到她了。
“你不要信我刚刚说的话,真的,你一句都不要信——”她闭上眼睛,两只手发狠似的揪住了何昭森的衬衫,“其实我……我想说的不是那些。我只是很怕。”
何昭森的手掌下意识地覆上了于童的后脑勺,他轻声问她:“你怕什么,于童?”
“我……我怕……”于童咬咬牙,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何昭森表达清楚她现在的想法——不谈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其实就连她承认了她在害怕这件事本身就够让她觉得羞耻的了,所以她只能紧紧盯住他平直的锁骨,以及深凹的锁骨窝里所承载的那一小片湖泊,“你看不起我。”
“告诉我,”何昭森再次捧起于童的脸,强迫着她与自己对视,“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啊。”于童倔强地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承认其实她还觉得有些委屈,“我不傻,我知道我自己不够好,哪里都配不上你,大家也都是这么觉得的不是吗?你娶了我就是吃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一个亏,谁都知道你可以拥有更好的。”
“于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在你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应该直接来问我,难道——”
“那我他妈就是不敢来问你啊!”于童拖着哭腔,将声音陡然提高了,“万一你也是这么想的呢?万一你也和别人一样打心底里觉得我配不上你呢?万一你其实早就后悔了只等着我来开这个口呢?何昭森你不能这样,你浑蛋!”她伸出手,狠狠地抹了一把那些在她脸上雀跃着的新鲜眼泪,“谁都可以瞧不起我,唯独你何昭森不行。你不可以正儿八经地同情我,也不可以装模作样地可怜我,更不可以把我踩在烂泥里,然后高高在上地看着我——你他妈的就是看不起我,日子一长你就会开始厌恶我,然后恨不得下一秒像丢垃圾一样地甩掉我——做你娘的美梦去吧,何昭森,你别想这么羞辱我。你不可以这么对我,我只有你了,我最信任最亲密的人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所以,我求求你,你别这么对我,你……”
“乖。”何昭森在于童光洁湿润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然后他说,“好孩子。”
……
再次回到床褥间的时候,于童觉得似乎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浑身赤裸地裹着半干半湿的浴巾,周遭一片寂静。何昭森把所有的灯都关了。
“冷不冷?”何昭森问她。
于童拼命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摇头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她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没骨头的软绵。是的,那种要化身为水的感觉又来了,只是这一次,到底有些不同。不过现在并不是深究两者之间的差异最好时刻,因为她突然想到在黑暗中何昭森是看不见她在摇头的,所以她说:“不冷。”——还好。就算没骨头,声音也不是特别矫情。
然后何昭森就过来了。炙热的鼻息喷在耳边,她甚至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到何昭森的心跳——它规律平稳,强壮有力。它与她只隔着一层柔软的血肉。于是,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恍惚间,于童却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喂,水不应该是轻飘飘的吗?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甚至感受到了有无数的藤蔓从自己身体里延伸出来,而它们的种子,扎根在床底,不,要更深一点,是床底下的毛毯,是毛毯下的大地。它们拽着她,无限向下沉……
于是,她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她还很小,大概是在念初二。何昭森将遥控器递到了她的手上。没什么好看的,她换来换去最终还是败给了一个整日播放连续剧的频道,那里有一对男女正在午夜里激情地拥吻。
“换一个。”她记得何昭森这么跟她说。
“可是别的台不是广告就是广告。”于童不满这种家长式作风,于是继续噘着嘴控诉,“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看一看接吻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光光要接吻,”十六岁的何昭森似乎有一点点尴尬,“他们还要……”
“还要干什么?”于童眨巴着眼睛。
“总之是大人该做的事情,你看了不太好。”
于童还是不懂,因为电视里的场景一下子就跳到了第二天中午。但现在她知道了,曾经困惑了她很久的“大人该做的但是看了不太好的事情”就是她和何昭森在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她轻轻地屏住了一口呼吸,然后愉快地想,这可真奇妙。尽管这件事,人人都得经历。
“你如果很害怕,或者很紧张,那就算了。”何昭森捏着她的耳垂,似乎一点也不急。
“不,这些都没什么要紧的。”于童直直地看着他。她的鼻尖离何昭森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他们正在吸食对方的氧气,“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么做,到底好不好。”
“我觉得——”于童感觉得到何昭森在笑,“不坏。”
那这样就够了。于童不再说话,甚至主动地咬上了何昭森的下嘴唇——她总是偏爱这里一点。他托着她的腰,把她变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空气里充斥着飒飒的风声,她被拉得越来越满,终于,何昭森将她从那堆藤蔓和种子的束缚中彻底解救了出来。她再度变得轻盈。但这一刻的自由短暂得如同黎明前的朝露——因为紧随其后的,是从未忍受过的疼痛。
她形容不出来,她只觉得这种疼痛与以往的干脆暴烈不同,它缓慢、黏稠、深不见底,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搅拌棒要把她整个人都搅碎在透明的器皿里——是何昭森在降临。
于童微微仰着头,胡乱地抓住了还握在她大腿根部的何昭森的手,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挠了他一把——有什么呢,这点痛根本就不够还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尾没进发丝,她感受到何昭森细密的吻从颈窝游离到了耳边。
他在说我爱你。这么巧,于童咬着下嘴唇笑了,我也爱你,但我更爱这一刻——因为这是我们作为一对普通的饮食男女所能达到的,最亲密的一刻。
听见了吗?哪怕现在我们的身体里正翻涌着看不到尽头的海浪,但是你听见了吗——她从浪花中捞起了何昭森那张忽远忽近的脸,她泪光闪闪地凝视着他,是我也爱你。
宋颂的分店最终还是踩在秋天的尾巴上正式开了起来——比大家预期的都要早一些。
“我的天,宋老板您也太懒了吧!”
于童一边捂着被鞭炮声炸得有些耳鸣的耳朵,一边从何昭森身后转移到了宋颂眼前:“请问这里的布置跟你的第一家店有什么区别吗?完完全全就是照着……”
“那你以为现在的设计师都是新一代的活雷锋吗?”宋颂对着空气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来来回回谈了好多次价钱死都压不下来,最后居然说我没有合作诚意——什么东西,我给他脸了。没诚意我一天跑三趟他的办公室,他这么有诚意怎么不直接给我抹个零?”
“可怜。”于童佯装同情地拨弄了两下宋颂的刘海,“没想到当初名震各个高中的混世大魔王居然被一个小小设计师欺负了。”
“英雄不话当年。再说了,谁能浑得过你?”
话虽这么说,但宋颂还是明显地感觉到眼前的于童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其实她也说不太准,粗略地概括起来就是觉得于童最近心情很好——她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甚至连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都好像被一层笑盈盈又水灵灵的柔软给包裹住了。它把她变成大人,同时又像孩子。行吧,宋颂在心里再一次坚定了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她才不要为了一个本来不相干的人和一些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牺牲自己潇洒的本性呢——怎么想都觉得不是件好事。
“不过……”宋颂提了一口气,根本就不打算追究于童将她精心营造的发型弄乱了——她向来讨厌别人碰她头发,但于童是个例外,“何昭森怎么能把你养得这么好?脸上的肉都快掉下来了,难道是我以前的饲养方法出了问题?”她一边说,一边像是揉面团似的揉着于童的脸颊,“你要不要先去包厢里坐着?鬼知道外面那些鞭炮什么时候才能放完。吵死了。”
宋颂向来不怎么喜欢烟花爆竹之类的东西,但奇怪的一点是,她对硝味充满了好感。
于童摇摇头,眼神在外面略显冷清的街道上扫了扫:“你把店开在这里,不会亏吧?”
“管它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反正我只要想到我省了一笔设计费就觉得已经回了一大口血了。”宋颂似乎也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洒脱逗乐了,“放心吧,我问过你家那位的。虽然这里的确没有一开始定的市中心和学院路好,但很快就要造一个大商场了,说不定还要迎来一大批拆迁暴发户,所以说,你什么时候铁了心要离家出走我还是有钱能借给你的。”
因为困倦,宋颂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泪眼蒙眬间,她看到服务员已经带着何昭森和樱桃往预留好的包厢方向走去了——没办法,谁叫她正好选在了一中放假的时候开店呢。
“走吧,我带你去后厨吃最新鲜的芝士蛋糕。”
“其实我最近一吃甜味的东西就犯腻,不过我还是很愿意为了芝士恶心一下我自己。”于童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厨房现在应该很忙吧?我一个闲杂人等进去碍手碍脚——”
“因为我只准备了一块,要是端出来不给最小的吃会显得很没有风度。”宋颂无奈地回头,顺手将于童外套的拉链一路拉到了顶端,“还有,年轻人能不能节制一点呢?何昭森不是很忙吗,你瞧瞧你脖子上那几个印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了什么东西严重过敏——但,怎么样?”接着,她难掩八卦天性地眨了眨眼睛,促狭问道,“他厉不厉害?”
“喂,宋颂,你——”
其实于童也知道脸红是此时最令人不齿的反应,但她就是很没用地控制不了那阵潮热。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过小祖宗你脸红干什么?想当初我们——算了,这么纯情的你我可接受不了。脸红的意思就是他很厉害嘛,知道了知道了……”
宋颂嬉笑着将声音拉长,本来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可就在她准备继续开口的时候,却觉得有一束目光正牢牢盯着这里。出于本能,她当即便寻找起了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发现。
“对了,跟你说个正经事。”一来一去间,宋颂想到了更重要的“正经事”,“你最好注意一下那个樱桃,我总觉得她对——也不是,就我上个星期三下午看到她和一个男孩子在咖啡店,应该坐了挺久——说是逃课出来早恋吧,但感觉又不太像。总之,很奇怪。真的。”
——你觉得,我爷爷真的是一个坏人吗?
樱桃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在和何昭森独处的时候走神的。她比他晚进包厢几分钟,手里头还攥着一份服务员硬塞给她的菜单。在饮品那一栏,招牌鸡尾酒叫作冰火之歌。
这样的名字,让她不得不想起白熠。而最近只要一想起白熠,她就会想起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以及他那句困惑、犹疑,甚至是带着些羞涩的问话。
“最近大家都在讨论。”
那是秋游回来之后的某一天,白熠照旧不定时地消失在了教室里,只是这一次,他将樱桃也带了出来——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自己也很意外。就算因为秋游被分到同一组而变得相互熟悉了些,但这也绝对不足以让一个整日手不离书的好学生跟着他翘掉四节课。
“你是不是也——我是说,”白熠将小碟子里的所有方糖都倒进了面前的咖啡里——反正到最后他也不会喝上一口的。他只不过是觉得既然樱桃真的跟着他出来了,那么他就应该带她去一个不算太差的地方,“你觉得,我爷爷真的是一个坏人吗?”
“你为什么不喜欢张心蕾?”
樱桃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大概是因为那些方糖在义无反顾跳进杯子里时溅了好几滴深色液体在托盘上——这让她想起秋游时张心蕾看到火苗蹿起而大惊失色的尖叫声。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白熠很浅地皱了一下眉头——同桌几个月,樱桃已经看惯了他这副表情。这是他最常见的样子。但公平一点说,白熠并非在刻意针对什么,他只不过是习惯了用一种类似批判的心态游离在某种边界处。樱桃知道,这是他与生活相处的方式。
“总是大惊小怪、自作聪明。”他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那支精致的铁勺,“如果喜欢是加法,不喜欢是减法,那么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相互为零才是常态——可她又吵又蠢,大小姐脾气也被长辈们惯得没边。我不喜欢的,她几乎占全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真的坏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樱桃轻轻地歪了一下头,她的马尾有些松了,所以她干脆伸手将暗红色的皮筋给取了下来,“你宁愿喜欢一个迷人的坏蛋,也不要一个不喜欢的好人?”
白熠短促地笑了一下,他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樱桃这时才开始回答白熠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我不认识你爷爷。”
“可是你看过报道。”白熠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其实真的没有那么不堪——是那个要动手术的人主动求着我爷爷主刀的,我爷爷也明说了他好几年没上过手术台了,可是怎么都推不掉,然后就,失误。那个人没有抢救过来。”他毫无遮拦地看着樱桃,下眼皮上那颗淡褐色的小痣似乎也跟着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我知道,除了这件事,压在我爷爷头上的还有受贿,拿回扣,让亲朋好友在医院里‘走后门’——反正自从那家人把尸体摆在医院大门口之后,我就听到了无数件关于我爷爷做的坏事。但其实不是那样的,记者们太夸张了,我爷爷没有那么卑鄙,他其实是一个很慈祥很能开玩笑的老人家,其实……”
“白熠?”樱桃的上半身下意识地往前倾了一点,“你不用跟我讲这么清楚的。我不在乎你爷爷是不是好人——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不尊重他,我只是……”
“我知道。”大概是说了太多话,白熠还是将那杯咖啡端到了嘴边。在冷气的催促下,它已经凉透了,刚喝一口,就苦到他舌尖发涩——真是,那些方糖干什么去了?
“对于我爷爷的事,你完全不在乎,也完全不关心,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说这些。”
接着,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樱桃一眼:“我刚刚不是要解释什么,我就,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而已——家里所有人都把我当小孩子看,他们也不愿意让我知道我爷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不管我怎么问,都是一个好字搪塞过去。至于我那些朋友,更不用提了。”
“为什么?”樱桃问得无比坦荡,似乎是真的在向白熠请教一个难题,“他们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突然很陌生。除了最开始客套的安慰和一些必要的交流之外,他们就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我说了——当然,其实我也不怎么愿意和他们说话。因为我不想看到他们在我面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简直莫名其妙。”
说到这儿,白熠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弧度,但是看起来并不是在微笑。
“家里一直在我面前粉饰太平,可外界又真真切切提醒我出了事情,而且还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我的朋友们都开始害怕我,或许事实更严重一点,是他们已经瞧不起我。所以樱桃,我爷爷真的是一个坏人吗?他做的那些事真的有那么糟糕吗?我好像有点看不清了。”
“可是,有那么重要吗?”
樱桃轻轻地嘟了嘟嘴,露出了一丝成年人才会有的漫不经心。
“是好人还是坏人,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吧?反正这都是存在别人脑子里的印象,说到底是别人的东西,所以对于你爷爷那种人来说,应该不怎么顾忌吧,不然也不会去做那些事。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糟糕的,别人怎么觉得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嘛,一定是有什么好的东西,你爷爷才要去做的——可是你现在这么计较这些,到底是在为你爷爷鸣不平呢,还是说你只是单纯觉得他给你丢了面子害你现在过得很不好?”
“樱桃,你在说什么啊!”白熠有些不知所措了,樱桃的成熟和一针见血的确是他没有想到的——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和别的女同学不一样,“我怎么可能怪我爷爷?他是我最亲的家人,比我妈还亲的,我不可能——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恼火。”
白熠耸耸肩,将抹茶蛋糕推到了她的手边:“我爸请的那个律师不是说要给被害人家属赔多少钱,就是谈我爷爷到底要怎么承担罪责——虽然做错了事该受罚,但樱桃,你不懂我那种感觉。最可气的是,那个整天在我爸面前长篇大论的律师昨天临时撂摊子不干了,他说这个官司太棘手。”
……
然后呢,樱桃记不太清楚了。
她也忘记她是怎么就将何昭森的名片给递了过去——为什么呢,是因为想给何昭森带来一个不错的机会吗?毕竟棘手的官司肯定等同于丰厚的回报。但,不是的。何昭森压根就不需要她这么做。
樱桃混沌漆黑的脑子里只有一处是光明的,有一道类似夏夜雷电的光无比清晰地照着那块地方——于童的手机备忘录。她总觉得,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关联或故事。她的直觉和那道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是它们让她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了那张薄薄的名片。
不过幸好,白熠并没有开口问她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樱桃,你怎么了?”是何昭森的声音。
“什么?我……”樱桃的话被刀具掉落在餐盘中的清脆声打断,接着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把刀具,原本是在她手中攥着的,“我……”
何昭森盯着樱桃突然红到有些不正常的脸颊,神色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变化:“桌子上是不是有什么你不能吃或者过敏的东西?”
不能吃或者过敏的东西——樱桃费力地在皮肤突如其来的灼热和瘙痒中寻求着一丝理智。是,她想起来了,在呼吸这件事变得有些困难之前她想起来了,是佐料盘中的黑胡椒。在刚才,在何昭森低头为于童切牛排时,在她又一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那天下午的场景时,在包厢里蔓延着绝对的寂静时,她无意识地伸手让酥脆的薯饼蘸到了一口辛甜的黑胡椒酱。
其实,味道不坏,也没有马妈妈说的那么恐怖,甚至比想象中还要更好吃一点。
……
周遭的一切事物突然都变得可怕起来,它们摇摇欲坠,凶险万分,宛如蕴藏着无数暴风雨的辽阔海面——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樱桃甚至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一小片暴风雨提前入侵了她的身体,它在咆哮,在翻滚,在想着怎么搅乱与毁灭——终于,在她快要碎成粉末坠入海底的一瞬间,何昭森将她打横抱起,撞开了那扇如同冰山一般的玻璃门。
她被重新拼凑起来了。
哪怕她清楚她的心脏正在超负荷地艰难运转,哪怕她清楚她所处的世界依旧危险得不敢让人信任,但她现在躺在何昭森怀里,侧脸正摩擦着他外套的口袋——时间和空间钝重得像是失了真,而她滚烫的身体却开始变得轻盈。于是,她知道,她得救了……
因为他们从未如此靠近。
所以,老天爷,求求你,借我一点力气,真的,只要一点点。
凭着这一点点力气,我就能在这片难以忍耐的黑暗和折磨中睁开眼睛,我就能睁开眼睛好好地、仔细地看一看他,我就能一腔孤勇地将我的疑问向慈悲的你袒露无遗——是不是只要降落在这个怀抱里,我就能得到眼下那份正在感受着的,能长长久久活下去的,错觉?
老天爷,你可是老天爷,不能对生病的孩子撒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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