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晴。温府。温良定定神,还是进了母亲秦夫人的屋子。秦夫人早已梳妆严整,正襟危坐等他来。屋内除了她,还有大哥和庶出的两个弟弟坐在两侧,几个小丫鬟立在一旁侍候,皆不敢言语半声,屋内煞是安静。“良儿,你来了。”秦夫人近五十的年纪,口脂不再涂,嘴唇呈现着深红色。这两片绛唇开合不大,发出的声音却严厉,“为母和你的几个兄弟已等了一会子了。”温良谨慎地控制着语气:“儿子路上有事绊住了,是儿子的错,让母亲和哥哥弟弟久等了。”“是么。我倒不知,近来是何事,倒常常绊住你这个风流闲人?”秦夫人仍是不动声色,毫无感情色彩地发问,连她发间的金凤流苏都不曾摇晃分毫。温良却从这不动声色里听出了山雨欲来的味道,不知如何回答,已渗出汗来。“你还要为这个戏子浪费多少精力?”秦夫人的语气虽不变,狭长的双眼却毫不宽容地看向温良。“儿子并未觉得和柳姑娘来往是浪费精力。”温良梗着脖子,干脆地回答。“不然呢!你还想娶她过门不成?”“我今日来倒真是想禀明母亲,我确实想娶柳婵姑娘为妻。”秦夫人像是被这句话逗笑了,身子微妙地抖动起来,嗓子里发出喑哑干枯的笑声:“我的儿!你倒是真会跟你母亲说笑起来!凭那戏子是什么东西,你倒也不知耻地说出这话来?”温良答得干脆:“夕月是我所见过最好的女子。”在一旁的大哥见温良顶撞起来,忙有心拦道:“允之,不可对母亲无礼。”秦夫人端起茶杯,啄了一口,放下。面上仍是波澜不惊。温良垂下眼帘安静着,却丝毫不带妥协的意思。“也罢了。你有心喜欢,讨来也没什么不可,就当给你做个玩意儿。”秦夫人三言两语,便把温良的一番心事说得轻描淡写,顺便提醒了他:柳夕月再好,架不住她出身卑贱。这样的人,不可能做温府的正房少奶奶。温良仍是不肯退让地站着。“你也年纪不小了。先前给你定了孙府的女儿,谁知道是个短命的,没过门就没了;如今你也二十有八,再不娶,实在不成样子——娶那柳氏来,也只能算侍妾。至于正妻,我已为你择好了人选。”温良一惊,这才知晓了母亲今日的真正用意——是为自己定了亲事了。登时一阵烦躁,只欲暴怒,却不得不安于孝悌伦理之道,忍耐着听。“说来也不是旁人,正是我姑舅兄长家的大女儿,闺名唤清如的。如今二十三岁了,生得标致,人又稳重端庄,我和你哥哥都觉得甚好,已为你应下来了,今日问问你的意思。”温良把牙咬得作响,也只得忍下来。父亲早亡,母亲靠着娘家的势力财力才把他兄弟几人抚育长大。如今外是哥哥撑着温家面子,里是母亲管控温府上下事宜。而他是母亲唯一的亲儿子,事事上自然更身不由己。因而只得答:“儿子倒尚无这份心思。”秦夫人嘴角动动,似笑非笑,端得是端庄稳重,但字字严厉:“良儿,如今你禁内侍卫的差事也差不多做完了,你是自己一步步考上的,不比那些个皇亲国戚、世家子弟,若无人撑腰,等到日后安排官职必然要流放出都城,安排个闲散官职,虚耗时日。母亲深知你的心性,必不愿这么处着。你这个舅舅如今起码是二品文臣,又是圣上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若得到了他的这份姻缘,自是前途无碍。”“男儿的抱负何时要靠这些个人情姻亲来实现了?”“你也不必说这些个壮志抱负的圣人语。若是你不愿应下这门亲事,倒是连红妆阁那个狐媚东西也别见了。”秦夫人站起身子,“良儿,说句不相干的话。若是野果子引你进了果园,害你被毒蛇咬了,你该怪毒蛇么?——依我看,你倒是该怪那野果子。”夜里宾客散尽,是红妆阁最显冷清的时候。夕月窝在雕花沉木的浴盆里沐浴,也并不要人伺候,只自顾自拿只镀金的舀子舀起水,自脖颈处慢慢淋下去。她闭着眼,心里却不曾模糊半分。在这个安宁的夜里,许多往事倒是杂乱地涌上心来。夕月张开眼,看着紫云纱窗外摇曳的桂花树影,恍然失了神。夕月记得被人贩子卖之前,自己也是个礼仪缨簪人家的女儿。她原不姓柳,也非平都人,而是姓王的,乳名唤作“啄玉”,也是正房出身的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六岁那年,她在府后巷子自己玩耍,乳母一个没跟上,便让她被人贩子抱了去。后来辗转卖了两处,因嫌年纪太小做不了使唤丫头,人贩子看她姿色好,又不肯轻易低价卖给乡下人家做童养媳,竟积在手里,打算过几年等她大些,开了脸,自己放在房里。没想到让她找机会跑了出去。夕月记得,那日她没命地跑,一直到了天色将晚,不知自己到了哪里。有个面孔晶莹,慈眉善目的妇人从胭脂铺出来,见她不知所归,便问她:“小丫头,可愿意跟我回去学唱戏?我保证不再卖你,你若是唱不好,我也只留在身边做个大丫鬟。”夕月含泪点点头,便随她到了一处临街的门脸。走进去却极开阔,里面别有洞天。她吩咐人给夕月洗了澡,换上新鲜衣服,攃了白的粉,红的胭脂,带到面前来。她货真价实地笑:“是个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夕月倒不怯,仰着头答:“我叫王啄玉。”妇人温厚笑笑:“名字确实好,但只怕你如今不再适合用了。我姓柳,名映堤,是这儿的老板和班主。你且随了我的姓来,名字…”柳映堤略微沉吟:“今晚月色倒好。不如你就以婵娟作名——取这两字显得拖沓了,就取一个婵字,唤作柳婵吧。”此后,她便是柳婵了。这一年,她七岁。夕月大概不知道。也是这时候,十三岁的温良进了私塾,和家族里的十几个男孩一起学习诗书骑射,他永远拔得头筹。夕月九岁那年,第一次登了台。她扮《玉堂春》里个只有几句唱词的小旦,师父仍是大花旦。夕月站在身后看着她正红衣襟上不厌繁琐的刺绣,心想着,何时能像师父一样穿上最好看的戏服,便好了。这一年十月,十五岁的温良参加了武科乡试,考了第六名。众人皆说,温家总算有了后继人,一时间温良风头无两。夕月十一岁,终于唱了主角。可师父却得了痨病,一夕之间就瘦成了个纸人。夕月后悔了曾经的念头——若师父能再好起来,自己宁愿永远不做主角,只在后面看着她裙角的花边便知足。这年九月,温良考中了武进士,面了圣,入了禁内做了御前侍卫。少年意气足,春风得意马蹄疾。夕月十五岁,师父撒手离了人世。临去前,她把众人叫到跟前,亲口把红妆阁并戏班子一同交给了夕月。怕她年纪轻管不住人,特留了血书为证据。夕月刚刚及笄,便成了红妆阁的老板。年纪虽小,却恩威并重,颇得众心。管了一年,便把红妆阁的名儿传到了整个平都。这一年,温良拼死杀了一个刺客,护住了圣上。与他年纪相同,私下关系甚密的小皇帝亲手赐给了他一件黄马褂,算正式认了这个心腹。夕月十七岁,像师父当初捡回自己一样,先后捡回了两个逃难而来的河南道的小丫头,两人均是十岁,夕月给她们取了名儿,分别叫清商、婉宫。这一年,温良在一次剿杀宫城内叛匪时受了重伤,一众御医救了半月,才捡回了他这条命。……直到夕月二十二岁,赴了黄老爷的家宴唱戏,遇见了赴宴的温良,自此一眼误了终身。如今,夕月已二十三岁了。对平常女子,已是不小的岁数,对她们戏子而言,更算是不年轻了。夕月原是个最洒脱快意的人,可自从遇了温良,一心里打算起了和他长相厮守的算盘。却不知此时,温府的帖子马上就送到了许家。夕月擦干了身子,披上了暗红色的薄纱睡裙,打开窗子,坐在窗口望着月色如水,丹桂吐幽,一时怅然。忽然一下,身子被人抱住,不待她惊,便感觉出是温良的气息。她摸摸他刚长出的胡茬,嗔怪道:“越发的无礼了,怎么不要人通报一声便来了?唬了我一跳。”却听见温良低声在耳边说:“夕月,我要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