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定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时辰离开这个世界因此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譬如恋爱,写诗,去西部流浪我一走出那座老式钢琴似的屋子就不明白地在C弦上摔了一跤掌声和咒语于背后蝗虫般飞来有一对酒窝变成美丽的陷阱我实在搞不清网与生活究竟有何区别我不流泪不等于没有眼泪我整了整行李试图从哲人的书本上寻找警句或方向直到一条河自历史深处汹涌而来灯塔与许多人的灵魂均漂在水上我的灵魂也漂在水上——西川《生活的另一面》我开始在成都的国企上班了,无比幸运,张晓也应聘到我的公司,我在行政办公室,她在新闻信息中心,我们的办公室毗邻,中间只有十几厘米的一堵砖墙。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常想着下班、和张晓去哪儿吃饭、去看哪部电影。刚开始,部门分管经理对我很客气,建议我给大家多读读诗,讲完这些话,他又将我叫到办公室外的走廊,那里风很大,他的头发和白衬衣在风中凌乱,他递给我一根烟,然后对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搞你的文学创作了,那会严重影响你的工作,我们是一个商业化和政治化都很浓的公司,希望你能放下你文人的架子,正正常常地做一个小白领,文学是个啥,诗歌是个啥,当你没饭吃的时候,它们就什么都不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自己的梦想,但是到了一定年龄你就会明白,那只是年少轻狂的梦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香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燃尽,烫到了我的手指,我扔掉烟头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已经不是一个学生,我要努力工作,养家糊口,可是,我丢不掉我的诗歌,那是生命啊。我终于为我的固执或者说是坚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白天的时候,硕大的办公室里人影幢幢,分管经理颐指气使地骂我。好多次,我都想操起电脑旁边的电壶把他的脑袋打个稀巴烂,可我忍了!我被那个秃头的中年老男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之后,他挥挥手让我回去继续写策划,这已经是第七稿了。我回到办公室,像一条狗一样颓废。张晓从隔壁的办公室偷偷地溜进来,借着向我借文件夹的机会,悄悄地对我说,不要生气,就当那秃头是在放屁。我假意“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修改我的策划稿,分管经理在一个星期内连续六次见到我在上班期间偷偷写诗后,终于爆发,他甚至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背后,等着我写完,我感到异样,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他,他冷笑了一声就出门去了。张晓知趣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走了以后,我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她,在两个月内,我把公司里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完了。主要的原因是分管经理对我有很大意见,天天找我碴儿,那个秃头的胖子,平时吹得一手好牛,喝得一手好酒,人缘极好。和他公然闹翻了以后,公司的人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了。以前见到的那些经常嘻嘻哈哈打招呼的人,现在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只是讪笑一下就走了。除了张晓,她和我同一批进了这个公司,她负责写新闻和编公司那双月出刊的内刊。其实,我一直想去做她那份工作的,但是分管的领导却让我去写材料,无数的材料。我站在大街上,张晓坐着的出租车滑了过来。她打开车窗招呼我上车,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把整个公司的人都得罪,我不需要有人对我好,我心底里叫嚣着,都来吧,都来打击我吧!我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张晓的车进不去的小巷。我快死了。那晚,在成都荒芜的大街上,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我快死了。我第一次如此厌世,以前,我很少想及与生死相关的事,我腆着脸在这个世上活着,忍着无数的屈辱。我变得厚颜无耻,我可以成为许多人唾骂甚至是辱没的对象。这个城市的冬天是如此湿冷,十点一过,街上只剩下了星星点点的人影。我步履蹒跚,像个八十岁的老人。晃过建设银行的大门,我在那巨大的玻璃幕墙里瞥见了自己,二十五岁啊,多么年轻的面容,却拥有着一颗八十岁的心。张晓的电话打来,我站在一棵槐树下接电话。“我不想干了,我要辞职。”我这样对张晓说。“那你辞吧,你想干啥就去干啥,你心中不是有诗和远方吗?”她挂了电话。我木木地站在黑夜里的槐树下,握电话的手早已经冻僵。我再次回到公司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我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我知道,张晓知道,我的同事知道,甚至连成天深居硕大办公室的公司老总也知道我待不下去了。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意气风发,有着好多的梦想啊,我总在阳光晴好的午休时间,搬了凳子去办公室外的露天阳台上抽烟看风景,我下班的时候总会跟同事打招呼,挽着张晓的胳膊高兴说笑着去吃火锅,或者去一个很诗意的酒吧喝酒,看乐队表演。那时候,我走路轻快,满面春风,腰背直挺。而现在,我在公司总是缩手缩脚,我害怕见每一个人,害怕和每一个人打招呼。我走路总是佝偻着背,再不言语,再不大笑大哭。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办公室里的同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忙碌。我径直走到部门经理的办公桌前,努力挤出微笑跟他打招呼。他再次把我当成空气,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我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打开电脑,开机启动花了好长时间。那台电脑是我刚进单位的时候,部门经理给我申请的高配电脑,一年的时间,我的东西存满了电脑上的各个盘,甚至C盘也爆满。在和我一样行将就木的电脑缓慢开机的过程中,我无所事事,平时这个时候我都会和同事老赵开开玩笑。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老赵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他害怕和我的亲密会招致部门经理的忌恨,在公司我成了被所有人孤立的孤魂野鬼。我轻轻地从打印机的纸盒中抽出一张白纸,埋着头,拿着铅笔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东西,我甚至是怀着孤愤的心情写下了“辞职信”三个字,三个字写完后,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接下来该写些什么,我毫无头绪。抓住那张白纸,紧紧地将它们攥在手心里,直到它们变成了一坨纸疙瘩,被我扔进了垃圾篓里。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调整了下心情,想了想中午该去吃些什么呢。我还是没有勇气离开这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来的单位。我没有勇气过着没有固定工资的日子,我不知道离开公司后我该怎么活,我该怎么向张晓交代。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我没心情吃饭。我坐电梯径直上了顶楼,在那里吸了一根又一根中南海,从二十五层望下去,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它不漂亮,不美丽,杂乱的建筑拥挤着,喘息着。然而天空却那么蓝,我甚至躺在无比肮脏布满垃圾与青苔的天台上,看那蓝得深情、蓝得动人的天宇。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无比哀伤,心底的世界一片死黑,眼泪滚滚而下。我翻身起来,扶着栏杆,对着城市大喊大叫。我在天台上待了很久,那里肮脏杂乱,但却是我心中的净土。我又逃了下午的班,现在已经没人管我了,部门经理不再给我安排工作,曾经无比器重我的老总也不再召见我。黑夜将整个天台包裹住,下面的城市灯火璀璨,二十五楼的风无比巨大,吹得脸生疼,猛烈的风灌进我的嘴巴,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有那么一刻,我想从天台上跳下去,但是,每一次都在准备爬上栏杆的时候失去了勇气。三年前,我们在L城市中心的一座30层大楼上举办诗歌会,我们的会场在27楼,开会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前飘过。亚哥最先反应过来,有人跳楼。我们齐刷刷地趴在窗口看,27楼望下去,只看见地上的一团黑,还有渐渐从那黑色下弥漫开来的刺目红色。小巴说那么高摔下去肯定是血肉模糊,骨头尽碎了。火柴坐在窗沿下,手里把玩着一只黄铜的打火机,他大声叫道,我要是跳下去,我就把自己点着了一团火球下去。在他们讨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几秒钟的坠落中他在想些什么。我想起颜颜同我说的话,只要活着,一切都会过去。对,一切都会过去。我的痛苦、无助、彷徨,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我要努力活着,一切都会过去。一双手忽然从后面搂住我,温热的唇凑到了我的耳边。“不想干这份工作就不干了吧。”“去追寻你的梦想吧,我赚钱养你。”我转身看到她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瞳孔,里面甚至充盈着泪水。我一把抱住她:“我要出去走走!或许回来后就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了。”我走啊,走啊,在故乡的大地上奔走,路过了青城山、峨眉山、九寨沟,还有成都那条著名的春熙路。成都的天空忽然变得那么的灰暗,我常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口发呆,身边挤满了操着浓重川音问我去哪儿的摩的司机。L城的天空、河水、明媚的太阳,那些我曾无比熟稔的事物现在全都变成了荒凉的记忆。我感到累了,我形容枯槁,晃荡在成都的大街上,手里总夹着一本淘来未翻开的杂志。我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在北方荒凉的大街上寂寞地骑行,和每一个路过的姑娘吹口哨。我再也不能和我的那群朋友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肆无忌惮地唱歌、读诗。我看着大街上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中年人,那些沉溺在爱情与初恋幸福中的年轻情侣,我那么疯狂地想念我的过去,那个一年前的自己。仅仅一年,我突然就看清了人间,看清了自己。我那么拼命地追求诗歌,但我成功了吗?这个世界早已经破败不堪,所有的梦想都败给了现实,所有理想的光环都在现实的铁幕下变得暗淡无光,只剩下被生活摧残成凡夫俗子的自己。曾经,我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赢了,得到了命运的垂青,可最后我还是输了。火车的呼啸锤击着西南大地,无穷尽的节奏,有时候我背对北方巍峨的群山,有时候直面南方的艳阳。世界在暮色中渐渐苍凉下去,我在无边无际的黑色铁轨河流中,一路向北。我带着张晓回到了我曾经抛洒无数热血青春,爱过恨过的地方。熟稔的街道,却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人,我专门打车去了“蓝姬8号”酒吧,那里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我看到巨大的玻璃幕墙上贴着亚哥和老罗的诗集宣传海报,那是亚哥和老罗的合集,名字叫《河流》。巨大的白色的河流在巨幅海报上流淌,血色般猩红的大字:今夜,如果诗歌的世界注定死亡,我们也绝不独生。我看见酒吧里黑压压的人群喧嚣着,我甚至看见一个姑娘的身影那么像颜颜。北方的风狂乱地吹着我的发,张晓站在我身边,用温柔的声音问我:“要不,我们进去吧。”“算了吧,我只想远远地看看。”我和张晓坐在“蓝姬8号”酒吧大门外的石梯上,一人一罐可乐,北方的风哗啦啦地吹乱她的头发。我转身想帮她理顺头发,一转身却看到了刚出酒吧大门口的颜颜。她抱着一摞杂志,无比惊诧地看着我。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一时手足无措。她忽然微笑起来,无比甜美的笑。然后,她转身进了酒吧。张晓感觉出了我的异样。“你的眼怎么红了?”“风太大了。”张晓接到公司电话,有急事叫她回去,她收拾好东西,然后看着我:“小木,一起回去吧,回去好好工作,毕竟这个工作来得不易。”我坐在宾馆的床上,跷着二郎腿吸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张晓站在门边等着我的回答。“你先回吧,我准备在G省游走一圈儿。”“也好。那你想回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张晓永远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姑娘,无论我怎样伤害了她,她都会抹干眼泪再对我微笑。一个星期后,我在G省一个偏南的小城见到了颜颜。那时,我去那个小城出差,下火车后在候车室破烂肮脏的厕所里撒了一泡尿。走出厕所后,我想买包红塔山,一掏口袋发现钱包不见了。我一向是个严谨的人,在人多的场合我都会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口袋,看钱包在不在。但那次,我是疏忽了。当然,和我钱包一起不见的还有我的手机。站在那个多少有些颓废气息的小城,我看到自己在火车站巨大玻璃墙幕中的影子,同样的颓废。我没有像许多人一样报警或者在候车室的大厅里大喊大叫,我知道,即使我那样做了,我的钱包和手机也不可能冉找回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出那个破旧的火车站,站在大街上,落日的余晖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走到一家高档酒店前,忍不住驻足观看。一辆车停在了我的面前,黑色卡宴。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子,她抬头的时刻,我看到她是颜颜。那年,在那个偏远的小城。颜颜带我去她的住处,给我放水洗澡,厨房里在煮饭,做的是鸡肉焖卷子。老实说,我不太喜欢吃,最后我吃了好多的鸡肉,颜颜吃了大部分的卷子。我总觉得这样的情景是不真实的,我看着那个依然妖艳的女子在我眼前晃动,两年前的记忆一幕幕涌上来。她晃到我面前,我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我叫她:颜颜。她顺势坐在我腿上,她屁股上没有多少肉,硌得我的腿有些生疼。她把头偎依着我的头,她的头很小,她的小巴很尖。她转过脸来想吻我。只是吻到了我的脸颊,我躲开了。“我已经结婚了,和一个叫张晓的姑娘。”她便不再言语,蜷缩在我的怀里,和我一起看电视里放着的一部动画片。她毛茸茸的脑袋顶着我的下巴,我想说,她的头发上青草般的洗发水的味道。“颜颜,对不起,原谅我吧。”我对她说。她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茫,她说:“小木,一切都过去了,我也结婚了,儿子一岁了。”“今天去他奶奶那儿了,再过一小时我还要去接他。”“他父亲呢?”“出差了,他总是有很多的生意要谈。”“小木,你还写东西吗?”“不写了,早忘记怎么写东西了。有些梦只适合年轻的时候做,年龄大了就不想做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秃头的、凶神恶煞的分管经理。颜颜给我买了机票,在小城的机场里,她带着她无比可爱的儿子送我上飞机。机场的风很大,我过安检的时候,跟在我身后的颜颜忽然问我:“张晓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她,她是一个我时刻都想深吻的姑娘。”“哈哈哈,这么多年了,小木还是这么拽!”颜颜很开始地笑起来,那种久违的笑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回到成都以后,张晓来机场接我,一见到她,我就一把将她抱住,在大街上深吻她。那以后,我常在每天早上张晓给我系领带的时候,俯身深情地吻她。她每次都躲闪着不让我吻,每次我都会将她挤到墙上,然后久久地吻她。每次吻她,心中都如同深蓝色的湖水荡起微波,能看到天色明净的草原,夕阳照耀下的小道。我开始以无比平和的心态去上班,不再愤世嫉俗,不再青春年少,忘却了曾经无畏的轻狂。在单位,我依然会被骂,许多时候在写稿子的时候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中或者风中纷飞的风絮,也会失神半天。回过神儿来,再开始写那些曾经深恶痛绝的官样文章。我终于开始不再反感我的工作,开始细心地去做领导交办的每一件事,每天下班都很迟,但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张晓总是在开门的时候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用无比轻柔的声音对我说:“小木,饭好了,有你喜欢的回锅肉。”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她给我准备晚餐,一身的疲惫都会消逝,我感到满足、幸福,甚至在诗歌里找不到的幸福,在张晓的一顿简单晚餐里找到了。三年后,我们结婚,我的老父亲在婚礼现场欣喜异常,从不喝酒的他那天被人灌得酩酊大醉。日子开始像水一样平淡地过下去,我不再写作,甚至不再读和诗歌有关的书籍。每个周末,我和张晓都会开车去成都周边的油菜花地,看一次日落,喝喝小酒,有时候景色太美,会忍不住随口说出一些诗意的话语。只有那时候,我才会想起,我曾经还是一个诗人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