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我把译电翻来覆去地检查,发现不是破译失误,那确实是我的名字。这份密文的发送时间在七月初,空战开始之前。我不断猜想,这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试图联系我。它的发送者至少清楚三个讯息。一、我叫艾伦·卡斯特;二、我的生日;三、我在普林顿庄园一号办公室,负责“迷”的破译工作。因此他(她?)才故意把密码设置得看上去和“迷”类似,以便于它最终能被送往我所在的办公室。加密方式复杂得难以想象,但是最后的密钥只是简单的数字——我的生日,最大限度上保证破译者是我。最关键的是密文那句话:艾伦·卡斯特?我不明白这是一个试探,还是一句问候。我试着破译了其他两条相同的密文,内容让我大吃一惊。一条是九月二十七日截获的密文:三日后,由日间空袭作战转变为夜间空袭作战。我清楚地记得,十月一日开始,敌人的确减少了日间空袭次数,大部分时候是在黄昏或者深夜出现,扔完炸弹就返航。第二条密文时间是在一周以后:空袭范围即将扩大。收到密文后的第四天,又有两座城市半夜受到敌机空袭,化为火海。透过秋天的阳光看,原稿纸张单薄得透明,被黑墨水涂写得一塌糊涂。我开始思考要不要给安德蒙看。安德蒙却先找到了我。我们周末开车去兜风。首都郊区有宽广的乡村公路,两旁都是树冠宽大的老橡树,叶子被季节染成绚烂的金黄或者深红色。篱笆上挂着冬青的小红果,田野的角落里蘑菇开始大量生长。我们路过一片正在收割的麦田,安德蒙把车停下来,问我:“艾伦,你喜欢乡村?”我有点心不在焉:“我在德佛特郡长大。和首都比那里就是乡下。”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你和你叔父关系好吗?”“每月给他寄钱。”安德蒙似乎在想什么,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一直轻轻敲着方向盘。“艾伦,回你叔父家去。”他说,“现在还来得及。”我很惊讶:“回去?为什么?”安德蒙似乎不想回答我。他深碧色的眼眸眯起来,转头看收割到一半的田野。麦穗沉沉甸甸的,麦子有一半倒在地上,乌鸦在不远处觊觎着。过了好一会儿,安德蒙说:“最近情报局会有大动静。C要下台。抵抗与投降中他选择了投降,这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他犯的错误太多了,不适合情报局现在的位置。”“那谁上台?”“我。”他说,“一切会很快。你回你叔父那里去。”我愣住。“要待多久?”“到战争结束。”“哦,安德蒙,C下台关我什么事?”安德蒙修长的手指拍了拍我的肩,手套布料因为秋天太阳烘烤而带着温暖的温度。他动作很温柔。“因为我不希望C用你来要挟我。”“你是说,C可能找我的麻烦?”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没有理由。”“很多理由——比方说你的母亲为G国情报局工作;你大学最好的朋友是间谍,你们一直保持信件联系。艾伦,听我说,回你叔父的农庄里去。战争结束后我会来找你。”我们在郊外的乡村公路上,阳光温暖,道路两边是秋天金黄色的老橡树。我们头顶上是美丽湛蓝的天空。安德蒙要我离开情报局。“你知道,就算我母亲为敌方情报局工作,也不代表我叛国。”一瞬间我很愤怒,“我和埃德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陪审团的那群老头子不知道。听我说,艾伦。”安德蒙抓住我的手臂,抓得非常紧。他停顿了很久才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无法欺骗自己,C也知道这一点。”“你是担心我影响你在情报局的职位?!”“不,艾伦!”我情绪有些失控,猛然站起来,抓住安德蒙的领口。我伤心极了,觉得自己的肩膀在颤抖,全身都在发抖,喉咙喊得疼痛。“安德蒙,你利用了我几次?每一次我都差点死掉!琳娜、埃德加……你事前从来没有告诉我,最后总是以解救者的姿态出现。你能理解我被最亲爱的朋友背叛时的感觉吗?如果你能事先警告我一句……哪怕只是‘路上小心’。我被囚禁在一间灰暗的,看不见阳光和天空的屋子里,所有的希望就是将来有一天能再次见到你……”有些东西不触碰,它们可以一辈子埋在心底,一旦触碰,就如同洪水一般倾泻出来,不能控制。我听见自己说:“可是到最后,我威胁到你利益时,你要我离开。战争结束后你会消失在哪里,谁知道呢?是吧?你还记得当初那个在学术上追逐过你的艾伦·卡斯特吗,维森教授?”安德蒙没有反抗,任凭我抓住领口,冲他大喊大叫。他的脸依旧清秀好看,纤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有些悲伤。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拼命地摇晃他。最后他抓住我的肩膀,抓得很紧,让我无法反抗。他轻轻地说:“如果战争结束之后我不能来找你,一定是我死了。相信我,艾伦。”“那让我留下来。一号办公室还需要我。”我固执地说,“只有我才能对付‘迷’。”他沉默了片刻,说:“好。”这件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我开始考虑不把密文的事情告诉安德蒙。这件事算是敌方情报局在试图联系我,一旦汇报上去,会成为我的致命弱点。况且目前的信息量很少,和一号办公室破译的内容基本相同,即使汇报上去意义也不大。我决定再等一段时间。阿诺德闲死了。他来普林顿庄园的时间开始变多,穿着白大褂,胸口垂着小节金色表链,靠在我办公桌上:“哟,艾伦,今天还是那么帅气。”我真心感谢他:“谢谢。”那段时间我比较颓废,心理医生也比较颓废,我们经常靠着普林顿庄园僻静的红砖墙聊天抖腿,数从头顶飞过的G国轰炸机。他叼着烟:“十二架,从中午算起。”“好像是十三。”我说。阿诺德蛮不讲理:“十三不吉利。我说十二架就是十二架。”我问他:“我记得你以前不常吸烟?”“你以前也没这么阴郁。”“滚开,成熟的男人才懂得忧郁。”我用胳膊肘撞他,“你呢?”“受伤的男人吸起烟来比较帅气。”我问心理医生:“你怎么受伤了?”阿诺德吸了很大一口烟,仰起头,眯着眼睛,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等烟抽完了,他才转头看我:“小艾伦,来给我个同情的拥抱。”我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心理医生受伤了:“你太冷淡了。再抱一次。”阿诺德说了很多他工作上的事情。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涉及保密的东西,告诉我最近处理了一批间谍。他们接受药物注射之前一直高喊帝国万岁、元首万岁,可是药效发作之后,都低声啜泣,怎么样也不能停止。“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个脆弱的角落。”阿诺德告诉我,“你也一样,我也一样。”没有价值的间谍被送往审判法庭,有些人则被关起来,等待再次审问。“我们在西区有个军事机构,专门关这些人。通电的铁丝网,高围墙,很高的瞭望塔。加西亚先生亲手建造的——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阿诺德叹了一口气:“每天看这些东西,会让人很压抑。”十月底,我猜密钥的时候又收到了那条神秘的密文。密文依然只有一行字:十一月一日夜间,轰炸南安布顿。致艾伦·卡斯特。同时“迷”破译出的G国空军指挥部电文也显示了相同的消息。十一月一日凌晨三点,敌机出现在了南安布顿上空,市区成为一片火海。